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二 怎样走出“美元陷阱”
王文
独立经济学者一尘最近出版《走出美元陷阱》一书,以金融业内人士的视角,对最近三年美国经济和中美经济博弈的重大事件进行了深刻独到的分析,深入揭露了美元霸权剥削性、掠夺性、寄生性、腐朽性的本质。
作者认为,美元作为世界货币,使美国具备了无限量扩张货币信用的任性特权、在全球吸血和财富收割的超能力、肆意制裁他国的控制力。但是,美元既能成为美国的武器,也不可避免地会带来反噬,如美国债务无止境地攀升,通胀率的飙涨,美国经济的空心化、高度金融化、虚拟化,并由此带来社会的极端两极分化。当美元这种特权或武器运用到极致,美元的信用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伤害甚至崩塌。
“美元陷阱”一词,出自美国经济学家克鲁格曼。他在2009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国的美元陷阱》中,描述了中国巨额外汇储备面临的困境:中国已持有超过2万亿美元外汇储备,其中70%为美元资产。如果在外汇储备资产中继续维持或增加美国国债,那么随着美元的扩张,会面临美元贬值的风险,导致投资损失,这无疑是中国所担心的;但由于中国持有的美元太多,如果中国选择实行外汇储备多元化,抛售美国国债,则导致持有美债资产的价格下跌和价值缩水,那么马上就将面临投资损失。因此,克鲁格曼断言中国已深深陷入“美元陷阱”。他多次公开警告,中国作为美国的第一大债权国处境危险,无论是美元贬值或美债评级下降,都将可能导致中国投资美国国债的账面减值达20%至30%。
“美元陷阱”的概念始于中美经济的失衡。中国经济的外部失衡,突出表现为中国经济对外需的过度依赖。改革开放开始的1978年,中国进出口贸易总额占GDP的比重仅为9.7%,到2006年该比重达到65.2%的历史高位。全球金融危机后受外需减少影响,这一比例有所下降,但2010年仍然在50%以上。中国作为出口大国,积累了大量外汇储备,在具体的资产摆布上基本没有太多选择,只能投资于美元国债。但按照克鲁格曼的分析,持有过多美债资产不得不面临投资损失的风险。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问题,继续维持出口导向型经济还是转向更多依靠内需,从而扭转对外经济失衡?
实际上,“美元陷阱”一词代表了世界各国经济被美元绑架的尴尬。由于美元具备了世界货币的地位,任何国家想要融入国际经济循环,都离不开美元。但中国的情况最突出,因为中国是世界第一货物出口大国,常年保持高额贸易顺差,而外汇储备中美元资产必然占据最大份额。一个发展中国家成为最发达国家美国的最大债主,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惊愕。
法国著名经济学家雅克·胡耶夫(Jacques Rueff)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针对后布雷顿货币体系的实质,曾经讲过一个裁缝与顾客的故事。裁缝为顾客做衣服,卖给顾客后,再把顾客所付的钱借给这个顾客。然后顾客再用这笔钱回来向裁缝买新衣服,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胡耶夫说,如果我是那位顾客,这样的好事我为什么不干呢?
多少年来,中国与美国就反复重复着这样的故事:中国负责生产,而美国支付美元,我们拿美元来购买美国国债或其他美元资产,美国再用我们借给的钱继续购买我们的产品。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或者中国不去刻意改变这样的发展模式,我们对美国的债权将无休止地扩大,实际上美国将无限期地无偿占有中国人民的劳动和物质财富。
这是一尘先生描述的“美元陷阱”,也是中国与美国经济联系的本质。
一尘先生早在2011年就撰文提出中国必须《走出“美元陷阱”》,这成为他孜孜以求的理论原点与归宿。他那时提出的政策建议是:允许人民币稳步升值,这有助于缓解贸易顺差和外汇储备快速增加的局面,有助于调整经济结构,减少对出口的依赖,扩大内部需求和消费需求,使消费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拉动力量,从而扭转中国对外经济失衡;同时,积极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让人民币在更大范围内发挥国际贸易结算和价值储备的功能。
到今天,美元霸权仍然主导世界经济,美国在国际金融领域拥有垄断性的全球性权力:一是主导全球金融规则的制定,并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金融组织掌握操控权;二是对国际支付清算体系的控制权,美元全球使用的系统外部性形成国际贸易计价、结算的路径依赖;三是美国具有深度与广度的金融市场体系,拥有全球最强大的金融机构和金融服务网络;四是控制着全球性的信用评级机构;五是不受约束的金融制裁权力。美国凭借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绝对主导地位,发展出长臂管辖权,对他国经济肆意进行干预和制裁,推行霸凌主义,以实现自身政治目的。这是当今国际货币体系下全球经济真正的“美元陷阱”。
“美元陷阱”真的不可打破吗?或许,俄乌冲突下俄罗斯所经历的情形能给出一种答案。在被美西方施加超过一万多项制裁,国际贸易结算被踢出SWIFT体系之外,俄罗斯仍然保持了与外部世界的经贸联系,且经济不仅没有被摧毁,反而依然保持稳定增长,卢布汇率也维持了基本稳定。
针对美西方制裁,俄罗斯采取了一系列有针对性且效果极强的反制举措,有效保护了其金融独立与安全。俄罗斯对美欧制裁的系统反制,标志着俄罗斯与美西方主导的现存经济、贸易、金融体系的全面割席与彻底决裂。
这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挺身而出,向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主导的、不平等的全球经济体制与秩序发起全面反抗与挑战,在美西方所把持的贸易、金融体系的制裁、控制与封锁的严密铁幕上撕开第一道口子,有可能成为打破旧全球经济体制的历史进程的开端。
俄乌冲突爆发及美欧对俄实施极限金融制裁以后,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士认为,滥用金融制裁将损害美元的垄断地位。摩根大通银行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Jamie Dimon)警告,将俄罗斯银行与SWIFT结算系统断开,不仅难以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而会破坏美元和欧元的储备货币地位,全球投行高盛也持类似观点。而美国著名投资家罗杰斯则直言美元霸权将迈向终结。
美国财政部和纽约联储任职的瑞士信贷全球短期利率策略主管佐尔坦·波扎尔(Zoltan Pozsar)在2022年一份报告中称,世界正在进入“布雷顿森林Ⅲ”体系——以金块和其他商品为支撑。换言之,世界正在重回“商品货币”时代,以内部货币为信用的“布雷顿森林II”体系正在坍塌。英国《金融时报》刊发拉纳·福鲁哈尔(Rana Foroohar)的评论文章《去美元化后的世界》,指出俄乌冲突是一个关键的经济转折点,将会产生许多深远影响,其中之一是促使世界加速向两极金融体系转变:一个体系基于美元,另一个基于人民币。
随着俄罗斯的揭竿而起,今天一股汹涌的“去美元化”浪潮正在全球兴起。巴西总统卢拉在多个国际场合呼吁在国际贸易中放弃使用美元,并找到可替代美元的货币。卢拉反复表示,“当可以用我们的货币这样做时,为什么我们还要在与阿根廷或中国的贸易中使用美元?为什么人口总和占全球总人口一半的国家就不能讨论这一问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23年7月发布的报告显示,全球110个国家已采取一种或多种形式“去美元化”。在国际储备方面,各国央行正在加快增加黄金储备。多个新兴经济体在贸易结算领域推进本币结算,东盟在探讨如何减少金融交易对美元、欧元的依赖,转向当地货币结算。在结算渠道方面,金砖国家为了降低对美元跨境支付结算的依赖,通过整合中国、俄罗斯、印度、巴西的银行卡支付系统,建立了金砖国家支付系统(BRICS Pay)。截至目前,全球已建立30多个可绕开美元的结算体系。
美欧与俄战略对抗及在金融战场上的制裁与反制裁,将成为全球货币体系的一个分水岭:以美元霸权为特征的现有国际货币体系面临重塑,一个“后美元化时代”正在加速到来。这是美国逆全球化而行、滥用美元霸权、不断侵蚀美元作为世界货币公信力的必然结果。
我想,一尘先生所期待的中国和世界“走出美元陷阱”的时刻,正在加速到来。
王文
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