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里跋涉寻余生
冯迎是在寻找余生的路上认识陈侯的。
那是十月的假期,冯迎匆匆上路,转了火车和汽车,又搭了一段顺路车才来到一个滇南小村寨。
过去几年的奔波里,几乎没有得到任何与余生有关的消息,却因此结识了不少同行的驴友。
其中很多人听了余生的故事,都表示愿意帮忙。他们常常徒步于云南大大小小的村寨,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希望。
冯迎微信里有个驴友群,都是一些愿意热心提供线索的朋友。
这次之所以突然奔波到此,也是因为微信群里有个驴友说,他在寨子里听到村民议论,这附近有个傻子独自住在树林的棚子里,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冯迎辗转到达民宿时,已是夜里八九点,月亮已经圆了七八分。
又到中秋了啊。
自余生走后,冯迎再也没过过中秋。
虽说中秋学校也会有假期,可冯迎无一例外都奔波在路上,最后一次关于中秋的记忆,还是余生离开之前那一年。
那时候余生已经是冯迎的小跟班,走哪儿都跟着冯迎。那几天班上很多男孩子都忙着做孔明灯,说是孔明灯,其实不过就是拿竹条和报纸糊一个有开口的灯笼,下面绑上蘸了灯油的棉花团儿。
余生不知道是被谁撺掇着,也拿了竹条和报纸在走廊的角落里弄得满手浆糊。
冯迎喊他一起下楼吹风,他在一堆报纸堆里抬起头,扬了扬手里的灯骨架,冲冯迎傻笑着,“灯……做……给你。”
冯迎抿着嘴笑,心里头想着,傻余生还会做孔明灯,倒是也不傻嘛。
可当晚上看见余生捣鼓了一下午的孔明灯之后,冯迎简直哭笑不得了。
余生兴高采烈地抱着他的孔明灯跑过来,献宝似的递给冯迎。
冯迎接过来一看,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整个灯像个放大版的足球,又大又沉,最重要的是余生只在最下面留了个拳头大小的孔,根本没办法放蜡烛。
最外面糊了一层白纸,不知道余生在上面涂涂画画了些什么,看起来一片黑乎乎的。
再看看余生,胳膊上全是浆糊,两只手像在墨水里泡过了一样,两颊上还有些斑驳的墨水印儿,像极了京剧里的黑脸李逵。
冯迎抿着嘴憋着笑,假意问了问:“给我的?”
对面的男孩子使劲儿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给我啊?”冯迎看着对面腼腆的余生故意凑近了一点,打趣地盯着他躲闪的大眼睛。
“因……因为……”余生挠了挠头,一抬头看见夜空里那一轮圆月,脱口而出,“你……像月亮。”说完两颊迅速地爬上几抹红晕。
冯迎看着面红耳赤的余生,实在不忍心再逗弄他,“好好好,我像月亮。”说着摸了摸余生的脑袋。
其实余生比冯迎高了整整一头,但在冯迎面前,余生总像个小跟班似的低着脑袋,冯迎一伸手便能摸到余生软软的头发。
后来,冯迎不忍心告诉余生,他的孔明灯根本没办法放飞,只好编了个由头把孔明灯带回了家。
没想到时隔好几年,又到中秋,她因为一个“也许是余生”的消息,不远万里跑来了这个远离喧嚣的村寨。夜空里那轮月亮与几年前几乎无异,依旧圆润明亮。
冯迎站在民宿的露天阳台上,隐隐觉得有些期盼。也许,明天的中秋,她真的可以见到他了吧。
这一宿,冯迎几乎没合眼,天刚刚亮便打电话给之前约好的当地导游。由于寨子地方大,树林里路线杂乱,时不时还有热带动物出没,没有当地导游带路是不让随意进山的。
电话接通之后十来分钟,导游便开车来了。
冯迎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也没抬头,只听见旁边一个男低音传过来,“刘叔这几天身体不好,我过来替他帮你带路。”
冯迎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男人,穿着考究,文质彬彬,一看就不是山里人。
看着冯迎怀疑的眼神,对方笑了笑补充道:“放心,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没人比我对这里更熟了。”
冯迎急着找人,也不想与他计较这些,只点点头示意出发。
几十分钟后,车停了。开车的男人告诉冯迎,这里就是那个村民口中的树棚。
远远地看着那个杂乱地搭建在一棵大树下的棚子,冯迎却突然开始感到害怕。她害怕当她走过去看到的人不是余生,她更怕生活在这个肮脏凌乱的环境中的人真的是余生。
又或者,如果,她的余生,已经不记得她了呢。
冯迎快步走到树棚边上,双手颤抖着敲了敲类似于门的东西,没有反应。她刚准备推门而入,却听见里面有人起身的动静,以及碰翻了塑料水瓶的声音。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手还愣在半空中,脑袋里快速闪过余生的脸。
门终于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探出脑袋,说了一串冯迎听不懂的语言。
本在一旁候着的男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到了冯迎身后,“他问你找谁。”
冯迎诧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你问问他认不认识余生。也许,以前住在这里。”
一番交流之后,开车的男人无奈地告诉冯迎:“他说不认识一个叫余生的,他也是前几天发现这个树棚空着便搬进来住了。”
冯迎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到住处的。
这几年里,失望早已是家常便饭。可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中秋的缘故,她一度以为真的可以和余生重逢了。结果,却又一次失望落空。
冯迎买了第二天回学校的火车,便躺在民宿的藤床上,只想好好睡一觉,这一天,太累了,结果却被外面巨大的音乐声吵醒。
原来是寨子里庆祝过节,村里男女老少都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好不热闹。
冯迎站在露台上看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便看见了白天带她进山的导游。
“导游。”他此刻换了件寨子里特有的小衫。白天冯迎急着进山,并未仔细打量,此刻晚风拂过,掠起几缕额前的碎发,才发现他眼眶深陷,鼻梁高挺,在小衫的衬托下果然有几分本地人的样子了。
“怎么不一起下去跳舞?”对方轻松地问道。
“我不会跳舞。”冯迎拢了拢外套,夜里露台上凉气阵阵。
对面的导游笑了笑,“听说你明天要去城里坐车,刚好我要回城,可以捎你一程。”
“行,谢谢。”冯迎答应得爽快,毕竟寨子里进城的顺路车不多,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要等上两天。
导游撕了张纸条,快速地写了几笔,递给冯迎,“我电话,明天找我,”说完转身准备走下露台,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陈侯。”
“冯迎。”露台上的姑娘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陈侯走后,冯迎独自坐在露台的藤椅上。想起陈侯深陷的眼眶,高挺的鼻梁,脑海里另一张相似的脸越来越清晰,不知不觉,已经湿了眼眶。
十月的夜里,温度已经很低,泪水滑过脸颊的时候还是温热的,待滚落到脖颈,已是冰凉刺骨。
周遭依旧是热闹的歌舞声乐,冯迎的心里却安静得了无生气,一轮模糊不明的圆月更衬得她身单力薄。
第二天陈侯捎了冯迎一程,便各自别过了。
冯迎回到学校,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又开始忙碌地上课、兼职,等攒够了路费,抓紧假期和周末继续奔波于周边的村寨。
原本寒假冯迎是不打算回家了,想趁着假期去更远的寨子碰碰运气,可家里下了死命令,说什么今年寒假也得回家过年。没办法,只能买了年前几天的火车票赶回家。
回到家,果不其然,一大家子人跟开批斗会一样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内容无非是,女儿大老远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逢年过节也不回家来,年纪老大不小了也不见带个男朋友回家。
冯迎顶着压力听了好几顿教训,便借口困了回了房间。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前两天广场上有人放孔明灯,立马鲤鱼打挺地坐起来,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好半天,终于在床底下的纸盒子里找到了那团“纸球”。
冯迎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外层沾了许多灰,看不清画了什么,只看见黑乎乎一片。她鬼使神差地找来家里的小台灯,把灯源取出来放进纸球里,打开开关的那一刻,她惊呆了。
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东西,原来是一双印得歪歪扭扭的手,想来不会画画的余生是直接拿手泡到墨水里在纸上印出的手印,难怪那天他满手污渍。
灯上还有一个圆溜溜的圈,冯迎仔细看了看,居然是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脸,只不过眼睛的部分被手印遮住了。
这画面多么熟悉。
从前,冯迎睡午觉的时候,余生总是拿手帮她挡住阳光。遮住的,正好也是眼睛这一小块。
狭小的黑暗空间里,柔和的灯光映在女孩儿脸上。她又哭又笑的表情,仿佛发现了掩藏许久的秘密,又仿佛像是弄丢了心爱的宝贝。
这几年来,冯迎失望过,甚至,绝望过。支撑着她南来北往的信念,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她始终相信,余生正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着终有一日的久别重逢。
只是她没想到,她与余生的重逢竟要耗尽彼此最美好的年华。
当过往的那些熟悉面孔一一重现在她的人生里时,却唯独余生,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