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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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31)

清明节过后,到了晚上,我想起来去和乐宝喝几杯酒,刚走到他家院子里,就听到他唱小曲了,那个调子很熟悉,就是京韵大鼓巜探清水河》。乐宝这小子也是满身的音乐细胞,而且记忆力特好,一支流行歌曲反复听个十来八遍就唱下来了。不过他和我和鱼亮不同,高兴了只在嘴边哼哼,并不放声地大唱了去。

我想着这小子准是看聊斋志异又看蒙了头,想媳妇儿。大概这世界上的单身汉,没有个不想过踏实日子的人吧。网上说,现在年轻人都躺平了,佛系了,闲看花开花落,慢享自在青春,却原来是阮囊羞涩,追不动,许多愁,并不像我们这些老单身汉,偶尔还想冒个火星。这世界他妈的阴阳怪气,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但是我竖起耳朵,用心听乐宝唱得那词儿,竟八杆儿也打不着探清水河,竟完全是他自个儿编的鼓词,什么内容?就是我抄写下来的这个东西:

桃花儿满山坡,

又是那个清明节。

想起来一个苦人儿呀,

我就想着说一说,

这事儿出在了我们村的老鱼家,

老鱼头两口子养了一对娃。

乐宝这是想起鱼亮来了,今天是清明节呵。我竟然忘记了我是来喝酒的,不觉站在窗外听得如痴如醉了。这一回的乐宝不哼哼,是敲打着碗沿放声唱的,尽管他的嗓音说不得多么的美妙。

乐宝是个歪才,也有的是歪论,曾和我讨论过陕北民歌为什么好听,上心入肺,荡气回肠,催人下泪,还不是陕北苦寒之地,讨不上老婆的光棍汉多了,荷尔蒙一飙升,心里那股酸味苦味没地方释放,就化为了揪心揪肺的情歌,什么小疙蛋蛋小亲亲,我乍就想得这么美,什么哥哥你不是人,摞下妹子好心狠,等等等等,这世界呵,情歌越唱越闹心,日子越过越无味。

儿子叫鱼亮

女娃是姐姐

女娃儿嫁人早

娘亲也命薄

丢下个父子俩相依为命过呀

相依为命日子苦没钱难成家

乐宝呵,编得有味道,和三弦大鼓很契合么。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日子是够苦的,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怜悯,到有小妖精还想着怎么算计,算计不了就是满村的散淡闲话。光棍门前是非多,走过人家门前千万别东张西望,当心着点惹一身骚,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乐宝唱鱼亮,就是唱自己,哥呀,我与你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吧。哥哥你不是个人,你真的不是个人,在这世俗世界,有人拍个《围屋里的女人》,还给那伤夫的寡妇叫叫屈,谁又想过你光棍大汉也七情六欲俱全,怎么就嘴上撩一撩人家的女人都是错?这是那门子的道理?

青春一弹指

人生怕挥霍

时光冉冉雪上鬓

心有郁愁难发越

这苦呵哥哥慢慢儿就病疯了

疯癫了心里还不忘个同心结

我走进屋里,很显然,乐宝一个人己喝得半酣,他正是在这半酣不醉的状态下,把艺术的能力发挥得酣畅淋漓。乐宝当然不会弹三弦敲大鼓,也不会任何乐器,但这又何妨他自得其乐。

花生米,土豆丝,麻辣豆腐,包装牛肉,物质的快乐就是这些。还有半瓶酒放在桌上,一只洒杯满着,一只洒杯空着,一张纸片上就是他编了号的歌词内容。筷子不仅是用来夹菜的,也算助兴的乐器吧。

我先戏谑了一句,哥哥呀,你不是个人。乐宝眯了一下眼说,知道你会来的,酒杯己经给你准备下了,喝吧,看看我的鼓词编得怎么样?说着话,端起洒杯又一下。我说我在院子里己听你唱三段了,有味。乐宝说,那你就继续听吧。

说来事有奇

傻女最愁嫁

生活能自理

垄上熬冬夏

熬完冬夏再熬春和秋

重病在身死在长长夜

死了是再生福

死了是两界花

离苦得乐成鬼仙

两小神是老支书和桑婆婆

小神坡前傻女配疯郎呀疯哥哥

这事儿很传奇

人鬼连理枝

笑中有泪乐中哀

人间无奈归冥界

小神坡坟地洞房花烛夜

傻女疯郎举案齐眉荒唐么

我叹这人间

我哀这天下

月儿弯弯照九州

多少窗前闲话

我悲我的那个苦命的亮哥哥

编一段小曲我唱小神坡

我喝酒,乐宝唱曲,倒也美滋滋的,这就是我们这类人最高级的享受吧。那里也别去,从我家到乐宝家两点一线,不是我们不需要多大的红尘,是再大的红尘也不需要我们。

小沈阳说,我是多余的。乐宝说,我们是多余的。一个村,五六十个人的世界,还到处都是雷池。一天敢走三个地方,必有一场你意想不到的灾难。若你三天不出门,没有一双眼睛又不是惊奇不己,不在家么?怎么就不到处溜达呀。

别人的意志是可以严重侵犯和挤压我们的生活圈的,即使是我家里的一席生活之地也不是安全的,人在家中坐,说不中那天一场无中生有的谣言就袭击了你,躺着也中枪啊。

总而言之,我们是既无力反抗,争取不来我们的合理合法的生存权,又无法忍受这扯淡人间的随意凌辱和歧视,我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问乐宝,为什么想起编个小曲唱鱼亮?乐宝说,今天给老爸老妈烧过纸,路过鱼亮家坟前,看到了鱼艳和王鑫也从坟地上走出来,鱼艳哭得都断肠了,能不心酸么。乐宝家的祖坟和鱼亮家的新坟地在同一个地方。

乐宝说,两年多过去了,我把这个人忘了。我们这些光棍汉活得还不如人世的一根草。今天我触景生情,有唇亡齿寒之悲。我说,不管怎么说,鱼亮比我们幸福了。说人间的话,他入土为安了,再也不用感受这世间的痛苦。说鬼的话,冥婚为他带来了那个世界的欢乐,比我们这半死不生的好啊。

乐宝眼睛一瞪说,好个球。你没听到村里有人什么评价么,活着是窝囊蛋,生生就把鱼家的香火绝了,还把他老子也悲观死了,对上是不孝,对下是空空,这能叫活了一世人么!我愤慨,这人世总有他妈的不是东西的东西,狗嘴里他妈的从来不说人话。这是他妈的又一种活在人间的鬼,死了下他妈的地狱去吧!

乐宝说,哥,别发脾气,我们就不是人,不够格。我编这个小曲,是缅怀哥儿的,也算活祭咱们哥俩吧。哥,咱们活着不是人,死了也不是人呵!

很快,我和乐宝就把剩下的半瓶酒也喝完了。乐宝说,喝好了没有?咱们今天一醉方休吧,再开一瓶!一边喝一边说话,我还有重要的事和你说呢。我说,你说吧。

乐宝说,旧年你和我说过,等靠山村没了人烟,你就要进驻那里,我现在说一个消息给你听,老马昨天夜里死了。那个年轻的老光棍本来不想离开靠山村,这下不走也不行了。他有个当过工头的哥哥在城里,赚到了一些财富,现在看到他老弟实在混得不成个样子,决定把他收拾走了。我的意思是说,靠山村真的要空无一人了。

乐宝说,你可以准备实施你的计划了,去辟一间静室,写一部聊斋志异去吧。只是美中不足,无法实现你的我去采菌菇,倩煮野菜羹的好梦,只能达到远绝炊烟青的目的。

乐宝说,那里有几百亩土地,十几院房屋,你可以带着父母走,温饱还是不用发愁的。我愕然,靠山村的末日来得这么快?乐宝说,早晚的事,神仙也拯救不了那个村庄了。

我说,我是应该考虑一下了。乐宝说,不用考虑,你真要执行起来,还是很困难的,我逗你呢。不过我还真为你想了一个更好的方案,执行起来就方便又可行了。我说什么方案?乐宝说,你看我家怎么样?我又愣住了,看着乐宝的脸,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乐宝说,看我干什么,听我说就行了。

原来乐宝的意思是这样的,说,神仙离了俩不行,何况我们是两个光棍汉,不如结合结合,互相也有个照应。说,还记得咱们小神坡找鱼亮的那个夜晚,我给你当了多少回老子么?你说不分我的房不分我的羊,每天供应两合香烟就行了。现在我还真就想给你当老子了。

乐宝说,我想好了,我老子娘命苦,虽然死得不早也不晚,到底能力有限,给咱安不住个家了。这不能怨他们,有墙靠墙,没墙独立,咱们自己要是有大本事,不也可以完成这一切。这话儿说过去说过来,还是咱们能力也不咋地,活这一世,不过是重复了前人的样子,脚踏实地抱着这块黄土地续命罢了。

乐宝说,话再说回来,我老子娘再没本事,这不新不旧的瓦房也还治下六间,我一个人也住不着啊,我要这么多有什么用?横竖还不就是一个人。所以我想把你请进来一起住。说实在话,你家冬天冷得像冰窟,我都很难体会你和你老子娘是怎么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

乐宝说,我这里什么温度,你冬天里在这里坐着喝酒的时候体验过了,不敢说跟人家比,至少比你家可以了吧。我是这么想的,你耍愿意过来住,水电煤费你一样也别操心,我还支撑得住。这屋里的卫生呢,你有时间就收拾一下,没有时间就拉倒。

乐宝说,你也用不着想着我会麻烦你管理羊群,我不是个剥削者。你的作用就是在这里写好你的现代聊斋,晚上我们一起喝酒说聊斋。当然了,我不能一直白供应你酒和菜,这个你得出点钱,我说得不过分吧。

我没有马上回答,心里考虑着乐宝的建议。乐宝说,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这才说,乐宝,人都是有隐私的,我怕有些不合适。乐宝说,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和那个妇女能好上,那一枝路边的野花是叫你白采的,你有那个实力么?多少年了,你背了多少黑锅我知道,黄狗偷吃了米,赖给黑狗剁了尾,别人说不清你,我说得清你。

乐宝说,你每年挣的那一点辛苦费,够养你家就不错了。你的黑锅出在那里,我给你说说吧,你太自由散漫,公共场所打个小麻将,你也敢调侃人家的小媳妇,话儿说得很勾引人,结果是都放了嘴炮,一桩你也不敢办,一枪你也放不成。人家得不了你的便宜,不说你的闲话说谁的。

乐宝说,给你泼污水的人就两个,我说给你谁吧。先说第一个,前些年人家争村长,一票好几百,你昧着良心花了就是。你不花,你也不投票,脖子梗得像中了风。人家家族大,亲朋好友多,不给你编点故事泼点脏水给谁编给谁泼,你要明白你最好欺负。

乐宝说,再说第二个,你不巧在马路上就碰上人家搂搂抱抱摸摸,干你蛋疼,闭紧嘴巴就完事了,你还要跟我扯。我会给他们保密么,不会。所以这无心之错也有因果,你得罪人间活鬼,鬼不跟上你都说不过去了。

我说,乐宝,你要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可就不再考虑,要搬家了。你可别说我会妨碍了你去洒脱。乐宝说,狗屁,我去洒脱,你不能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睡么,你能管了这闲事么。

我和乐宝端起酒杯刚碰了一下,说了声干,就感觉门上吹进来一缕奇异的风,对,这不是人间寻常的风,当然也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风,有着一种熟悉的气息,也有着一丝清凉凉的感觉。

很显然,在此一瞬,乐宝和我一样,表现出来微微的诧异,不约而同都将目光转向门上。什么都没有,却也在转眼之间,一个人就站在了我们两的脸前。

没错,你想到了,是鱼亮。

我和乐宝当然都没什么好怕的,何况还是鱼亮来了,只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罢了。鱼亮比生前精神多了,神清气爽,神彩飞扬,笑着就话说了,两个哥哥愣什么,忘了我鱼亮吧,真是客走茶就凉,我鱼亮也才去了两年呵。

乐宝当胸就捶了他一拳头,说,你当老子是个怕鬼的,今天老子就再叫你一回死鬼。说吧,兄弟,你是想要老子给你烧点纸钱,还是想把老子带走,哥我交待给你了。若是给我乐宝说媳妇来了,哥给你打好酒去。

我又惊又喜,紧紧握住鱼亮的手,就像握住一个生前的鱼亮,并没感觉这个灵魂无骨无肉无体魄,就是一个大活人的样子。我说鱼亮,想死老子了,知道你在灵魂村现在升官发财了,可没想到你还记得世间的穷哥们呵。说着,我们三个就都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