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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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人

硅谷……它是一个凭空构想出未来、做出原型、加以包装并最终卖掉的地方。

——亚当·费舍尔,《天才谷》

《吸烟的理性未来》。(1)当灯关掉,教室暗下来时,黑板前的投影屏幕上闪现出一张幻灯片。那几个字的旁边放着一张图片,一个男人正在吮吸一根细长的黑色吸管样的东西。他身后是一个全世界通用的“禁止吸烟”标志——一个红色圆圈内画着一支香烟,一根斜线划过它。

“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慰藉物,”做报告的学生詹姆斯·蒙西斯头发蓬乱,他站在讲台前,照着一台打开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说,“但现在叫普鲁姆(Ploom),至少暂时如此。”

时间是2005年春季学期的尾声。蒙西斯和亚当·博文正在一起做毕业论文答辩自述报告,以完成他们在斯坦福大学的学业,拿到产品设计研究生的学位。他俩相识于“阁楼”(Loft),这是每一个产品设计专业学生都极其熟悉的地方。它是挤在机械车间和校园消防站之间的一座大建筑,位于这个长满棕榈树的田园般校园的中心地带。

阁楼里无论白天黑夜都能看见产品设计专业学生的身影,他们正在那个叫做鲁布·戈德堡之梦的杂乱空间里修修补补,里面到处都摆放着一圈圈线缆、拆开的电子设备和木工凳,凳子上堆放着原木、金属片和印有“易燃物”字样的箱子。这个地方是设计师的乌托邦,学生们可以在此利用各种工具把自己最新的发明制作出来。早前,蒙西斯做出过几件与这个理想空间相得益彰的产品,如沏茶装置、自行车,以及一种可以变成各种形状的新奇家具。他学会了如何焊接。博文学习的是商业设计——它可以是一个概念,如采用内置无线射频识别器的小雕像(或者叫做“图腾”)来替代名片交换,也可以是一张可以折叠起来而杂物仍留在原处的桌子。自然,因为两个人都在阁楼里度过了相当长时间,他们常打照面,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在大楼外面那个小庭院一起抽烟的间隙形成的,院子里还摆着一个篮圈、一个烧烤架,橡树上还挂着一张吊床。

蒙西斯早就开始抽烟了,但他比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习惯,因为他那个在二战中做过轰炸机飞行员的祖父,在他出生前就死于肺癌。抽烟在他家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所以,每当他点燃香烟的时候都会感到十分纠结。博文偶尔抽烟,最喜欢这种仪式感。考虑到他们的研究方向,他们最终开始深入思考自己双唇之间的那一小段燃烧物。他们得出结论,香烟是一种愚蠢的原始之物,更不要说是令人丢脸,尤其在这个位于加州中心地带的精英社会里,吸烟不仅不受欢迎,还会遭人鄙视。十多年来,斯坦福大学校园一直坚持严格的无烟环境政策。(2)在斯坦福大学校园里抽烟,意味着要在偏僻陋巷里偷偷摸摸地抽,并且习惯遭人耻笑、侧目、鼻孔朝天视而不见。

“我和亚当都对事关社会变革的设计感兴趣,”蒙西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道,“而且我们马上就认识到,抽烟也许是一个比较容易的目标。有很多抽烟的人确实自己也很矛盾。他们确实很享受抽烟的过程,但与此同时,每点一支香烟都是在自毁。”

两个人放了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根香烟,这时他谈起了人们抽烟的各种理由。口欲滞留。礼节。诱惑。好玩儿。帮助我思考。帮助我放松。

接着,蒙西斯放了一张幻灯片,展示的是一根香烟被撕开,亮出其各组成部分——一张纸、一个滤嘴、一根根烟丝——边上写着一支香烟的解剖图。“这是目前的解决办法,”蒙西斯说,“它满足上述所有这些基本的人类需求。”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蒙西斯爱讲冷笑话,幽默中带着讽刺,有时候他开的玩笑逗不了人。但这句话的效果很明显。多么原始的产品啊!工业时代的遗物!

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吸烟的核心问题,即燃烧上。尽管香烟是一种简单的产品,但当你把它点燃的时候,它会产生7 000多种化学物质,其中很多是致癌物质。(3)这些毒物会在香烟的烟雾中形成细小的焦油颗粒,经年累月地吸入后,它会积聚并使肺部内膜退化,由此导致癌症。抽烟还有其他不利于健康的后果,包括心脏病和中风。总的来说,抽烟引发的疾病每年在美国造成48万人死亡,因而成为了头号可预防的死因。

接着,蒙西斯切入正题:“实际上,香烟就是用来输送尼古丁的。”他说。是的,人们喜欢吸烟的诱惑力,那也是詹姆斯·迪恩-玛丽莲·梦露的审美观。但是,博文和蒙西斯很快便了解到——也就是现在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人们之所以保持这个习惯,主要因为一个原因:尼古丁。这一事实可以解释,尽管人所共知一半以上的人会因此丧命,但美国仍然有3 800万烟民。(4)

尼古丁极易成瘾——跟海洛因不相上下——而且它会对儿童发育中的大脑产生非常严重的负面影响。(5)不过,与人们普遍认为的相反,作为烟叶中主要活性成分的化合物,并不是香烟中的首要致命物质。尽管尼古丁与心脏病有关,且高浓度的尼古丁可能是致命的毒物(这也是为什么它被用作杀虫剂和杀人武器),但它的好处已经得到证实,包括提高注意力,以及治疗帕金森症等多种神经紊乱。(6)更不要说它能带来的简单愉悦了。

博文和蒙西斯想弄清楚:如果这个世界如此需要尼古丁,为什么不直接把人们要的给他们,同时去除所有能致人死亡的东西?这似乎是明摆着的。全世界有10亿烟民。然而,自1880年,也就是邦萨克卷烟机让全世界见识了机制卷烟以来,香烟已经一个多世纪没再被设计过了。(7)此前难道真的没人想过这一点吗?

身处这座世界顶级设计学院——它坐落在硅谷中部,从汽车到吐司机,每一种东西都被拆散过——博文和蒙西斯有一种预感,自己已经碰上了一种特别的东西。于是,在斯坦福大学标志性的建筑胡佛塔的阴影下,在棕榈树和砂岩拱门(上面曾经刻有一句话:美国文明的进步)之间,博文和蒙西斯着手将香烟这种一个世纪以来都无人肢解的东西大卸八块。

蒙西斯在圣路易斯市的一个中上阶层家庭里长大,他的母亲是医生,他做电气工程师的父亲向他灌输了一种修修补补的创业精神,还教会他如何使用计算机。他不喜欢玩具,却钟情于在家里的工作间里拆开计算机和吸尘器等家用物品。他进了圣路易斯市的上流预科学校惠特菲尔德学校,并在俄亥俄州的私立文理学院,即凯尼恩学院获得了艺术与物理本科学位。就在他对热力学日益精通的同时,他也养成了对艺术的热爱,并耗时数月用硬木和铜等材料制成了几个超大型的珠光雕塑。

蒙西斯长着一头褐色的头发,蓄着时常显得蓬乱的络腮胡,有着中西部滑板少年的那种举止,喜欢搞恶作剧、穿宽松的牛仔裤、说几句讽刺的话。他身上略带一点技术男的傲慢态度,因为他会毫不犹豫地逗傻取乐,却仍旧保留着知识分子应有的好奇心,这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不至于沾染硅谷里极其糟糕的狂妄自大。蒙西斯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自行车店,之后是圣路易斯市的一家产品设计工作室。在美塔菲斯设计集团(Metaphase Design Group)工作期间,他接触到的是一个热闹繁忙的环境,到处都是在给美敦力之类的公司设计膝关节置换套件,给吉列等公司设计一次性剃须刀的工程师。据该公司老板布莱斯·拉特回忆,蒙西斯是一个“尤为聪明的年轻人”,但因为他随心所欲的想象力和野心,有时候需要对其加以约束。“具有那种天资的人,别人要跟上他的步伐是很有挑战性的,”他说,“那就好比在说‘詹姆斯,你慢一点,让别人跟上你的想法。’”当他得知蒙西斯将离开圣路易斯市,去硅谷追求财富尝尝冒险的滋味时,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詹姆斯需要去能行动的地方。”蒙西斯收拾好他的车子,往西开去。来到斯坦福大学时,他23岁。

稍大几岁的博文出生在加拿大安大略省,但他小时候全家就搬到了亚利桑那州。他是个高大的细胳膊细腿的金发男孩,维持着公路自行车手的身板。他说起话来带一点加拿大口音,语气果断,不过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点忧郁的表情。博文是个非常内敛的人,是那种只愿简单地向人介绍自己叫“亚当”的人,从不透露他是谁,或者他会成为谁。他很早就在内心里认为自己是艺术家,绘制并做出纸飞机,设计细节丰富的以铅笔素描出的奇特装置,比如“功能简单、由轿车牵引升空的自制发明”,或他所演绎的核动力气垫船。他先进入亚利桑那大学,后来转入波莫纳学院,在那里学习诗歌、建筑学和哲学,最终确立了学习他所喜爱并了解甚多的学科:物理学。博文有着真正的科学家的头脑——不仅希望想出好点子,而且会专注于实验式学习。当他在波莫纳学院得到机会进行微重力研究时,他穿上橄榄绿连体装,登上了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一架被大家戏称为“呕吐彗星”的实验性零重力飞机,先是升到3.4万英尺的高空,接着俯冲1万英尺,再以一系列引起失重的抛物线形式反复上下。博文还有着很深的技术敏锐性,这让他在斯坦福大学工程学院攻读了机电一体化研究生课程——一个结合了机械、电气和软件工程的多学科领域。这可不是一个轻量级的学科领域。

为了拆解香烟,博文和蒙西斯意识到,除了如何点燃之外,对它多一些了解也许会有所帮助。他们提出的首批问题之一是,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开发出像这样的新型烟草产品?的确,如果有谁能从制造不会置人于死地的香烟中获益,那就是烟草业,对吧?

在他们为写论文而着手调研的过程中,他们闯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竟然存在的宝库。(8)总和解协议和其他烟草诉讼案要求烟草公司向公众公开各自在多年的诉讼案中提供的文件来源。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将它们全部放到了一个在线数据库中。加在一起,各大公司共公布了超过9 000万页的文件,现在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来搜索。

这些文件中包含内部电邮和手写信件、科研报告和商业计划、专利书和产品研究,它们犹如一扇窗户,难以置信地让人一窥这个隐秘的行业,其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花费数十亿美元试图开发一种全新的非燃烧式香烟。对博文和蒙西斯来说,那是一个“踏破铁鞋终于找到”的时刻。早就有人试图拆解香烟:就是烟草公司自己!只是在多年的尝试中,烟草公司败得一塌糊涂。

博文和蒙西斯满怀热情地一头扎进档案,一连沉迷好几个小时,他们通过搜索引擎翻找,梳理着一个又一个爆炸性的档案。他们发现了雷诺公司那款名为普瑞米尔(Premier)的炭滤嘴香烟,通过加热香料珠而非烟草,形成一种气雾剂而非烟雾。他们发现了菲利普·莫里斯公司生产的一款名为艾可德(Accord)的烟具,它采用一种看起来像卡祖笛的设备来加热香烟而非点燃。他们发现了利格特的“XA项目”,它在烟草中使用钯,试图让燃烧更充分,并减少烟雾中的有害成分。他们发现了复杂的化学研究结果,揭示了如何造出更有口感的香烟,或者让吸烟者获得更多冲击力。毕竟,烟草业创新的时机已经十分成熟。

有一张令人生畏的蓝图在手,博文和蒙西斯便开始创造一种全新的吸烟式的体验。它会让吸烟者得到他们喜欢的与吸烟相关的东西——礼节的、社交的——同时去除了燃烧过程,使它更健康,更容易被社会接受。他们研究了香烟的替代品,如多为医用大麻使用者使用的水烟袋和桌面雾化器,并决定要做出一种更时髦、更便携的东西。

最终,他们做出了一种烟草加热装置,仿照的是香烟的细长圆形外观,但采用了不同的式样和结构。它以丁烷为动力,让纸中包裹的几束松散的烟叶蒸发。他们把这个设备拿到校园和公共场合使用,以观测人们对它的反应,并很高兴地发现,人们非但没有像对二手烟那样表现出厌恶,反而表现出好奇心,经常就如何喜欢它的烟草蒸汽所带来的淡淡香味进行一番评价。当他俩去见论文导师和其他老师时,“他们都对这个想法很兴奋”,博文说。

在论文自述报告的最后环节,博文和蒙西斯放出一张幻灯片,是一份1986年的文件,上面标着“秘密”字样,它解释了烟草公司当时一种最先进的产品背后的技术,称为斯巴计划(Project Spa),这是雷诺公司早期销售的一种名为普瑞米尔的低危害香烟的代号。“这是一份绝密的烟草文件,我们刚开始的时候觉得非常好玩,”蒙西斯苦笑着说道,“这是雷诺公司的一个10亿美元投资项目,1980年代的美元啊。难以置信的大项目,几乎从未见过天日,而现在免费公开,可以自由搜索。至此,你们可以了解它的全部内容。而我们从中学到的,再加上阅读大量专利文件并花大量时间与消费者打交道所得,就是雾化是件挺棒的事。”

这是个重要时刻。蒙西斯在此说明了他和博文是如何在烟草巨头的宏大史诗戛然而止的地方重新抽丝剥茧挖出历史线索的。这条雏菊花环般的创新链,带着它所有意外收获的辉煌,跳过了一代烟草高管——恰如柯达早前错失了数码相机一样——然后被斯坦福大学的两个学生一如在垃圾场里捡到钻石一般捡了起来。

博文和蒙西斯毕业后,蒙西斯应邀留在了斯坦福大学一段时间,帮助完成一个雄心勃勃的项目。斯坦福大学工程学院最近收到了德国软件商萨普(SAP)公司的亿万富翁创始人哈索·普拉特纳(Hasso Plattner)一笔3 500万美元的赠礼,用于创建一个多学科设计实验室,以供斯坦福包含工程、医药、商业和人文学科在内的所有领域的人使用。(9)蒙西斯受命帮助建立一个后来被简称为设计学院(d. school)的新的研究机构,并以研究员身份加入其中。

该设计学院是戴维·凯利(David Kelley)的智慧结晶,他是著名的设计工程师,并长期在斯坦福大学担任教授。(10)1980年代,当史蒂夫·乔布斯需要找到一种新的方式供人们操作个人电脑时,他给凯利打去电话,后者与他手下的工程师们一道,用一支除臭剂和一个黄油碟罩,摸索着做出了一个小滚球,捣鼓出苹果第一只鼠标的原型。这个装置使他成为了整个硅谷最为抢手的产品设计大师之一。《60分钟》节目称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创新精神的思想家之一”。凯利的设计公司艾迪欧(IDEO)先后为North Face、芬达乐器、三星和美泰等大公司提供服务,做出的产品从牙刷上的软性把手到礼来(Eli Lilly)的自动注射器,应有尽有。

凯利像斯坦福大学校园里的摇滚明星,学生们抢着来接受这位大胡子教授的指导。凯利传授的是他自己的设计理论,称为“设计思维”,它是一种方法论,旨在将激进的以人为本的方法融入到艺术和工业设计当中。就其核心而言,设计思维理论不只是开发一种技术、设计一件花哨的产品,或提出一个商业计划。它植根于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的理念“少即是多”和乔布斯的理念“在宇宙里留下痕迹”。凯利解释说,这是“关于人类需求的更深层理解”。通过同理心和创造的力量,学生们能够做的不仅仅是设计一个小部件。凯利要求他们思路再开阔一点。他们可以改变世界。

凯利的学生还学到了快速做出原型的重要性,也就是能够在几个小时而非几天或几个星期内拿出设计方案,然后尽快交到测试人员的手里。在消化反馈意见并迅速纳入必要的改进之后,他们会做出另一件原型,并开启一轮新的循环,如此反复多次,直至产品正好合适。凯利的门生从设计学院或艾迪欧出师后,往往在硅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成为了苹果产品、特斯拉、小鸟(Bird)滑板车、无人机和可穿戴设备——对了,还有未来——的创造者。

蒙西斯一边帮着让设计学院开始运转起来,一边和博文继续他们毕业论文的项目。凯利要求他们的想法要有可行性。于是,他们捡起这项工作,转移到了博文那套合租的破旧五居室房屋里。房屋位于校园外,边上是一个废弃的苹果园。这套住户基本上全是博士和研究生的单身公寓,被朋友们戏称为果园,收拾得很整齐,后院里种着玉米,还有小鸡四处溜达。博文和蒙西斯搬进来一台车床,摆在了一个储藏室大小的房间,地方小到连放几把椅子的空间都没有。就是在这里,他们拿出了根据毕业论文做的粗糙原型,并开始给那个他们希望成为商业产品的东西注入活力。史蒂夫·乔布斯和史蒂夫·沃兹尼亚克(Steve Wozniak)、比尔·休利特(Bill Hewlett)和戴维·帕卡德(David Packard),以及其他著名的技术创始人有着被神话化的车库作为创新殿堂,而博文和蒙西斯有的是这个果园。

沉浸在斯坦福大学的浪漫主义中的情况并不罕见——学生们仿佛听到了海妖之歌,这诱使他们相信自己是天选之才,注定要创造出下一件伟大的东西;他们被教授和导师的迷人魅力,这些人加入了位于沙丘路的风投公司构成的金钱网络;吸引他们的还有从一个破烂车库里诞生的点子取得的简单胜利;以及相信自己的生活能“以乔纳森·埃弗(Jonathan Ive)设计苹果手机的方式”来设计的大胆想法。(11)正是在这里,成功、自我、权力、帕洛阿尔托淘金热的财富,全都垂吊在红杉树上,等待着被采摘。

因此,沉浸在斯坦福泡泡中的那一刻,博文和蒙西斯也许可以被原谅,因为他们没能完全弄清自己创造的东西所具有的分量。设计学院的天花板上有一根横拉的电线,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标语,写着:凡事皆无错。没有胜利。没有失败。只有创造。

把硅谷及其周围地区称作湾区的反烟草运动,并没有很好地抓住这个地方的灵魂和这件事的重要性。(12)对烟草业的一种深深的、本能的鄙视,已经烙进了它的DNA里,如同半导体、《全球概览》(Whole Earth Catalog)和拉姆·达斯(13)。扎根于旧金山的反烟草运动肇始于1960年代,并在其后延续三十多年,先是乱糟糟,后来却声势浩大。(14)这个由草根活动人士组成的网络,先是以“反吸烟污染组织”(GASP)的名称开展活动,后来更名为“加州人争取不吸烟者权利组织”,很早就已煽动把吸烟这个话题拔高到与时下最热门的问题相提并论。反吸烟活动人士庆祝了一系列胜利,包括伯克利1977年通过了一部反吸烟法令,之后在80年代和90年代又针对烟草业开展了一系列激烈斗争,结果是出台了多部更加严苛的法律,以限制公共场合和工作场所的吸烟行为。

巧的是,最著名的反吸烟人士之一、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助理教授史丹顿·格兰茨突然拿到了一部名为《西部之死》的盗版纪录片,随即引发了一场风暴。(15)这部拍摄于1976年的电影,把对菲利普·莫里斯公司高管们否认吸烟致命的采访与西部地区一群看起来像万宝路男的终身吸烟并患上肺病的牛仔剪辑在一起。牛仔们或在牧场上骑着马——其中一人的马鞍上挂着氧气罐——或围坐在火炉边谈论着即将死于吸烟有关的疾病,这样的场景以前从没有人见过。

但是,仅在英国播放了一次之后,菲利普·莫里斯公司就将电影制作人告上了法庭,并获得了胜诉,另一方保证该纪录片永远不会再播放。五年之后,也就是在1981年,格兰茨私底下获得了这部争议性影片的一份拷贝,并将一份母盘藏匿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图书馆,以防落到菲利普·莫里斯公司那些咄咄逼人的律师手里。最终,格兰茨向世人公布了《西部之死》,全国各地的电视台和学校都进行了播放。

十年才过去没多久,格兰茨和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图书馆再次成为关注的焦点,1994年5月12日这天,格兰茨在他位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办公室收到一个盒子,里面装有数千页烟草公司的内部文件,很多都标着“机密”字样,寄件人是一个自称“巴茨先生”(取自《杜恩斯伯里》系列漫画中的角色)的匿名人士。(16)就在格兰茨翻阅这批密件的过程中,他发现文件的日期涵盖了自1950年以来的几十年时间。这批文件出自烟草公司布朗&威廉姆森公司及其跨国母公司英美烟草集团,其中包含公司内部备忘录和文档,详细说明了法律策略、科学研究、公关计划等。这些文件加在一起,说明这个行业数十年来一直知道(并竭力掩盖)吸烟的致命后果和尼古丁的成瘾性,以及各大公司是如何对其产品进行设计以使尼古丁的成瘾性变成资本。

大约在同一时间,国会议员亨利·瓦克斯曼(Henry Waxman)的办公室和《纽约时报》记者菲利普·希尔茨(Henry Hilts)也收到了同一套文件,后者5天前在一篇名为《烟草公司对危害避而不谈》的文章中报道了这些文件的内容。FDA局长戴维·凯斯勒最近已开始对烟草业展开调查,也在加紧寻找这样的文件。

知道自己屁股下坐着一枚炸弹之后,格兰茨愤怒地开始复印这批文件,并为确保安全而将它们存进了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图书馆的档案室。这批文件引起了轰动,图书馆位于学校横跨六个街区的帕纳苏斯高地校园内的一幢大楼里,校园与金门大桥公园和旧金山植物园毗邻,络绎不绝的来访者让档案保管员应接不暇。

为拿回这批文件,布朗&威廉姆森公司的律师将这所大学告上法庭,声称它们属于被盗材料。烟草律师们非常恼怒,还要求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图书馆员交出接触过这些材料的人的姓名。但学校支持格兰茨,声称该校有权将这批材料公之于众,并如愿以偿。

格兰茨当时并不知道,但巴茨先生的文件只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图书馆新藏品的开始。他与图书馆员们一道将布朗&威廉姆森公司的原始文件扫描并刻成光盘。随着互联网的到来,他们开始将这些材料上传到一个在线数据库,随着烟草公司和解协议和其他诉讼案的文件越来越多,数据库的规模不断增长。2001年,格兰茨获得来自美国遗产基金会(创立这家烟草预防实体的资金,来自1998年达成的总和解协议)的1 500万美元赠款,以加快建烟草文件永久数字档案的进程。这笔来自遗产基金会的资金,还资助了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烟草控制研究与教育中心的创建,格兰茨曾长时间担任该中心负责人。最终,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档案达到了1 400多万份,总共超过9 000万页。

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很早就有一所声誉卓著的医学院和一所教学研究型医院。现在,随着烟草业的劣迹暴露出来,该校医学院已经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烟草公司内部文件库之一。对从事控烟工作的研究人员、律师和其他任何希望对烟草巨头最隐秘的勾当有所了解的公众来说,这是一处重要的必访资源。“对烟草而言,它们相当于人类基因组。”格兰茨曾在谈到这批文件时如此说。(17)

不时有人前往他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办公室,或者参观存放巴茨先生原始烟草文件的图书馆,格兰茨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因此,2006年左右的某一天,当两个来自斯坦福大学的学生拿着一个样子有趣的烟草加热装置前来拜访他时,他也没有太过惊讶。两个年轻人告诉格兰茨,他们十分敬仰他所做的事,还说在他们想出那个即将彻底改变吸烟行为的点子的过程中,那些档案是多么有用。格兰茨和他们聊得很高兴,并对他们的点子表示赞同,是的,它似乎十分有趣。不难想象,由于没有燃烧,它可能比抽烟安全。不过,他也告诉他们必须对一件事特别谨慎:“这几乎可以肯定会对孩子很有吸引力。”他说。

过去一年里,博文和蒙西斯一直在捣鼓他们那个烟草加热装置的原型机。现在,进入2006年,他们在多帕奇区找到了一处办公场地,这里是旧金山最奋发勤勉的街区之一,巨大的仓库、船坞和工厂曾经矗立在一片片野茴香地和野狗成群的田里,大量生产着过去某个时代赖以生产的产品,如火药、绳子、船只等。过去十年间,技术财富的流入渐渐改变了多帕奇区,让参差不齐的衰败地带蜕变成一个光鲜却又不算太漂亮、年轻人爱打卡拍照晒上网(Instagrammable)的乌托邦。这里刚建好一条轻轨线,将多帕奇区和这座城市的其他部分连接了起来,加快了一切的流动过程。贫民区或锈迹斑斑的船坞的玻璃窗非但没有贬损于它,反而吸引来了一群艺术家、制造者、怀揣钞票的梦想家,他们开起了卖洞穴陈化(Cave-aged)格鲁耶尔干酪的奶酪店,卖屠夫手工切割的短肋排的肉铺,还有将皮革和木头定制成一双双价值300美元的木屐的精品店。

博文和蒙西斯来到了这里的中心区域。斯坦福大学的一个朋友和“阁楼”伙伴把那栋庞大的美国工业中心大楼里的一张桌子送给了他们,大楼原是一座大得吓人的旧工厂,曾经生产铁皮罐,早已被改成了WeWork风格的联合办公空间,入驻了工作坊、办公室和商铺。他们就在这间俯瞰海湾的临时性办公室里忙活起来,为自己的最新想法绘制效果图,起草商业计划书。他们不在办公室的话,就正在敲风险投资人的门,试图加入那些人的游戏。没有投资人的支持,硅谷的初创企业就什么也不是。随着他们一轮轮的走访,两位创始人变得越来越精明。但在硅谷,根本不缺精明。

“这可不像走进了埃隆所在的房间,而像是走进去发现里面有个托马斯·爱迪生和巴兹·埃尔德里奇(Buzz Aldridge),你不禁汗毛倒竖说了句‘天啊’,”早些时候被他们找上门的一位投资人说,“他们好像找到了一条赚钱的路子。那个阶段的公司嘛,你最多只能说这个计划不算失心疯。”

他们的计划不是发神经,但也不是立刻人见人爱。尽管他们身上那股子斯坦福人的真情实意本该成为沙丘路上屡试不爽的破冰器,但投资人并未对他们奇思妙想出的香烟感到兴奋。流淌在文化里的崇尚健康的特征基本上是极度冷淡的。不少投资机构早就放弃了跟烟草有关的公司,仿佛它们身上带着地雷、种族隔离和酒精。

几十家风险投资机构和天使投资人对普鲁姆表示拒绝。博文和蒙西斯很快就明白,要在诞生反烟草运动的同一片土地上兜售烟草制品,无异于自投罗网。

拉尔夫·埃森巴赫(Ralph Eschenbach)从一个朋友的朋友那里听到博文和蒙西斯的事情后,产生了好奇心。这位久经风霜的风险投资人一直待在硅谷,他先是在1970年从斯坦福大学获得了电气工程硕士学位,随后进入位于帕洛阿尔托的惠普实验室工作,在惠普,他用军用卫星技术绘制出了加州高速公路图后,发明了第一个商用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接收器。(18)在成功地协助开办多家导航技术初创公司后,他加入了沙丘天使公司(Sand Hill Angels),这是一个由高净值人群和硅谷天使投资人组成的团队,因向芯片制造商、生命科学公司和IT公司提供种子基金而名声大噪。自那之后,这群人分头成立了多家公司,更广泛地从事“颠覆性、可扩展技术”方面的生意。

埃森巴赫一生没沾过烟。实际上,他讨厌香烟。他母亲吸烟,死于肺癌。他第一次听说普鲁姆时,立马就对这个点子产生了兴趣,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全新的方式,能够在不产生致癌副作用的条件下得到香烟的好处。于是,在2007年初,在帕洛阿尔托一个阳光明媚的平常日子里,他和他的几个合伙人一起来到当地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听这场游说活动。

博文和蒙西斯在房间的前面摆好了笔记本电脑,打开了一套他们精心准备的幻灯片。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做过几十次了,都是白忙一场,但这一次他们感觉很好。埃森巴赫满头白发,脸上皱纹深陷,一副老练的派头暗示着他就像一棵老树,身上拥有硅谷的所有学问。他似乎听明白了。到此时为止,博文和蒙西斯已经做过无数次报告,早已为他们自己、他们的公司和他们的产品精心打磨出了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

无可否认,他们的故事引人入胜。他们一边切换着投在大屏幕上的幻灯片,一边解释说自己并不是一家传统的烟草公司。实际上,他们跟大家一样痛恨烟草业巨头。他们的产品普鲁姆对这个行业是个威胁,要是他们的公司能起步,他们就能与那个长久以来逍遥法外的行业针锋相对。他们解释说,从公共卫生的角度而言,这是个巨大的机会,但因为这个行业整个都在受人指责,以致没有哪个好心又足够聪明的局外人愿意抓住这个机会。他们再三说明,抽烟是全世界的头号可预防死因,就跟避孕套、安全带和安全气囊一样,存在着拯救生命的潜在公共卫生解决方案。此外,整个可触达市场(TAM,硅谷的核心术语)的规模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他们能够说服全世界10亿烟民中的一小部分人使用他们的产品,他们就能躺在钱上睡觉,同时拯救无数生命。他们带来了几个普鲁姆的原型机,交给天使投资人传阅。它还没有完成,不算完美,但基本概念就是那样。

埃森巴赫被打动了。两个来自斯坦福大学的毕业生看起来精明又专业,他们很明显做过了研究。虽然他们并没有为他们的产品比香烟更安全的说法提供太多的科学根据,但如果只是凭直觉,似乎很明显,既然大多数燃烧型产品都是致癌的,那么如果不燃烧了,也就没了致癌物质。并非所有的同事都立即认可这一点——有人甚至对于投身烟草业感到局促不安。但埃森巴赫个人觉得,其中潜在的健康优势比任何不利因素都重要。一如投资界的多数做法,往往既基于本能也基于数据,埃森巴赫有种直觉。普鲁姆可能有戏。

博文与蒙西斯已经从家人和朋友那里凑了一些资金,但并不够。他们至少要找到50万美元。埃森巴赫说,沙丘天使公司只能投一部分钱,不过他们草拟了一份条款清单,可以据此继续寻找其他投资人。

碰巧,就在跟沙丘天使公司的人会面后不久,他们真就又找到一个投资人。斯坦福大学一位教授建议博文和蒙西斯在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的电子邮件群发系统里发一封邮件。学生和校友利用这个平台获取创业建议或进行筹资活动是很平常的事情。于是,他们写了邮件,简要说明自己正在尝试用一种新的非燃烧式烟草产品来结束死亡和疾病。各种回应不时传回。但其中一封看起来尤其有希望。此人不是斯坦福商学院的校友,但他收到了转发给他的信息。他名叫里亚兹·瓦拉尼(Riaz Valani)。

瓦拉尼是个风险投资人,在旧金山成立了一家名为全球资产资本(Global Asset Capital)的投资公司,他不是硅谷圈子里的支柱,名声也没有马克·安德烈森或约翰·杜尔那么响亮。大家对他的反应往往是“里亚兹是谁?”。这个矮小健壮、一头黑发、带有印度口音的男人,总以一种大家陌生的架势出现在硅谷的边缘场合。他来到这里,既不是通过斯坦福大学,也没有工程学学位在手。瓦拉尼的职业生涯始于1990年代纽约那个乱哄哄的投资银行界,供职于美国最古老的经纪公司之一、后来垮掉的格兰托尔公司(Gruntal & Co)。(19)最终,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和联邦检察官先后盯上了格兰托尔内部的一个涉及虚假账户和盗窃客户资金的挪用款项计划,该公司的一名高管因此锒铛入狱。“格兰托尔对那些‘不太讲规矩’、该去蹲班房的人而言是片绿洲,”2003年3月《财富》杂志的一篇文章写道,“格兰托尔就是个错位玩具岛(20)。”(21)

那是瓦拉尼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批工作之一。作为一个小型资产证券化团队的一员,瓦拉尼结识了一个同事,后者正在处理一桩事关大卫·鲍伊的异乎寻常但前景不错的交易。(22)1990年代,鲍伊急需额外的现金流,通过各种机缘巧合,他在大卫·普尔曼(David Pullman)这个喜欢夸夸其谈、穿着懒汉鞋的格兰托尔公司银行家帮助下找到了。普尔曼发行了5 500万美元的债券,由鲍伊的音乐目录中未来的出版及版权版税提供担保,当他炮制这笔交易时瓦拉尼一直都冲在最前面。交易完成之前,就在格兰托尔即将沉船之际,普尔曼弃它而去,带着瓦拉尼跳槽到了另一家投资机构法内斯托克公司(Fahnestock & Co)。(23)在那里,两位银行家完成了“鲍伊债券”的交易,成就了华尔街的一段传奇。

兜里有些钱之后,还想在职业生涯有一番作为的瓦拉尼去了西部。他相信,鲍伊债券这样的交易有机会在硅谷,尤其是那里的软件公司复制,他认为它们也有类似于版权费和许可费的资金流,可以证券化。他还瞄上了主要的联盟大赛赛场。“巨人队和49人队没有理由不采用资产担保债券(asset-backed bonds)为体育场馆融资。”瓦拉尼在1997年时对《旧金山观察家报》(San Francisco Examiner)说。第二年,他成了旧金山的全球资产资本有限公司普通合伙人,并为重金属团队“铁娘子”完成了一笔证券化债券交易。(24)接着,他拓宽思路,将目光投向了技术产业,瞄准了新兴的MP3音乐文件领域,与他一起的是为微软Windows做出一款革命性的音频播放器应用程序Sonique的开发者。(25)

Sonique这单交易最终为瓦拉尼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但同时也让他与该应用的开发者和其他相关人员产生了嫌隙。经由一位投资人朋友的介绍,瓦拉尼认识了索尼克公司(Sonique)的两位创始人,并在完成对该公司的投资后对它进行了志在必得的控制。他自称联合创始人,尽管他除了开支票外,什么也没有做过。直到公司取得成功,并在1999年与莱科斯(Lycos)签署了一笔7 000万美元的交易文件后,其创始人和其他人方才意识到,他们的股份已经被稀释,而瓦拉尼、瓦拉尼的一帮朋友和投资工具却股票大涨——跟电影《社交网络》中的场景一模一样。这让参与交易的很多人感到被算计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把交易条文看得更仔细一些。“我们上当了。”交易文件签署之后没多久,其中一个创始人这样告诉同事。

几年后,在1990年代的互联网泡沫破灭时,索尼克公司早已不复存在,莱科斯也已支离破碎,但瓦拉尼毫发未损。当硅谷的财富被一卷而空时,瓦拉尼却通过一笔笔投资保持着快速发展。2003年,他的公司经过苦战,终于夺得法国娱乐集团维旺迪环球公司风险投资部门的控制权。(26)他投资过格菲希(GoFish)公司——这是一个数字视频聚合器和广告平台,以“专为互联网生产的”内容为特色,比如《美国梦幻之约》(America’s Dream Date)和《偷拍名人》(Hidden Celebrity Webcam)等。(27)他投资过一个针对“6岁以下儿童的家长”制作“广告游戏”的公司。

到2007年春季,第一轮融资终于结束,这让博文和蒙西斯感到心花怒放和如释重负。瓦拉尼投入了他们所需的种子资金的剩余部分,大约40万美元,这足够让他们开始干活儿了。

风投资金打入账户后,“普鲁姆二人组”改进了他们在那座旧铁皮罐工厂的驻地,并最终找到一处空地,裸露的房梁、高达30英尺的天花板让现场有了一种戏剧氛围。与他们共用这个空间的另外几个斯坦福大学毕业生中,有个名为约翰·佩罗奇诺(John Pelochino)的机械工程师,正在用他的产品欧拉(Ola)——被描述为“智能愉悦产品”——改进震动器。整个地方洋溢着原始的真实感和毅力。它体现了旧金山未来派、网络朋克资本主义。这边的人在把火焰变成蒸汽,旁边的人在捣鼓性高潮。蒙西斯很早就打趣说,他正在创造“烟草的反乌托邦未来”。(28)他没有意识到这话会有多准。

他们在一名猎头的帮助下,雇了他们的第一个员工——红牛的营销经理库尔特·松德雷格(Kurt Sonderegger)。在松德雷格接到电话前,他从未想过要为烟草公司工作。但这激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于是他接受了。

他觉得博文和蒙西斯清楚而富有感情地表达了自己产品的前景,尽管他们不过有了点种子资金和几套设计出的原型机。他的条件是博文和蒙西斯同意在他的聘用合同中写入一个“火人节条款”,允许他每年前往内华达沙漠参加狂欢节。松德雷格辞去了红牛的工作,去巴厘岛来了个短暂的冲浪之旅后,便在2007年9月初去多帕奇区报到了。

他到办公室那天,才待了几分钟,博文和蒙西斯就让他坐上一辆面包车,跟他们一起前往家得宝公司。他们需要买一些门板,用来改装成办公桌。松德雷格被惊到了——这可真是一家初创公司。

不仅没有办公桌,普鲁姆尚处于原型机阶段,大家甚至没有为它想出一个Logo来。松德雷格在头几天帮着充实品牌的理念,以及人类与它互动的方式。他们提出了很多问题,比如:“正在使用普鲁姆的人如何与酒吧里的人互动?”松德雷格忙于这些基本的东西时,博文和蒙西斯正在如火如荼地捣鼓原型机,并将其交到使用者手中,以便他们能很快开始迭代和打磨设计方案。

尽管博文和蒙西斯都吸烟,但他们仍旧在尽可能多地学习烟草知识。烟草就像好酒——可以有不同的调配方式和风土(29)。博文尤其迷恋烟草混合的艺术和科学。他遍访顶级烟叶店,并买回不同品种的烟叶——弗吉尼亚烟叶、肯塔基烟叶、伯莱烟叶、烟斗烟叶、雪茄烟叶等。他们甚至向烟叶供应商发出请求,想要些样品,以为自己也许会收到一小袋产品。结果,第一个样品送达时,居然是个大箱子,看起来像是装着一大捆烟叶。当他们划开箱子时,切细的烟丝飘得到处都是。

博文会把这些烟丝混起来放在厨房用的大号金属碗里,并浸泡进不同的香精——桃子味、咖啡味、薄荷味——这些他已经提前从不同的香料公司买回来了。他要做出不同浓度和口味的测试批次,从1到10编起号来,供大家品尝打分。烟草蒸汽弥漫在整个作坊里,既有祖父的烟斗味,也有甜甜的香水味。

2007年12月,瓦拉尼把这个研制普鲁姆的小型团队请到了他位于旧金山市中心的顶层豪华公寓里参加一个假日聚会,并建议他们趁此机会测试一下普鲁姆。当他们到达他的公寓时,他把他们领到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一张小桌子,算是大家的“品尝台”。整个晚上,瓦拉尼请来的客人——包括来自格菲希和索尼克的生意伙伴——都在试用那个烟草装置,瓦拉尼则不断吹捧这件产品背后的神童。对于博文和蒙西斯,瓦拉尼有一种说不清的本能的信赖,并从一开始就乐于为他那笔小额投资背后的两个人造势。瓦拉尼打理博文和蒙西斯的初创企业的架势,活像一只母鸟呵护着鸟蛋。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着法贝热(30)的品质。

瓦拉尼的支持和帮助,带给博文和蒙西斯勇往直前所需的动力。他把博文和蒙西斯的使命听进了心里,相信这是一家能够改变世界、拯救生命的公司。于是有了一种志同道合的感觉,他们可以团结起来对付一个共同的敌人:烟草巨头。“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如此激动人心,”普鲁姆的一位早期员工说,“我们是好人。”


(1)See the presentation on YouTube, https://youtu.be/ZBDLqWCjsMM.

(2)关于斯坦福大学禁烟一事,参见校园新闻稿“Tough New Smoking Policy Takes Effect at Stanford Oct. 15,”October 5,1993。

(3)如需更深入了解烟草烟雾中发现的致癌物,参见U. 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National Toxicology Program,14th Report on Carcinogens,November 3,2016;also see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National Center for Chronic Disease Prevention and Health Promotion,Office on Smoking and Health,How Tobacco Smoke Causes Disease: The Biology and Behavioral Basis for Smoking-Attributable Disease: A Report of the Surgeon General,2010。

(4)For the“up to half of all its users”reference,see the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ebsite on tobacco,https://www.who.int/news-room/fact-sheets/detail/tobacco;also see the expert on cigarettes and smoking Robert N. Proctor in his epic book Golden Holocaust: Origins of the Cigarette Catastrophe and the Case for Aboli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1);and his paper,“Why Ban the Sale of Cigarettes? The Case for Abolition,” Tobacco Control 22,Suppl 1(2013):i27-i30;see also National Center for Chronic Disease and Health Promotion,Office on Smoking and Health,The Health Consequences of Smoking—50 Years of Progress: A Report of the Surgeon General(Atlanta: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2014).

(5)关于尼古丁的成瘾性如同海洛因一句,参见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et al., How Tobacco Smoke Causes Disease

(6)Neal L. Benowitz, “The Role of Nicotine in Smoking-Related Cardiovascular Disease,” Preventive Medicine 26, no. 4 (July-August, 1997): 412-17; for murder reference, see Dan Good, “Paul Curry Convicted in 1994 Nicotine-Poisoning Death of His Wife; Closure into Linda Curry’s Death Eluded Investigators for Years,” ABC News, September 30, 2014; for nicotine and Parkinson’s, see Maryka Quik, Kathryn O’Leary, and Caroline M. Tanner, “Nicotine and Parkinson’s Disease; Implications for Therapy,” Movement Disorders 23, no. 12 (September 15, 2008): 1641-52.

(7)关于邦萨克卷烟机的广泛历史及其在现代社会香烟风行中的作用,参见Kluger,Ashes to Ashes,and Proctor,Golden Holocaust

(8)欲查看相关文件,可访问网上档案Truth Tobacco Industry Documents,由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托管https://www.industrydocuments.ucsf.edu/tobacco/;另请注意,个别烟草公司在维护自己的可供公众搜索的文件档案,包括菲利普·莫里斯公司,参见www.pmdocs.com。

(9)“Stanford University Launches Hasso Plattner Institute of Design with $35 Million Gift,” press release, October 3, 2005; also see Anne Strehlow, “Institute Launched to Bring ‘Design Thinking’ to Product Creation,” Stanford Report, October 12, 2005.

(10)有很多关于凯利及其设计思路原则和苹果鼠标的文章,包括在IDEO的网站上的https://www.ideo.com/case-study/creating-the-first-usable-mouse;Betsy Mikel,“How the Guy Who Designed 1 of Apple’s Most Iconic Products Organizes His Office,”Inc.com,January 24,2018;Kyle Vanhemert,“The Engineer of the Original Apple Mouse Talks About His Remarkable Career,” Wired,August 18,2014;and Josh Hyatt,“David Kelley of IDEO:Reinventing Innovation,” Newsweek,May 20,2010。如欲更深入了解他的设计思路,参见他与他兄弟合著的书:Tom Kelley and David Kelley,Creative Confidence: Unleashing the Creative Potential Within Us All(New York:Crown,2013)。

(11)关于如何设计你的生活,参见Steven Kurutz,“Want to Find Fulfillment at Last? Think Like a Designer,” The New York Times,September 17,2016;and Ainsley Harris,“Stanford’s Most Popular Class Isn’t Computer Science—It’s Something Much More Important,” Fast Company,March 26,2015。

(12)关于硅谷的主要影响,参见Adam Fisher,Valley of Genius: The Uncensored History of Silicon Valleyas Told by the HackersFoundersand Freaks Who Made It Boom(New York:Twelve,2018);also see Walter Isaacson,The Innovators: How a Group of HackersGeniusesand Geeks Created the Digital Revolution(New York:Simon & Schuster,2014)。

(13)20世纪60年代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后为追求人生真义,赴印度灵修数十年,著有《活在当下》一书。——译者

(14)关于加州反烟草斗争史,参见Stanton A. Glantz and Edith D. Balbach,Tobacco War: Inside the California Battle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0);also see Sarah Milov,The Cigarette: A Political Histo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9). There was widespread coverage of Berkeley’s smoking ban,including“No-Smoking Ordinance Approved,” Berkeley Gazette,April 27,1977,and“Tough Anti-Smoking Ordinance,” Napa Valley Register,April 28,1977。

(15)该片可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工业文献图书馆(UCSF Industry Documents Library)完整观看,见https://www.industrydocuments.ucsf.edu/tobacco/docs/#id=kgcd0111。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1983年制作的关于该片的节目,见https://industrydocuments.tumblr.com/post/156048184716/anything-can-be-considered-harmful-applesauce-is。有关该片的全面描述,参见Hochschild,“Shoot-Out in Marlboro Country”;for further details by the filmmaker of Death in the West see Peter Taylor,Smoke Ring: The Politics of Tobacco;Kluger,Ashes to Ashes。此外还有烟草档案中的几个文件可帮助了解,文件编号2501188108、2501188095、2501188122、2501007620、2024978801、2501007949。

(16)关于布朗&威廉姆森公司文件的来龙去脉,参见Stanton A. Glantz,John Slade,Lisa A. Bero,et al., The Cigarette Paper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

(17)“人类基因组”之说引自Stephanie Irvine,“Tobacco Documents to Be Placed on the Web,” Nature Medicine 7,no. 4(April 2001):391;and“American Legacy Foundation’s $15 Million Gift Creates Permanent Home for Tobacco Industry Documents at UCSF,”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 Francisco,press release,January 30,2001。

(18)关于埃森巴赫早年对GPS的研究,参见Kai P. Yiu,Richard Crawford,and Ralph Eschenbach,“A Low Cost GPS Receiver for Land Navigation,” NavigationJournal of the Institute of Navigation 29,no. 3(Fall 1982):204-20。

(19)See“Gruntal Agrees to Fraud Fine as U. S. Indicts Former Official,” by David J. Morrow,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10, 1996.

(20)Island of Misfit Toys,出自一本儿童读物,所有奇怪的、不被接受的玩具都会被流放到该岛,但岛上的玩具都自认非常特别。——译者

(21)See“The Shabby Side Of The Street: The collapse of a 122-year-old brokerage firm opens a window on Wall Street’s unseemly ways,” by Richard Behar, Fortune magazine, March 3, 2003.

(22)See“Smart Bonds: David Bowie’s brokers set their sights on Silicon Valley’s intellectual property,” by Anastasia Hendrix, The San Francisco Examiner, March 25, 1997; also see“Rock Royalties,” by Debora Vrana, Los Angeles Times, June 3, 1997.

(23)See“Monsters of Rock Bonds Clashing Over Who Dreamed Up Bowie Deal,” by Aaron Elstein, The American Banker, August 6, 1997.

(24)See the press release, “GEC Strikes Gold in Heavy Metal: $30MM Securitization of Record Masters and Copyrights for Sanctuary Group’s Iron Maiden,” February 9, 1999.

(25)See“Hooked on Sonique: How two college dropouts from Montana made the world’s coolest MP3 player,” by Eric Hellweg, Spin magazine, November 1999.

(26)See the press release, “Global Asset Capital Finalizes Agreement To Take Over Viventures Partners,” July 16, 2003.

(27)See the press release, “GoFish Names New President,” February 26, 2007; also see, “Online Reality Show Comes to Life with America’s Dream Date,” July 3, 2006; and“GoFish and Icebox to Launch Made-for-Internet Program Featuring New and Exclusive Episodes of Hidden Celebrity Webcam,” May 14, 2007.

(28)See “Pax Labs: Origins with James Monsees,” by Gabriel Montoya, Social Underground.

(29)terroir,法语词,多用于葡萄酒,在英语里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对应词。它包含了烟草受自然影响的方方面面,通俗地说是烟草借以在香气和口味中反映地理来源的特征现象,其中涵盖了气候、阳光、地形、土壤和水分供给。——译者

(30)Fabergé,17世纪该家族因受宗教迫害从法国逃亡俄国,后在圣彼得堡创立著名珠宝品牌,以制作帝国彩蛋闻名,罗曼诺夫王朝覆灭后,其家产被没收,重新在法国开办公司。——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