秦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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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高祖和匈奴

自战国以前,中国所遇者多山戎,至秦、汉之世,乃与骑寇遇,《先秦史》已言之。第十章第一节。骑寇之强大者,则匈奴也。《史记·匈奴列传》,举古来北狄,悉罗而致之一篇之中。一若其皆与匈奴同族者,固为非是。然匈奴渐渍中国之文化确颇深。《史记》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固无确据,然系世所传,多非虚罔,读《先秦史》可见。文化恒自一中心传播于其四面;文明民族中人,入野蛮部落,为之大长者,尤偻指难悉数;则《史记》此语,虽不能断其必确,亦无由断其必诬,此固无足深论,然匈奴文化,受诸中国者甚多,则彰彰矣。其最大者,当为与中国同文。《元史译文证补》曰:“罗马史谓匈奴西徙后,有文字,有诗词歌咏。当时罗马有通匈奴文者,匈奴亦有通拉丁文者,惜后世无传焉。”案《匈奴列传》言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长大。则其作书之具,实与中国同。从来北狄书疏,辞意类中国者,莫匈奴若,初未闻其出于译人之润饰。《汉书·西域传》曰:“自且末以往,有异乃记。”记其与中国异,而略其与中国同者,当时史法则然,然则史于安息明著其画革旁行为书记,而于匈奴文字,独不之及,正可证匈奴与中国同文也。攘斥骑寇者,始于赵武灵王,林胡楼烦等,皆为所灭,而匈奴以地远获自存。秦始皇使蒙恬斥逐匈奴时,匈奴单于曰头曼。匈奴称其君曰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天也,孤涂,子也,单于者,广大之貌也。北族无称其君为天子者,而匈奴独有是称,盖亦受诸中国者也。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史记·匈奴列传》文。自蒙恬取河南至其死,实不及十余年,盖古书辞不审谛,亦或头曼北徙,实在蒙恬收河南地之前也。《汉书·高帝纪》:二年,六月,兴关中卒乘边塞。匈奴之复度河南,当在此时。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单于欲废冒顿,立少子。冒顿杀单于,破灭东胡王,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如淳曰:白羊王居河南。侵燕、代,悉复收蒙恬所夺地,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今甘肃平凉县。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史记》云:“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史记》此语,盖谓匈奴先世之事,虽不可尽记,然其皆不如冒顿时之强大,则犹有可知,此亦可见匈奴史事,非尽无征也。 四裔:匈奴史事非尽无征。匈奴中当自有传说,汉人亦或知其略,特未尝笔之于书。尽服从北夷,盖指漠南近塞之国,后又北服浑窳、屈射、丁灵、鬲昆、薪犁之国,则漠北亦为所慑服。丁灵,亦作丁令、丁零,即后世之铁勒,其所占之地甚广。匈奴此时所服,盖在蒙古、西伯利亚之间,鬲昆,即坚昆,当在其西北,见第五章第十三节。薪犁《汉书》作龙新犁,龙字为误衍,抑《史记》夺佚,难考。薪犁盖民族名,《李斯列传》斯谏逐客书曰“乘纤离之马”,纤离似即薪犁。 四裔:薪犁疑即纤离,亦近塞族奔迸而北。疑亦近塞之族,奔迸而北者也。蒙古高原与中国内地相抗之局,成于此矣。

汉与匈奴构兵,始于平城之役。时匈奴援韩王信之兵皆败,高帝乘胜北逐之,多步兵。高帝先至平城,上白登。平城旁高地。为匈奴所围,七日,用陈平计得出。《陈丞相世家》云“用平奇计,使单于阏氏”;《韩王信列传》云“上使人厚遗阏氏,阏氏说冒顿”;《匈奴列传》云“冒顿与王黄、赵利期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此非情实。 史事:平城何以免。《陈丞相世家》又云“其计秘,世莫得闻”;《汉书·匈奴列传》载扬雄谏距单于朝书亦曰“卒其所以得脱者,世莫得而言也”;又载武帝大初四年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昔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则必有如颜师古所言,其事丑恶者。案《史记》言匈奴“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所谓控弦之士三十余万,盖合单于之众计之。匈奴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则其丁壮之数,即其控弦之数。南单于降汉后,户口胜兵,数皆可考,胜兵之数,约当口数四之一强。然则匈奴人口,不过百余万。故贾生谓其不过汉一大县。以中国之力制之,实绰乎有余。然汉是时,方务休养生息,亦且命将则惩韩王信之事,自将则不能专力于匈奴,故遂用刘敬之策, 史事:刘敬主与匈奴和亲。云必适长公主疑附会。与之和亲,事见《史记·敬传》,曰:上问敬,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诚可,何谓不能?顾为奈何?”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惟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妻单于。使敬往结和亲约。《匈奴列传》曰: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汉书》作兄弟,案古称结昏姻为兄弟,见《礼记·曾子问》。以和亲。盖荐女赠遗,实当时议和之两条件也。以结昏姻羁縻目前,隐为渐臣之计,古列国间固多此事,刘敬乃战国策士之流,其画此计,固无足怪。至是时匈奴之形势,与前此之蛮夷不同,非复此策所能臣属,则旷古未开之局,往往非当时之人所能知,亦不足为敬咎。必遣适长公主,乃传者附会之辞,不足信。要之以荐女赠遗为和戎之计,以和戎息民而免反侧者之乘衅,则当为敬所画而高帝用之耳。然以荐女赠遗结和亲,遂为汉家故事,并为后世所沿袭矣。贾生曰:“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虽曰一时之计,究可羞也,况遂沿为故事乎?始作俑者,不得辞其责矣。然百姓新困于兵,又内多反侧者,固不得不如此,故内争未有不召外侮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