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总督如何抑制妻子的春情
婚后头几天,利用妻子的天真无邪,总督对她编了许多谎话。
首先他推托公务缠身,不能经常陪伴她;其次让她关心农事,领她到小果园里去收葡萄;此外还说许多趣话逗她开心。
他一会儿说贵族老爷的做法与平民百姓不同,伯爵的传宗接代只能选择星象学家推算出来的吉日;一会儿又说人们应该避免在节日里做生儿育女的勾当,因为事关重大,而他恪守宗教节日的各项规定,不愿在进天堂时横遭非议。有时候他说圣克莱尔瞻礼日怀的胎都是瞎子;圣热努瞻礼日受孕的孩子都有风湿病;圣埃尼昂节投胎的都长头癣;圣洛克节托生的要得瘟病;尤其是,倘若父母未受主的恩宠,生下的孩子定有毛病。要不他就说二月里出生的都怕冷;三月里生的太淘气;四月里生的不成器;好孩子都是五月里出世的。总之,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十全十美,长着两种颜色的毛发。而要得此佳儿,必须等待一切条件齐备。
别的时候,他又对勃朗什说,做妻子的生孩子全凭男人的意志;如果她想做贤德的妻子,就应该惟丈夫之命是从。最后,要等阿寨夫人回来再办此事,以便分娩时有她在场相帮。
勃朗什从这些话里悟出总督不乐意她过分坚持。她想,他年老阅历广,或许有理,故此她服从安排,只是私下里渴望生一个孩子,也就是念念不忘。女人但凡起了什么念头总甩不开,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欲望与追逐俊俏郎君的风骚娘儿们其实是一回事。
一天晚上,勃吕因偶尔谈到孩子的事。平时他对这个话题如猫遇到水,避之惟恐不及。他可怜当天上午因犯重罪被他判刑的一名农夫,说此人的父母生他时必定罪孽深重。勃朗什立即说:
“假如您肯给我一个孩子,即使您的罪过还没有得到赦免,我自会改正他的缺点,让您称心如意。”
伯爵看出妻子已经入了迷,必须刻不容缓向她萌动的春心开战,制服它,消灭它,或者使它昏昏沉沉睡去,不再骚动。
“总之,我的朋友,您是想当母亲!可您还没有学会做贵夫人,还不习惯做女主人。”
“这么说,为了当好伯爵夫人,怀上一个小伯爵,我应该有贵夫人的气派?我一定做给您看!像像样样地!”
于是勃朗什为了能有子嗣,便整天在外猎杀公鹿母鹿;她骑着马上坡下坡,跳沟越壑,横穿树林和田野,特别喜爱摘去蒙在隼头上的布套,看这些猛禽搏击长空,或者让它们乖乖地停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这一切正合总督的心意。
勃朗什整天行猎,胃口大开,不亚于修女和教士。就是说她一心想生孩子,憋足了劲,每当行猎归来,漱口上餐桌时不再节制饮食。她在大路小径上来回奔驰,射杀正在交配的飞禽走兽,大自然的魔法在她身上起了作用,使她血色鲜艳。如此这般,她天生好动的性子非但未见安静,那欲望反而在她身上变本加厉地闹腾。
总督本以为让妻子在田野上撒欢就能抑制她的春情萌动,结果弄巧成拙。勃朗什本人还意识不到的爱情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经过这番练习变得更加丰盈,它需要用武之地,犹如晋升为骑士的侍从需要参加比武。
老总督明白自己走错了路,烤肉架上没有一个角落能躲开烟熏火燎。妻子的体格如此壮实,他不知喂她什么饲料才好!你越是变着法子使她劳累,她越是蹦得欢。这场较量的结局必有一人战败,受到魔鬼致命一击。他只愿上帝见怜,把大难临头的日子往后推,最好延宕到他死后。
可怜的总督陪伴妻子打猎时,能在马背上坐稳已感吃力。他在盔甲底下直冒虚汗,精力充沛的总督夫人越是兴高采烈,他就越喘不过气来。
勃朗什晚上常想跳舞。穿得鼓鼓囊囊的老好人硬着头皮奉陪,暗自叫苦不迭。跳摩尔女人那种摇晃全身的舞蹈时,他得挽住她的手;跳蜡烛舞时,他要为她高举火把。尽管他患坐骨神经痛、哮喘病和风湿病,他也得满脸堆笑,在她扭够了腰肢,做过诸般古怪动作,跳了个尽兴之后,对她说些温柔体贴的话语。
然而有一天,他终于承认自己精力不济,无法与妻子生猛鲜活的年华抗争;对少女萌发的春情他甘拜下风,决心从此听之任之,只指望勃朗什的宗教信仰和羞耻心能对她有所约束。可他总不敢合眼睡觉,因为他知道天主使少女怀春是为了让男子去安慰她们,犹如鹧鸪生来是为了被串在铁扦子上烤熟。
在一个天气潮湿、蜗牛四出爬动的早晨,勃朗什坐在屋里的大椅子上出神。这种天气令人慵困,不由胡思乱想。椅子上的坐垫絮着羽绒,少女坐久了,她肌肤上的茸茸细毛与羽绒之间会产生一股奇妙的热气,其效力、渗透力、扩散力胜过任何汤药、草药或春药。所以伯爵夫人春心大动,却不知其所以然,但觉从头到脚奇痒无比。
老好人见她浑身如酥软了一般,大不以为然,就想驱走她脑子里那些非分之想。
“您有何心事,我的朋友?”他说。
“我害臊。”
“谁冒犯您了?”
“我害臊,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因为我不生育,您就没有子嗣。没有后代还算什么贵夫人?您瞧:邻居们都有孩子。我结婚是为了生孩子,您娶我是为了给我孩子。都兰省的贵人老爷个个子孙满堂;他们的妻子生孩子都是一窝一窝的,只有您膝下空空。人家会拿您取笑的。没有孩子,您的姓氏、采邑和领地就无人继承。孩子是我们天生的伴侣,我们给他穿得整整齐齐,包得有棱有角,穿衣脱衣,浆洗熨烫,拍他摇他,喂他养他,抱他起床,哄他上床,这该有多美!我觉得我们哪怕只有半个孩子,我也会亲他吻他,给他洗澡擦身,裹上襁褓,解开襁褓,让他整天笑啊乐啊,就像贵夫人都做的那样……”
“可是女人有难产而死的。要生孩子,您还太年轻,还没有发育完全!”总督被她滔滔不绝的话惊呆了,慌忙答道,“您要不要买一个现成的?这样您就不至于有临盆之苦,分娩之痛。”
“我不,”她说,“我就是要挨痛受苦!不经痛苦,孩子就不是自己的。我知道孩子应该从我身上出来,因为教堂里人家说耶稣是圣母肚里结的果实。”
“那就祷告天主,但愿如此!”老总督喊道,“我们请埃斯格里诺尔教堂的圣母帮助我们吧。好几位太太在那里念了几遍《九日经》后,无不怀孕,一遍也不能少念的。”
当天勃朗什就动身去朝拜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她骑在漂亮的白马上,打扮赛过王后,绿丝绒袍子的领口开在两乳之间,满绣金花,猩红色的短袖,小巧的厚底鞋,镶宝石的高帽子,外加束住柳条细腰的金腰带。她要把这身装束都献给圣母,确切说是她许愿,待生过孩子,行安产感谢礼时将奉上这一切。
总督的掌旗官,年轻贵族戈吉埃带着一队骑兵负责旅途安全,为她开道。他目光敏锐如鹰隼,大声喝令闲人闪开。
却说这一行人正走到马穆斯吉埃附近,时值八月,天气炎热,老总督在马背上跌跌撞撞,昏昏欲睡,那神情赛过母牛头上戴着王冠。有一村妇蹲在大树底下就着瓦罐喝水,看到一个模样儿如此俊俏的夫人竟与糟老头子并辔而行,便向旁边一位掉光了牙齿、正在地里唉声叹气捡麦穗的刁老婆子打听,这位贵夫人是否上哪儿去寻欢作乐。
“不然!”老太婆说,“这位是罗什高朋的女领主,普瓦图省与都兰省的总督夫人,她是出门烧香求子。”
那年轻农妇听罢哈哈大笑,然后指着队伍前头的总督老爷说:
“这位打头的跌一跤,她就不必买蜡烛许愿了。”
“啊哈!我的可人儿!”老太婆接下去说,“我纳闷她为什么到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去,因为那里的神甫没有长得俊的。她最好到马穆斯吉埃修道院的钟楼底下小憩片刻,定能如愿以偿,那里修行的个个生龙活虎。”
“让出家人见鬼去吧!”又一名农妇打了个盹醒过来,开言道,“瞧瞧戈吉埃老爷这一表人才,要他去打开这位太太的心易如反掌,再说这颗心早就裂开一道口子了。”
三名女人一齐纵声大笑。
她们出言不逊,戈吉埃便走上前去,想把她们吊在路边一棵椴树上以示惩罚。可是勃朗什大声喊道:
“戈吉埃老爷,先别把她们吊起来!她们还没有把话说完,等我们返程再处置她们也不迟。”
她说着脸红了。戈吉埃老爷死盯着她看,像是要用目光把爱情的奥秘射进她的心里。其实农妇们一番议论已经使她开了窍。春情如火绒,只消一句话便能点燃。
勃朗什已经看出她的老丈夫与那个名叫戈吉埃的年轻贵族在体态上大有差别。后者年方二十三岁,腰杆笔直端坐在马背上,机警敏捷,听到第一声晨钟就能起床,而老总督还在做梦。他勇敢、灵活,凡是主人缺乏的品格他都有,似这般俊俏哥儿,风流娘儿们无不乐意拥着他同宿共眠,顾不得戴发网,也不怕跳蚤咬了。颇有人指责她们,但是最好谁也别去怪谁,因为人人有权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总督夫人边走边想,待抵达图尔城外的大桥上,她已经朦朦胧胧、扎扎实实爱上戈吉埃了,如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爱着,却不知道这就是爱情。
她由少女变成妇人,一心希望得到男人身上最好的东西。她堕入情网,蓦地跌进苦难的深渊,因为在初起觊觎之心和满足最后欲望之间乃是一片火海。她以前不明白,现在亲身体会到一种精微的物质会通过目光流进她的体内,使她的粗细血管、心脏的皱褶、四肢的神经、头发根、汗毛孔、大脑的皮膜、皮肤的七窍,以及五脏六腑等等,无不突然扩张、发烧、发痒,如中剧毒、如被抓挠、如被倒竖,总之似有千万根细针在里面钻刺。此乃春情发动,其反应遵循一定之规。当下勃朗什两眼模糊,视线中不见老丈夫,只见年轻的身材魁梧的戈吉埃。大自然造他时下了双料,犹如对于神甫的下巴。
老好人跨进图尔城时,人群的呼叫声把他惊醒。他率领全队人马摆开仪仗来到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该教堂从前名叫大功堂,意谓纪念功勋最卓著者。
勃朗什走进一间偏殿,凡向天主和圣母求子者都在此许愿。按照规矩她单独入内,总督、随从和看热闹者一概被挡驾,但能隔着栅栏看清里面的情形。
那位专司求子弥撒并接待发愿者的神甫当即迎上前去,伯爵夫人问他不能生育的妇女是否不在少数。神甫答道他无可埋怨,孩子为教堂带来的收入颇为可观。勃朗什又说:
“您常见到年轻女子嫁给我家老爷那样的老丈夫?”
“少见。”
“那么她们总能求得子嗣?”
“有求必应!”神甫笑道。
“有些女人的丈夫年纪不老,她们来求子又怎样呢?”
“有时能如愿以偿……”
“这么说,嫁给总督这把年纪的老人反而保险?”
“当然如此。”神甫说。
“此话怎讲?”她说。
“我的夫人!”神甫庄重地说,“因为丈夫未老时,只有天主照应此事;这以后,凡人也插手了……”
那个时代的神职人员确实掌管了全部智慧。
勃朗什当即许下宏愿,因为她那身装束少说也值两千埃居。回家路上,总督见她驱策坐骑不停地嘶鸣、蹦跳、撒欢,便对她说:
“您的兴致真好!”
“可不是,”她说,“我不再怀疑自己不能生育了,因为神甫说,有人会出力的。我想要戈吉埃……”
总督恨不得立时砍下那个僧侣的脑袋,但他继而一想,犯下此罪他也占不了便宜,不如请大主教帮忙,巧施报复。
故此,罗什高朋城堡的屋顶尚未在望时,他就对戈吉埃说他可以回自己的领地去乘凉了。年轻的戈吉埃明白主人的意思,只得从命。
总督辞退了戈吉埃,起用雅朗日领主老爷的儿子接替他的职务。雅朗日领地也隶属罗什高朋,这位少爷名叫勒内,年方十四。总督先让他当侍从,待他成人后正式授予贵族头衔;此外他把亲兵护卫交给一名残废老人管带,此人当年曾与他一起闯荡巴勒斯坦和其他地方。
老总督做了这番布置,便以为不必担心有人送他绿头巾戴。妻子的春心纵如力图挣脱绳索的母驴子那样骚动,他也可以给它套上笼头,勒紧肚带,制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