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制共和国

公元前1世纪末，随着像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马可·安东尼和屋大维（公元前27年成为奥古斯都）这样的强大贵族或“强人”（dynasts）的崛起，罗马国家中的君主制元素变得日益突出。虽然传统上，奥古斯都在现代历史话语中被称为罗马的“第一位皇帝”，但这种称呼是事后之见。对于“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人来说，他们的国家仍然是共和国，尽管执政官的君主式权力逐渐被集于一人身上。(73)因此，就像卡尔德利斯（Kaldellis）所指出的那样，罗马国家是“君主制共和国”（monarchical res publica）。(74)罗马国家的演变对骑士等级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比如，像许多君主一样，奥古斯都试图确保骑士依赖他作为他们的威望来源，以此来巩固他的统治。(75)首先，奥古斯都确保了骑士在他的国家中具有定义明确的地位。他亲自监督新成员的登记，制定了严格的道德和社会标准，为骑士设立了新的祭司职务，并在该等级和自己的家族之间建立了纽带。(76)公元1世纪期间，随着新的君主制“共和国”的成形，骑士身份基本上成为了皇帝的奖赏。骑士数量显著增加，囊括了来自行省的最有威望的精英。每代人中的帝国骑士等级很可能达到约2万到3万人。(77)奥古斯都及其继承者的做法代表了一个“驯化”过程，让骑士——来自意大利和行省的数以千计的非元老富裕精英——依赖皇帝获得荣誉和特权。(78)

其次，奥古斯都及其继承者不仅任用骑士担任军官，还安排他们担任一系列文职代理官职务，比如财政管理官和行省总督。这让骑士能够担任大量与元老没有区别的政府职务。(79)这意味着骑士现在可以像元老一样声称自己文武兼顾地为国家服务。罗列着他们的军队指挥官职务、行政职务、祭司职务以及其他荣誉的纪念碑和铭文体现出了这种服务理念。(80)不过，可以担任的代理官数量十分有限。在奥古斯都时期，有据可查的只有不到30个职位，虽然这个数字在公元3世纪中期增加到了180多个，但相比骑士等级的规模，这仍是一个非常小的数字。(81)因此，在每代人的2万到3万名骑士中，很可能只有约600人能够担任代理官。(82)竞争非常激烈，并且随着晋升的级别升高而加剧，因为越往上可以担任的职位就更少了。因此，即便是帝国公职中的一个职务也是重要的荣誉，标志着皇帝的垂青。(83)担任过代理官的骑士构成了该等级中的精英群体，塔西佗称之为骑士贵族（equestris nobilitas）。(84)用社会学术语来说，他们组成了“公职精英”，即这个精英群体成员的头衔和地位并非来自他们的出身，而是因为他们在国家中担任的职务。(85)从公元2世纪开始，担任官方职务的骑士等级成员获得了一系列新的头衔（诸如“出众者”［vir egregius］），表明他们的地位要高于其他骑士。(86)该过程是罗马国家君主化的一个基本部分。(87)

骑士等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该等级的一部分）逐渐演化为“公职贵族”的现象，在其他前现代社会中也能找到类似的例子。就像莫斯卡所说，“贵族专制几乎总是会发展为或多或少的官僚专制”。(88)随着这些国家的演变和成为更加官僚化的综合体，它们需要规模更大的领导者和官员，这些人只能从统治阶层中选取。(89)比如，中世纪欧洲的骑士凭借自身的社会地位和威望而获得司法和行政职位，这让他们的影响扩大到了军事领域之外。(90)不过，就像我们之前所指出的，需要强调的是，公职贵族演变的准确原因与具体的文明有关。在罗马，骑士等级被纳入文官统治是由盖乌斯·格拉古的法律推动的，该法指定他们可以在刑事法庭上担任陪审员的角色。奥古斯都想要任命骑士同元老一起担任行政职务的愿望大大推动了这一过程。事实上，奥古斯都任用骑士担任一些职务（比如新设立的埃及长官）的动机正是在于他们并非元老贵族成员这个事实。选择骑士，是因为相信他们会忠于奥古斯都，不会被视作皇位的可能对手。(91)在共和时代，骑士等级的扩张让富有的非元老精英有理由投身国家事务。该原则在帝国时代的罗马仍然适用，但得到了一位新演员的助力，那就是皇帝，他不仅希望把这些精英同罗马国家拴在一起，而且希望把他们同他本人绑在一起。

罗马帝国的元老和骑士共同组成的贵族群体有时被定性为地道的“文官”而非“军事”精英，这代表了某种历史上的异常现象，在前工业社会中与之类似的例子只有中国有。(92)相比之前的战国时期，秦汉时期（公元前221—公元220年）统一的中华帝国无疑见证了文官贵族及其意识形态的生根发芽。(93)新的社会等级体系建立在旧有的军事模式上，但宫廷文人所推行的意识形态强调皇帝本人的贤德，以及通过他们的统治来维持和平与繁荣。(94)在这点上，它和罗马有几点明显的相关性，特别是继承了军事社会制度（罗马的百人队大会）、统治者的贤德（罗马人思想中的“公民元首”［civilis princeps］）以及和平的讯息（“罗马和平”）。(95)但认为这两个帝国的统治精英完全都是“文官”是有问题的。(96)罗马的元老和骑士等级当然不是武士贵族，但军队仍然是他们的生涯和形象中的重要部分。最重要的是，他们想要文武兼顾地为国家效劳。军队指挥官职务对骑士来说仍然带有可观的威信和声望。(97)帝国时代的所有骑士等级成员仍然有资格参加每年罗马的骑士游行，那是当骑士仍然是骑兵时的遗产。该游行和其他一系列仪式继续强调了该等级的军事起源，以及其成员的美德。这一理念让骑士拥有了自己的目的意识，或者说“内在”。(98)元老院的情况同样如此，其成员直到公元3世纪中期都在继续担任军队指挥官。因此，不能完全把帝国的元老和精英贵族说成“文官”，因为其成员希望在需要他们的任何职务上为国家效劳，无论是作为军官还是文官。(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