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野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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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岭云

沉酣自壮岁,惟思半岭云。又有诗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潜藏于千山万壑的云雾,天纵的马群,濡湿的铁蹄,神出鬼没的魔幛……挟带着森林和大地的体味,凶悍的侵扰,擦过悬崖垭口时撞出吱吱的火星……你的旅途必将遭遇到瞬间的溺毙,你做好准备,让意识模糊,视物不清,惊恐迷茫,有如梦游到天的尽头,勒马惶然,趑趄却顾。从天而降的云海,阴险的隐匿者,它破坏了旅人所有进山的计划。天气在我们面前悍然哗变,云雾残酷地灌入我们的躯体,拉扯起黑暗重重的大纛。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路过海拔两千三百米的燕天垭,垭口前方的盘山公路逶迤明亮,两旁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阳光从林隙中透出来,金芒四射。上了垭子,猝然间一阵阴风刮来,浓雾顿时涌上公路,吞噬了一切。我们停下车,四面八方已经坠入迷暗的深渊,连自己也看不清了,所有的知觉和意识停顿,无边的悚惧不可遏止地袭来。只有等待云雾散去,世界再次明亮,这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无望的折磨,困在山垭,森林充满缄默的危险,仿佛野兽在伺机行动,躲在云雾中,随时准备攻击路人。

云雾是诡秘和恐怵的旋涡,但更多晴朗时日的闲云游弋于半岭上,它们姿态慵懒,吊儿郎当,像古代的隐士,以山作杖,以云为骑,转山为佛,如云游圣僧。

我写过天际岭的云海,我特别喜欢在天际岭上,看望那亲切的、拥挤的、无边无际的云海。天际岭多么空阔,云天相激,抑或是神灵游牧的云群。

天际岭的云瀑是我此生见到的最美云瀑,气势最浩大最惊悸的云瀑。

在天际岭不远的神农顶,也是云海苍茫之处,它的脚下是阴峪河谷,窅远深切,而东边是浩瀚的冷杉林、杜鹃林、箭竹林和高山草甸,开阔的河谷会游动着几朵云彩,但从冷杉林中,斯须间涌出怒卷的云帐,就像是被一群大兽追撵出来,而大兽们紧随其后。在晴朗的日子,云彩是白的,慢的,蓬松的,信步徘徊在河谷的深处。此刻云收翠岭,镕金濯彩,烟接长空,天风袅袅,古林缠纱,大壑氤氲……

神农顶云中的佛光,是呈现在这云雾深处的神景。这种佛光,在燕天垭的紫竹河谷地带也多次出现过。

一个早晨,万物覆霜,流云飞瀑,雪鬃飘扬,孽龙翻滚。而在远远的山梁上,一棵树蓦然冲出了苍茫云海,无缘无故地剧烈颤抖摇晃。圆形的七彩光环,从深厚混沌的云海中幻化出世,照在远处的山壁。恍若一道云门打开,一个人的身影镶嵌在圆形的佛光里。那个偶来的游客,突然幸运地走进了幻境中的佛光,这也许是他一生助人为乐、挚爱山川的结果。

无数偶然中的偶然,一个看山的人,乘坐着佛的神辇,仙的浮槎,带着他深山叩访的虔诚,撩开了天佛的蚊帐。而须臾间,在苍苍云海之上的五彩光环消逝了,大地清气盈来,阳光漫升。山谷的云腾涌,云飞散,云静止。这云彩中的梦幻蜃影,是云海中最神秘的邂逅。

如果你生活在云海之上,神农顶的瞭望塔守卫人告诉我,这高天上的佛光会不时出现。

在他们那儿,还有一种罕见的云海巨泡。你必须在雨过天晴之后,云海在你的脚下静默入定,宛若棉花的大晒场。没有一丝风,太阳灼噬着死寂的云海,连空气都因为炙热而凝固。这时,云海上突然凸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泡,它从云海深处钻出来,往上直冲,慢悠悠地破裂。在破裂的瞬间冲出一个烟圈样的巨大圆环,那圆环又缓缓地往上浮动,最后消失于青空。而云海呢,又合拢了,又臣服于太阳的霸凌中。过了一会儿,不经意在另一处,又会出现一个同样巨大的气泡,从云海里冲出来,又破灭了,又幻化成一个大烟圈……那时候,云海下面可能正下着雨,上面的太阳照射得太猛时,下面气压增大,气团冲出云海,咚的一声破灭了。但那个云中气泡委实太大,在凝止不动的云海上,在某一个山谷的背风处,我看到过小的气泡。神农顶上出现的巨型气泡,一般在冬天。冬天的云海大抵比较轻柔,悠缓。夏天则因受暖湿气流和季风的影响,云海变幻急遽,诡谲疯狂。

在燕天垭红色的彩虹桥上,你碰上的云海就在脚下。天桥飞渡,沧海滔滔,奔雷吹雪,化作圣音。这天上的云烟,离你的脚也许只有两三米,你喜欢的村庄和森林都在云海之下。你可以坐在桥上,用云彩洗濯你的双脚,就像在故乡的小河边撩水而欢。这云中,也有儿时的乡愁么?对神农山区来说,云就是乡愁,白云深处是故乡。我们在奔涌的云波雾涛间行走和生活,想象着云彩下面的人们。我们曾经仰望的天上白云,牵衣扯袖,缠步绕脚,走路的时候,裤腿搅动着缕缕云烟,这寂无声息的缠绕聚散,就是神农架人的寻常生活。

夏日流云,千姿万种。阵雨一消散,浓密的雾霭就隐退了,苍山尽出,轮廓毕见,翠色玲珑,阳光芳菲,云彩柔和,如花浮水,缱绻绸缪,飘移半山。在山中幽居,看不完的云,看不厌的山。不问水穷,不问云尽,坐地成仙,对云为佛。

可夏日的流云是真的流着,如初春开河,浮冰叠垒,也像仙人放牧,赶云为羊。一层层的流云,在云纱之上,飞速去往远方。如果暴雨将至,突然会流来乌泱泱的黑云,如溃散的逃兵,接着风狂雨猛,电闪雷鸣。天一怒,地则怵,大地的幸福系于天上的悲喜。

夏天若在高山看云,云的性格却不是这般。高山的云是被老松怪柏和暗黑深谷豢养发育的,暴虐、寒厉、孤僻、激惹好斗,它们横行于峭崖巉峰之间,杀气腾腾。

将雨未雨时,云来了,不是雾,雾是灰蒙蒙的,这云却是白的,纯白纯白。它们总是顺着山脊,一条一条地哗哗淌向山底,不断地滚动,但它们不是目标一致的云瀑,它们是云的游击队,一下子流来了,一下子消失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这拥有白色之灵的云河,毫无克制的漫浸,溃泻,从不过循规蹈矩的约束生活。它们是野云,是山间的遗老。抑或它们是深涧黑潭中桀骜不驯的古老云龙,这些云,有一股从山洞淌出的腥味,黏糊糊的。

云涡是云海中最令人震撼的漩流,在云海之上,这是我能看到的最为惊心动魄的景观。深不见底的云海中乱水翻滚,乍然间盘涡毂转,惊湍喷箭,撕开云层,所有的云涛都往深处飞旋下去,似乎云海张开了贪婪的巨口欲吞噬这云上的一切。而云潮此时向一个方向拉直了身子疾驰,整个群山飞速地后退,犹似鼙鼓动地,千军进发。这头潜藏在云海中的大兽,它受到了什么惊吓,发现了什么猎物?

在神农顶,我看到最神奇的云,也就是当地人说的云山形成时,山尖露出峥嵘后,还会生出一层薄如蝉翼的云纱来,像一个玻璃罩子,罩住山峰,呈半圆形。这种云罩——姑且叫云罩吧,一定是在雨过天晴之后,而且你必须神清气爽,双眼明亮才能看到。这层薄如蝉翼的罩子,如此严密地罩在山尖上,会有一双梦幻的魔法之手将它揭开,看看这罩中的山峰。那么,又是谁的手把它盖上的呢?在它的云罩下,一个神话中的天人,眼里含着柔情,悄悄地注视着透明罩里的山冈。真美,那个睡美人,让她睡吧,她安详的睡姿,是神农山脉的千古传说。永远不要叫醒一座山。当这水晶云罩又一次在更远的山上形成时,夏天的幽凉就开始了。

云山柱柱,笔立万仞,这是另一种云,云林。云林是云彩膨胀和自信的雕塑,是自然的大手笔。它们安谧、宁静、巍峨、雄健,嵯峨峻拔,崚嶒直上。我喜欢在早晨遇见这被朝霞皴染的云林,它不像云,更像是山,是玉垒冰砌的山。太阳与之相对的时候,会将金色和橙色交混的光打在云林上,像是铜汁所泼。这样的云林,有如远古城市的废墟,汉白玉的圣石、神柱、祭坛、方尖碑……转瞬间这些云林将坍塌和变形,变成一匹匹怪兽,变成絮团,变成败鳞残甲,漫天飞散……

我在神农顶经历过最大的奇观,是头顶蓝天阳光刺眼,脚下云海雷声轰鸣,且下着暴雨。你怎么知道山脚下正且雷且雨呢?如果云海中波涛狂肆,蹴抟沸乱,高浪骇水,起伏剧烈,就算你没听见那轰隆的雷声,山脚下也一定是雷暴成灾。如果雷声大,你可以听到闷闷的轰鸣,似有人推动巨石,并能看到闪电的光从云海里惊悸而出。有一天大雨,一个从山上下来的人告诉我,山上焦晴焦晴。“山上晒脱皮,山下戴雨笠”,就是神农云海隔成两个世界的真实写照。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后面的二句我告诉你: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到山里来吧,神农之云清兮,可以濯吾缨。这半岭青云,沧溟万里,白魂蹈天,如驹如翼。白云是人类的雪乳,滋养着人类的想象。穷高欲极远,始到白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