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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我盯着电话,抿着伏特加。透明的玻璃瓶。灼口的酒液。
瓶盖在廉价地毯上越滚越远。
我想象着自己打电话给玛丽,想象着自己拨号的样子。我的姐姐,她和我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她更优秀,更正常。我想象着她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喂?喂?
脑中的麻木感,陌生的重力,本可以说出的那些话堆积在心头:不用担心,一切都好。但我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让电话从我手中滑落。几个钟头以后,我发现自己坐在玻璃窗外,酒醒了,穿着湿透的衣服,看着雨幕。雨一刻不停地下着,蒙蒙细雨打湿了我的衣服。
雷声在东方响起,越来越近。我站在夜色里,等待自身状况好转起来。
我看到旅馆停车场里有个人影。那个不该出现的身影站在雨中,灰色的雨衣闪闪发亮,朝旅馆的方向昂起头。那个人影看着我,面孔仿佛一座黑色的池塘。随后车灯的亮光突然出现。等我再次定睛看去,那件雨衣已经消失了,又或者从来没出现过。
最后一口伏特加灌入我的喉咙。
这时我想起了母亲,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景。与此同时,我的意识开始缓慢溶解。我失去了和身体的联系,脱离了钠光灯照耀下的那具棱角分明的身体——那双眼眸的灰色就像雷雨云,就像制造火炮的炮铜。
“它不适合你。”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母亲说。
我的手臂甩出,伏特加酒瓶旋转着飞入黑暗。闪烁,粉碎,玻璃、沥青和雨滴。一切起于虚无,最后又归于虚无。
那是我有时会做的梦。我们上次说话的那年,我十五岁。
她有很多名字,大部分都是编造的。
我母亲在桌子那边看着我。她没有笑,但我看得出她很开心。我知道她心情不错,因为我来看她了。
那是在一切都无可救药地恶化之前,她最后一次回到家里。她喝着茶。一如既往的冷茶,加了两块冰。我喝着热可可,双手捧着温暖的马克杯。
“我在哀悼。”她说。
“为什么哀悼?”
“为人类。”
我注意到了话题的变化,思绪也随之换挡:这又是她常说的那种话。就像她的思绪不断陷入的车辙——无论如何前进,终究都会偏离道路,返回荒野。
“我们种族的Y染色体正在退化,”她说,“几十万年之内,它就会彻底消失。”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梭巡,在每件东西上停留片刻,然后便转向下一件。
我配合地回答:“那自然选择呢?它不是能剔除不良个体吗?”
“那还不够,”她说,“结果是无可避免的。”
也许是吧,我心想。也许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这个房间,这一天。我母亲坐在我对面,眼神焦躁不安,衬衫扣错了纽扣。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这间休息室。在屋外,风吹起了玫瑰园里的落叶,堆积在波特砌起的那道用来阻挡邻居家柯基犬的石墙边。
波特是她的男友,虽然她从来没承认过。他叫她“我的吉莉安”,就像上辈子欠她那样爱着她。但我觉得,他跟我父亲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了。这既是他能够陪伴她的理由,也是他没法和她更进一步的原因。
“你姐姐要嫁人了。”她说。
我们早先的对话突然有了意义。我当然知道姐姐的订婚对象,我只是不知道母亲也知道。她活跃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母亲的驾照把她那双眸子称作“淡褐色”。但淡褐色是种笼统的说法。凡是蓝色、绿色或者棕色以外的眸色,都可以称作“淡褐色”。就连黑色的眸子都可以说是“褐色”,但你却不能说别人的眼睛是黑色的。我曾经这么做过,有时人们会觉得自己受了冒犯,虽然这是绝大多数智人的眸色。对我们遍布全世界的同胞来说,这是正常的眸色。墨黑色,就像黑曜石的碎片。但我母亲的眸色很不寻常,不是蓝色或者绿色,更不是车辆管理局写在驾照上的淡褐色。我母亲的双眸带着名副其实的疯狂之色。我清楚这一点,因为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那种眸色,在她的眸子里。
“地球的磁场在不断波动。”她告诉我,“此时此刻,磁场的热点在南美洲。那些漂亮的极光只是进入可见光谱的带电粒子。我坐你父亲的船去海角北面的时候见过一次极光。”
我笑着点头,这种对话向来如此。她太过沉浸于这些不为人知的事,从来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凡俗的话题上。她脑子的内部路线始终伸向那些隐匿的真相与深邃的秘密。“磁场正在弱化,但我们在这儿很安全。”她又呷了口茶。她很高兴。
这是她特有的技巧。她能只用眼神就表现出喜悦、悲伤或者愤怒。她把那项天赋传给了我,这种交流方式,就像一种只有我们才知道、不需要言辞的秘密语言。
就在那一年,有位老师说我应该试着多笑笑。我心想,我难道没笑过吗?一次也没有过吗?
即便在那时,我也像极了母亲。
在化学、天文学和遗传学专业都半途而废以后,她最终拿到了免疫学的学位。她拥有热忱,但同时也不切实际。她毕业那年,我九岁。回想起来,征兆早就存在。奇怪的信念,以及后来变得如此明显的那些事。
她的爱既激烈又不现实。也正是这种激烈与不现实,让她的孩子们对她无比信任。因为虽然她的心智显然全无复原的希望,但她身上仍然有着伟大之处。那份伟大隐藏在深处,仿佛潮汐力。
她会推迟自己入睡的时间,给我们讲述睡前故事。在她的故事里,现实和幻想的分界线总在变动。她会给我们讲述科学故事,以及在不同的世界也许能算是科学的故事。
我姐姐和我都太爱她了,爱得不知该拿这份爱怎么办。
父亲没能回来的那天,她最先醒来。她瘫倒在我的卧室里,费力地吐出那些字眼。我对那天晚上的记忆少得可怜,就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但我记得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电灯开关,也惊醒了我——然后无数的岁月化作字句倾泻而出,巨细靡遗。许多次人生化作言语的瀑布。缓慢却无法停止的尖叫。从未真正止息的尖叫。
我记得那个房间,记得墙壁的颜色。近乎照片般的细节,再加上古怪的记忆断层——我本该记得,却不知为何无法看到的事物。我能清楚地看到墙上的旧裂纹。我能感觉到楼梯光滑的木制扶手,还有擦过肩头的相框的触感。我能看到门厅的枝形吊灯上那层薄薄的灰,但我姐姐却不见人影。那些记忆中没有她的存在,虽然当时她肯定在场;又或许她就在那里,站在后方的阴影里。
然后碎石开始刮擦我的光脚,而立足不稳的母亲倒在屋外的人行道上。我站在车道上,身旁是无声打转的红色灯光。我看到了警察,但他们都没有脸,只有手电筒、徽章和仿佛从水下传来的字眼。
你父亲……
她没能说完。没能说出那几个字。
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复以往了。对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是,但尤其是对我母亲。
现在她又呷了口茶,我看到她眼里的快乐换成了担忧。那双名不副实的,不怎么像淡褐色的双眸。
“埃里克,你还好吧?”
我只是点点头,喝了口热可可。
“你确定吗?”她问。
她父亲有四分之一的切诺基人血统,长相也颇为相似。这是她和我的共同点:我们都像自己的父亲。
“一切都好。”我说。
她个子很高,四肢修长,曾经棕色的头发如今掺杂着白色。她永远都是这么美丽。
如果说我们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眼睛了。但不是指颜色——因为我的眸色是蓝灰——而是指形状。我们的表情隐匿真心。我们的双眼保守秘密。
她从不喝酒。一次都没喝过。跟我父亲不同。
她会告诉你理由。
在她的家族中,酒鬼的历史相当悠久。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坏酒鬼”。那种会跟人打架,然后进班房的酒鬼。包括她的祖父、父亲和兄弟,她的一部分表亲或是堂亲。所以她明白。就像亨廷顿氏病1或者血友病,受污染的血脉会代代流传下去。我不禁怀疑这也是原因之一:对酒精的莫名熟悉感让那两人——她和我父亲——走到了一起。
有时候,就只是因为“笑起来的样子”这种单纯的理由。或者是家族传承的发色。又或者是你拿着威士忌酒杯的方式:展开的手指不经意地抓住杯口杯缘,让手掌悬停在冰凉的棕色液体上方。是当你与别人初次相见,却觉得彼此……莫名熟悉的那种感觉。觉得彼此从出生就已相识。也许他吸引她的正是那一点。又或许她只是觉得自己能纠正他的缺点。
因此母亲从不喝酒,一次也没有。她觉得这样就足以拯救自己了。
在我长大成人的期间,她曾多次告诫我不要喝酒。家族中父母两系都有酒鬼,她是这么说的,又告诉我碰都不该去碰,连一小口都不该喝。
“它不适合你。”她说。
不用说,我最后还是喝了。
不适合你。
再没有比这句话错得更厉害的了。
1 译注:又称亨廷顿舞蹈症,一种遗传疾病,患者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舞蹈似的抽搐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