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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周的时候,我们开始取出包裹里的显微镜。萨提维克用撬棍,我用羊角锤。木制的板条箱很沉,而且完全密封。这些是从宾夕法尼亚某家已经倒闭的研究所运送过来的。
阳光照耀着研究所的装卸区,周围热得出奇,就像一周前冷得出奇那样。汗水自我的额头滴落。
我挥动手臂,羊角锤砸进苍白的木板。我再次挥下。这活儿让人舒心。
萨提维克严肃的黝黑脸庞浮现出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的脑袋漏水了。”
“是融化了。”我反驳道。
“在印度,”他说,“这种天气叫作‘毛衣天’。”
萨提维克把撬棍塞进我砸出的裂缝,然后用力压下另一头。我才认识他三天,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们一起用暴力对待这些板条箱,直到它们屈服为止。
这一行正在面临整合,宾夕法尼亚的那家研究所只是最新的牺牲品而已。汉森以低价大量购入他们的设备,用托盘装着运到这里。这儿的气氛就像科学家的节日。我们打开包装。我们欣赏着自己的新玩具,只在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我们凭什么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对某些人——比如萨提维克——来说,答案相当复杂,与过往的成就有关。汉森并不只是又一家马萨诸塞州的智库而已1,萨提维克能在这里工作,是因为他从十几位科学家中脱颖而出。某位大人物欣赏他做的报告和起草的项目。他有让人折服的才华。
对我来说,答案就简单多了。
对我来说,这是朋友给的第二次机会。最后的机会。
我们撬开最后一只木箱。
萨提维克朝里面望去。他剥下一层又一层的泡沫包装材料,在地板上堆起了一座小山。那个板条箱很大,但我们在里面只找到了一套各种大小的乐基因量瓶2,一共大概也就三磅3重。这肯定是某人的玩笑——那家完蛋了的研究所的某人在表达对他完蛋了的工作的看法。
“像深井里的一只青蛙。”萨提维克说。他总说这种令人费解的话。
“一点儿没错。”我说。
我有再来东部的理由。我也有不来的理由。两者都与这把手枪息息相关,又全然无关。
开车来到这里的人,首先看到的是那块指示牌:上面用蓝色粗体字母写着“汉森研究”。牌子本身雅致地远离路边,被精心布置过的灌木丛簇拥着。距离指示牌一百英尺4的地方,是那道装饰用的黑色铁门,它在办公时间不会关闭。站在入口那里,根本看不到研究所的建筑。在寸土寸金的波士顿周边,这一点意味着钱,大钱。在这里,一切都很贵,最贵的就是空间。
沿着城市的海岸线前进一小时以后,才能看到盖在岩石山坡上的研究所。那地方幽深僻静,林荫环绕。主办公楼很漂亮:反光铝箔覆盖着整整两层楼,面积大约相当于一个橄榄球场。铝箔之外的位置全是哑光黑色的钢铁。这栋办公楼富有艺术气息,又或者说,如果将艺术融入供世界顶级科学家工作的建筑里,看起来多半就是这副样子。主入口附近有一条不算宽阔的砖砌回车道5,但前门的停车场只有装饰作用——只是一块粗糙的沥青地面,供访客和无关人士使用。车道沿着办公楼继续伸向真正的停车场——研究员使用的停车场,位于办公楼后方。几座较小的附属建筑坐落于停车场的另一头。南北两边的建筑物是外部实验室,包括技术设施和实验场所。而仿佛巨大的灰色战舰般独自伫立于远处的,是他们称作“W大楼”的旧仓库。
来这儿的第一天早上,我把租来的车停在主办公楼前,然后走了进去。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他们在等我。”我告诉前台。
“您的名字是?”
“埃里克·阿格斯。”
前台笑了笑,“请先坐下吧。”
我坐在皮椅垫上。这儿有三张椅子,以及一幅用红色与蓝色颜料绘制而成的图案复杂的漂亮油画。这幅画很可能也充当着技术原理图的作用——那些线条和角度似乎暗藏着规律。这正是负责装饰大堂的工程师会挑选的那种装饰品。两分钟过后,一张熟悉的脸绕过转角。我站了起来。
“天啊,”他说,“真是好久不见了。”杰瑞米握住我的手,顺势拍了拍我的背脊,“见鬼,你过得如何?”
“比之前好点儿。”我说。这是事实。
这些年里,他的变化不大。他没有过去那么瘦了,从前那头狂野的金发如今换成了商务人士的发型,但他仍然是那副从容的模样。脸上挂着同样从容的微笑。
“你呢?”我问他。
“我得说,这地方让我忙得很。研究员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人,而且还在增加。”
他领着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们坐了下来,然后谈起了合同,好像是一场单纯的商务谈话,好像我们只是两个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但我能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朝我投来的悲哀目光——他仍旧是我的老朋友。
他将一张折起的纸在宽阔的桌面上推了过来。我展开那张纸,然后强迫自己去理解上面的数字。
“你太慷慨了。”我说着,把纸推了回去。
“我们能以这个价位雇到你,算是捡便宜了。”
“不,”我说,“没这回事。”
“考虑到你在QSR6领域的成果,你完全有资格拿到这个数。我们可以给你安排大规模集成的并行处理器,你想要什么都行。”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灰色文件夹,把那张折起的纸放了进去,“你可以继续之前的工作。”
“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无论你需要什么,告诉我就好。考虑到你取得的专利和从前的成果——”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能再继续那种工作了。”
“不能?”
“不想。”
这话让他愣住了。他坐在皮椅里,身体前倾,最后说:“我听说过那个传闻。”他在办公桌的那一边审视着我,然后继续道,“我原本希望那只是谣言而已。”
我摇摇头。
“为什么?”
“我只是受够了而已。”
“那好吧,你说得对,”他说,“我的确不明白。”
“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出于误会才雇用我——”我作势起身。
“不,不。合同仍旧有效。那可是正式合同。坐下吧。”
我坐回椅子里。
“我们可以给你四个月的观察期。”他说,“我们雇用的是研究者,不是研究本身。试用员工需要在四个月的时间里拿出成果。这是我们这儿的制度。”
“我该做些什么?”
“我们这儿推崇独立研究,所以你可以选择自己想研究的项目,只要有科研价值就行。”
“什么都行吗?”
“是的。”
“价值由谁来决定?”
“做最终决定的是发表后的同行评议,前提是你的成果能走到那一步。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让这儿的审查委员会满意才行。试用人选是招聘经理决定的,但四个月后的去留就由不得我了。我也有上司,所以你得拿出点成绩才行。能够发表,或者有希望发表的成绩。你听懂了吗?”
我点点头。四个月。
“对你来说,这是个新的开始。”他说。于是我知道,他已经跟玛丽通过电话了。我真想知道她是几时打给他的。
我是说真的,埃里克,记得打电话给我。无论出了什么状况。
“你在QSR领域有过不少出色的成就,”他说,“我关注过你发表的论文——见鬼,这儿的每个人都关注过。但考虑到导致你离开的那件事……”
我又点点头。无可避免的时刻到来了。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我愿意替你承担风险,”他说,“但你也该给我个承诺。”
他已经说得尽可能直白了。人们在这方面总是小心翼翼。
我转过头去。这间办公室很适合他,我心想。不算太大,但明亮又舒适。他身后的窗户对着正门处的沥青停车场,我租来的车就停在那儿。一面墙壁上挂着圣母大学的工程学学位证书。只有他的办公桌透出炫耀的气息——这只柚木打造的庞然大物简直能停下一架飞机——但我知道,那是他继承来的,是他父亲的旧办公桌。将近十年前,我们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见过这张桌子。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还觉得自己和父亲毫无相似之处呢。
“你能给我个承诺吗?”他说。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对上他的目光。
随后,他沉默良久,注视着我,等待我说点什么。把我们的友谊与引火烧身的可能性放到天平的两端。
“好吧。”最后他说,他合拢那只文件夹,“欢迎来到汉森研究。你从明天开始上班。”
1 译注:根据2013年的统计,美国马萨诸塞州有176家智库,仅次于华盛顿特区的395家。
2 译注:Nalgene,美国最大的实验室及医疗用容器生产商。
3 1磅≈0.45千克
4 1英尺≈0.348米
5 译注:供车辆回转方向时使用的车道。
6 译注:量子科学研究的缩写,主要指计算机相关的量子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