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色:中国传统意象二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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靛青

青山

自有天地,便有青山。山之为物,如如不动;青之为色,生生不息。翻开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长卷,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汉字所在,无处不青山。

《诗》云“高山仰止”,子曰“仁者乐山”,画家卧游山水,琴人志在高山。山是典型的空间意象,然而着一“青”字,使它同时含有明晰的时间属性。世间几番沧海,唯有青山不改;这种永恒性,使得青山首先成为人们寄托古今兴废之慨的坐标,一个历史的见证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青与红两种色彩的鲜明对比,将历史的兴废之悲渲染到极致,提醒我们人生如梦,世事无常。“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金陵怀古》)当一切尘埃落定,往事烟消云散,留在后人视野中的唯有亘古不移的青山。“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题临安邸》)故水家山已成昨,纸醉金迷犹未歇。“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在天地造化面前,在苍莽群山面前,世间的荣枯兴衰和个人的得失荣辱实在不值一提。

山作为《易经》的八个基本卦象之一,其名为“艮”,寓意“止”,代表着恒定。推而广之的六十四卦,两艮上下叠加依然是艮,艮卦就是重叠的山。《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道理正与《易》通。东坡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乃反其意而用之——通常情况下,对寻常人来说“吾乡才是心安处”,故乡正是安顿每个人心灵的地方。当漂泊的游子思念起遥远的故乡,在他心底那片如云似雾的乡愁里,总有一个朦胧的身影,若隐若现却又坚定不移:那就是故乡的青山。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贼平后送人北归》)

司空曙的这首送别诗作于“安史之乱”后,战乱中诗人与朋友一道背井离乡;眼下友人独自北归,诗人依旧漂泊江南。历时九年的兵燹浩劫,神州大地生灵涂炭,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已经“他乡生白发”;友人重返故里,虽然家园破败,毕竟可以“旧国见青山”。 诗中“白发”“青山”的色彩对比极为鲜明,含蓄地表达了友人重回故乡的喜悦、辛苦遭逢的悲怆和世易时移的感慨。

故乡的青山,承载了古今多少漂泊游子魂牵梦萦的思念;而作为家园的守望者,青山不仅代表故乡,还包含了一切故人、故事和故情。比司空曙小十来岁的中唐诗人戴叔伦,在其《题稚川山水》一诗中写道:“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人生何处无青山,故乡的青山既不得见,异乡的青山聊慰乡思又何妨?清代诗人查慎行长年远离江南故土而浪迹中原,当他到达兖州眺望当地的徂徕山,乃赋诗曰:“青山雅淡如故人,何可经时不相见!我行久与故人别,转向青山增眷恋。”游子对故乡故友的思念,尽付与眼前触目所及的青山,管它故乡或他乡!王昌龄的名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头顶的明月,便是故乡的明月;眼前的青山,何如故国之青山!王昌龄送柴侍御,以青山明月相宽慰;而刘长卿送裴郎中,也同样借青山以互勉:“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难兄难弟,沦落天涯,所幸有绵延无尽的青山一路相伴,那青青的山色,是温存而坚毅的故人情。

远谪海南的苏轼,对青山的眷恋和体悟显然更深。当垂垂老矣的学士终于盼来归期,行将启程,夜宿澄迈驿之际,可谓百感交集: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澄迈驿通潮阁》二首)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东坡目光所及,隐隐可见一线如发的青山,不是宋都汴梁的山,不是他勾留过的密州、杭州、黄州的山,更不是他的故乡眉山,那只是海外漂泊的倦客心中渴望已久、最遥远却最亲近、最陌生也最熟稔的印象家山。在东坡心底,中原大地的青山,尽管隔海千万里,只要望得见就有希望,哪怕只是茫茫如“一发”——人们普遍将这句诗译为“远方地平线上连绵的青山宛如一丛黑发”,用发丝来比喻天际的青山,别致新颖,可谓匠心独运。

然而苏诗设喻亦有所本,青山与头发之间很早就存在一种亲密而神奇的关联。如司空曙这句“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诗句所表达的意思,无非是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而对比的手法,则近于“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青与白,是诗人惯用的两种色彩;青山对白发,也是诗歌常见的最佳组合之一。白居易诗“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贾岛诗“白发无心镊,青山去意多”、杜荀鹤诗“白发多生矣,青山可住乎”、严复诗“相看白发盈头出,长恐青山与愿违”…… “青”的生机与“白”的苍老,这种比照总会令敏锐的心思深深触动;而这种心灵触动的背后,源自一个更久远的哲学思考,一个中国人关于人生观的难解命题:仕与隐,显与遁,或者说入世和出世。

如果说“白发”意味着入世及其所带来的结果,那么“青山”就象征着出世、隐遁以及人生的终极归宿。这一点由方才所引用的那些诗句都足以证明,而倘若抛开“白发”,独以“青山”表明心迹的诗文同样比比皆是。北宋高士陈抟的诗句:“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以红尘对应青山,作法用意正与“白发青山”一致。李白的《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青山换作碧山,但隐居的意思是一样的。戴叔伦:“去住浑无迹,青山谢世缘。”(《晖上人独坐亭》)在诗人心中,青山是超脱了尘世的所在。就连胸怀天下而积极入世的士大夫楷模范仲淹也说:“与君尝大言,定作青山邻。”至于所谓“田园诗风”的作者和文本更是如此,王维:“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孟浩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青山的清幽令人解忧,青山的恒固让人心定,青山的长青使人忘年,诗人总会在青山绿水间觅得安逸、自在和恬然。然而对于一人而兼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的旷世鸿儒王阳明来说,青山于他的意义又不只是归隐而已。他的《归兴二首》其一有句:“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其二又云:“青山待我长为主,白发从他自满头。”据考证,这两首诗为“正德辛巳年归越后作”。在平定宁王叛乱之后,为避免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王阳明选择急流勇退,短暂地归乡养老隐居。此时阳明先生已届知命之年,在历经擒贼、息乱、平叛等大小战役后,正可谓“百战归来白发新”,不论是道德修养、学问文章,还是功勋成就,阳明先生都已达人生之巅峰,他可以与青山为伴,从此做个闲人了。

可是阳明先生之“闲”岂是寻常文人墨客栽花种草、弹琴煮茶的闲情逸致?“青山待我长为主,白发从他自满头”,他的“闲”其实是“清虚”,是无为而有为;“无为”是他所说的“闲”,“有为”便是要做“青山之主”。何谓主?虚便是主;何谓虚?虚便是道。《庄子》说:“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只有此心虚寂,才能物我两忘,也就无所谓“青山”或“白发”,因为心斋同道,空境光明;用另一位明代理学家罗伦的话说就是“持静之本,以存其虚……虚则内有主而不出”。阳明先生之心内有主,此亦正是青山之主;故而他要做个闲人,闲人却也恰是主人了。此心湛然如斯,但知“青山待我长为主”,一任“白发从他自满头”!

对于芸芸众生而言,人生易老悲白发,长羡唯有故山青。青山不老,所以除了故乡、故情和故人,出世、隐居和隐遁,它还象征着不朽和世间一切可贵的永恒。晚唐诗人杜荀鹤生逢乱世,怀才不遇,他在李白墓前凭吊而吟诗,借讴歌诗仙和诗圣,抒发其对身处其中的那个江河日下的世风的愤慨:

何为先生死,先生道日新。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

天地空销骨,声名不傍身。谁移耒阳冢,来此作吟邻?

(《经青山吊李翰林》)

诗中的“青山”,既是特指,更是泛指。诗人真诚地礼敬和称颂李白,称他如“青山明月”一般永垂不朽,唯有杜甫堪与之为伴;二位先生之风,俱如山高水长,光耀千古。杜荀鹤对“李杜”有多敬爱,对那些宵小就有多憎恶;如同杜甫当年倾情赞美“初唐四杰”并抨击那些无才而短视的轻薄之徒:“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心中奔淌的万古江河,正如杜荀鹤眼前伫立的不朽青山。这青山不仅是李白,更是一座丰碑,一个知己,一道照亮诗人心路的光,勉励和鼓舞他无惧坎坷与险阻,自信而坚定地走下去。

凡人皆有失意落魄时。即便通脱洞达的一代大儒朱熹,也难免尘世之困厄和忧患。当其身处人生逆境,在颠沛动荡的羁旅中,陪伴和抚慰他心灵的也是那天地间的绿树青山:

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

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

(《水口行舟二首》)

南宋庆元元年(1195年),韩侂胄擅权,斥“道学”为“伪学”;庆元二年,朱熹被削职,韩党羽诬告朱熹“资本四邪”等六大罪,“请加少正卯之诛”;庆元三年,朱熹等被列入“伪学党”,通缉在案。在此政局动荡、学禁严峻之时,朱熹率他的学生从闽北乘船南下古田,在抵达水口之际,偶遇大风雨,朱子百感交集,乃作此诗言志。

夜雨、江风、巨浪,这些险恶的气候环境暗喻艰危的时局,而朱子在此险象环生的困境中,依旧喜见“青山绿树多”。这里的“绿树”和“青山”,显然不仅是单纯的自然物象,而是朱子儒家品性和气节的自比,是其遁世无闷、坚贞不移之君子人格的写照。太史公云“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朱子置身“满江风浪”,正与往圣同途。子曰“仁者不忧”,因为“知止有定”,君子心如艮止,故而“仁者乐山”。

仁者乐山,爱青山之不改;智者乐水,惜绿水之长流。朱熹知道,这世间唯一的永恒,便是道、便是德、便是仁;孔子说“仁者寿”,仁所以为不朽。亦如西方哲学家康德的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越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西方哲学的道德,固然与中国哲学的道德概念并不能等同,但是作为人类普世思想价值的取向却并无二致。而康德对人类道德的深思和敬畏,又恰似对数千年前中国那位古老圣王的呼应——《大学》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商汤的盘铭,更是后世儒家对于君子“明明德”的要求与召唤。康德头顶的星空,便是朱熹面前的青山;道德如星辰般永明,“明德”如青山般长健。

古今贤者无不爱青山,然而若说最爱青山者,大概非辛弃疾莫属。青山在稼轩笔下出现的频率之高、意义之大、名句之多,令人叹为观止;而且不同的青山显示出不同的姿态、性情和气质,在不同的词境里具有不同的含义。可以说,“青山”在稼轩的笔下出神入化、气象万千、变幻莫测。

稼轩雄才远志不得施展,渴望寻求强大的同道支援,提笔道:“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这里的叶丞相便是词中的“高人”,而“青山”便是词人自己;当遭贬失意,落寞归隐时,青山又化身为倾听他心事的知己:“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青山啊青山,你这脾气耿直孤高得要命,除了我稼轩,谁能中意你呢?此处与其说他在数落青山,倒不如说是青山在数落他呢!稼轩因病不能饮酒,可是心里又馋,青山于是又成了“酒托”:“青山却自要安排。不须连日醉,且进两三杯。”不是我稼轩非要整两杯,是青山这哥们儿盛情难却啊!眼见大好河山沦落于金人铁蹄之下,稼轩胸间多少愤懑意难平,他想力挽狂澜,可惜柔弱的南宋王朝只想苟且偷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真正的壮士,总是在不断挫折中奋起,经历一次次失望,再一次次将希望之光重新点燃,稼轩猛志固常在:“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稼轩眼里的青山,很多时候是沉重的,但也有清新的姿态:“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这是词人漫步山野间所见的眼前即景,清溪的动与青山的静相映成趣,落笔似漫不经心、自然天成,却令人读之有色可睹、有声可闻。“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此处的青山,不但清新,而且英俊,甚至是妩媚了。

寻常人眼中的青山,一般来说总是严肃、庄重、沉稳,不苟言笑的,与妩媚沾不上边。可是稼轩爱它如此之深,于是不止一次以“妩媚”形容和赞美青山,下面这首杰作大概是辛词之冠了: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年)春天,辛弃疾已是六十多岁、赋闲山野的花甲老人。收复国土的理想眼见破灭了,通篇满是英雄壮志难酬的悲怆凄凉;然而词句经如此天才以如椽巨笔跌宕挥洒而出,读者却并不觉其凄苦,唯感动于词家之光风磊落、豪气干云。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青山永远是青山,初心无改;稼轩始终是稼轩,矢志不渝。或者说,青山就是稼轩,稼轩就是青山;他们“妩媚”,互相欣赏,彼此砥砺,旁若无人。“妩媚”的用典,一说出自唐太宗评魏徵:“人言徵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显然,稼轩笔下的青山不是因妩媚而可爱,而是因可爱而妩媚;青山不是以容貌声色示好于人,而是以“中行而与之”(1)。青山便是耿直、中正而妩媚的魏徵,也是稼轩自己。李白诗:“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哪怕任何人都反感我、抛弃我、憎恶我,只要“青山”认可我、勉励我、青睐我,夫复何求?伟大的人格都是相似的:李白和辛弃疾一样,他们都是狂者,都是他们各自心中的青山,只为自己崇高的理想而活;他们无惧于失去全世界,但求“知我者,二三子”。

李白殁后三百余年,世出辛稼轩;稼轩殁后近三百年,又一位孤高耿介之才士诞生——唐寅。一样的胸怀远志,一样的壮志难酬,一样的用他手中的笔赞美青山。他作画,画后题诗,诗曰: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言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