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长篇小说集:“活着”三部曲+与吾同在+新人类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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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之四:


1932年,中国著名生物学家贝时璋在杭州浙江大学任教时,在一个叫松木场的地方采集到了一种叫丰年虫的小动物。它体长1-2厘米,非常美丽。

研究发现,它们在性别上非雄非雌,是一种中间性。进一步的研究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种中性丰年虫的生殖细胞发生性的转变时,卵母细胞中新形成的细胞并不是由母细胞分裂而来,而是以母细胞细胞质中的卵黄颗粒为基础组建的。其过程是:卵黄颗粒先形成新的核,再逐渐包上细胞质和细胞膜,形成一个完整的子细胞。

简而言之,它们的细胞不是由细胞分裂而来,而是由非生命物质重新建造的。这是一个极为重大的发现,它第一次揭示了太古时期地球上非生命物质向生命物质转化的早期过程。两年后,贝时璋教授在世界上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细胞重建学说。只是由于当时正处战乱,不得不中断了这一研究,直到1980年才恢复。

贝时璋教授表示,相信在21世纪,科学家将在实验室里由非细胞物质合成出子细胞,亦即把非生物物质转化为简单的生命。


——摘自《细胞重建学说》 (《科普创作》2001年第3期)

第三章 追踪

太空巴士机场在郑州附近,它最显著的地貌是一条斜指蓝天的电磁轨道,长达20公里。实际上,这就是一门电磁轨道炮,炮弹——小巧的太空巴士——在轨道上受到电磁力的推动,以高达10G的加速度(这是一般乘客所能忍受的加速极限)进行加速,在脱离轨道时能达到大约每秒2公里的初速度,这就大大降低了太空巴士本身的燃料消耗。太空巴士降落时是上述过程的反过程,首先用巴士自身携带的燃料进行初步的反喷制动,然后降落到轨道上,用电磁力进行强力制动。

由于电磁轨道是用廉价的电力代替昂贵的化学燃料,所以太空巴士收费低廉,成为大众化的交通工具。

又一辆太空巴士降落了,这是一辆大型巴士,40多名乘客走下来。宇何剑鸣走在乘客之中,手里拎着一位邻座老太太的大皮箱。这位老太太也是太空球的老住户,不过已决定返回地球寻找归宿了。剑鸣是太空巴士的常客,他是警局“金钥匙”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的成员有权处理太空球的治安事务,加入资格的要求很高,要求高学历、机敏、有熟练的电脑技巧和格斗技巧。全国警察系统中只有不足百名的“金钥匙”成员。

此次剑鸣前去调查的这桩太空球血案的真相十分简单,典型的太空幽闭症所致。自然人主人和B型人仆人因琐事而争吵,仆人失手杀死主人并畏罪自杀。太空球内的自动音像系统录下了血案的全过程。调查过后,宇何剑鸣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偏要住在与世隔绝的太空球内,为家庭种下祸根。他想到了如仪对爷爷的担心,内疚地想,他对这位79岁老人的关心太少了,回去后他要和如仪商量,努力把老人劝回来,至少回地球上住一段时间,调整一下心绪。

他站在自动人行道上,和同行的老太太闲聊着,老太太贪婪地看着外边,喃喃地说:“10年了,10年没看见地球的景色了。”剑鸣笑着说:“在太空球里不是每天都看吗?”老太太说:“那是远观,远观和近看到底不一样啊。”

玻璃幕墙另一侧是进站的自动人行道,这会儿正是进站时间,一拨接一拨的人从视野里滑过去。忽然,与其说是听见不如说是直觉,他发现玻璃幕墙那边有人在喊他。是如仪!她正努力捶着玻璃幕墙,不过,厚厚的玻璃隔断了她的声音,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一开一合。他猜测如仪肯定是去KW0002号太空球探望爷爷。逆向而行的人行道很快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他匆匆把皮箱还给老太太,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老太太刚才也看到了那一幕,忙不迭地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剑鸣从自动人行道的扶梯上跳过去,快步走到边门,向服务员出示了证件。无疑,太空巴士站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警局“金钥匙”组织,殷勤地为他打开了侧门。他顺着进站自动人行道走到候机室,如仪正在那里等他,身边放着一只小小的旅行箱。

一进候机室,如仪就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高兴地说:“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怎么这么快,你不是说需要三天吗?”

“案情简单,我提前一天回来了,你是去探望爷爷吗?”

“嗯。”

“干吗这么急?该等我回来嘛,我可以请几天假,陪你去。”

如仪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心血来潮做出的决定。”

剑鸣想起那天如仪的担心,小心地问:“太空球里……一切都好吧?”

如仪敏锐地听出了话外之音,“很好,什么事也没有,RB基恩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没事的,我只是想去看看爷爷。”

但剑鸣却不能释怀。前天他曾劝如仪不要胡思乱想,但目睹了太空球内血迹斑斑的场景后,他无法拂去心中的沉重感。他劝如仪:“把票退掉,跟我回去吧。等我把这件案子处理完,陪你一块儿去,我还没见过爷爷呢。”

如仪笑着,“我已经来到候机室,哪能再回头呀?放心吧,三天后我就回来。”

但剑鸣心中的不祥预感却十分强烈。没错,一切会平安无事的,如仪只是“回家”探亲,毕竟,发生血案的太空球是极少数……但他想,还是做点预防为好,至少没有任何害处。不过,为了怕如仪担心,他把下面的话处理成一个玩笑——

“如仪,”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你愿意体验一下警察生活吗?”

“怎么体验?”

“我们如果是单人执行任务,都要事先和同伴规定好联系的暗语,因为谁能料到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环境?这次咱俩也规定一个暗语吧。”

如仪的娃娃脸上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地说:“好啊,怎么规定?”

“如果那儿一切平安,你在电话中就随便提一种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险,就随便提一种动物的名字;如果是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行啊。极端危险——我的上帝;安全——动物;危险——植物。”

“傻妞,你记反了!安全——提一种植物;危险——提一种动物。你可以联想嘛,动物中有危险的食人鲨、恶虎、恶狼、鳄鱼,而植物中有美丽的花朵、舒适的绿茵……”

“可是动物中也有驯良的绵羊、小白兔,植物中也有危险的箭毒木和食人花呀。”她看到剑鸣有点急了,便笑着摆摆手,“不开玩笑了,不打岔了,我记住啦:危险——动物;安全——植物;极端危险——我的上帝。”

“这就对了。干脆再给你一件东西吧。”他掏出自己的“掌中宝”手枪,悄悄塞到如仪手里。它十分小巧,即使如仪的小手也能完全遮没它。如仪似乎吃了一惊,剑鸣顽皮地眨眨眼,努力把它弄成一个玩笑,“带上吧,带上它才像是一朵警花呀。”

如仪接住掌中宝,小声问:“上太空巴士不检查?”

“检查站早过啦,从太空回来是不检查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你千万别摆弄它,否则你会让我丢掉饭碗的。”

“好,我记住了。”

一个悦耳的女声在说:“到太空RL区的乘客请注意,登机时间已经到了,请你们带好行李物品,从三号进站口登机。到太空RL区的乘客请注意……”声音中似乎带着浓浓的睡意。候机室里开始骚动,人们带上行李,鱼贯进入三号口,一辆又一辆太空巴士在轨道上急速滑过。剑鸣送如仪到登机口,两人在这儿吻别。今天如仪预订的是双座小型太空艇,由乘客自己驾驶。漂亮的太空艇在轨道上很快加速,从轨道顶端射出去,然后太空艇点火,在尾后绽出一团橘黄色的火焰。火焰急速变小,消失在天幕中。


高郭东昌局长听取了剑鸣的汇报,满意地说:“好,小伙子干得不错,回去再写一份书面报告。”

剑鸣在高局长面前一向很随便,“承蒙夸奖,不胜感激,不过,你别忘了,你答应过要还我一个假期。”

“我什么时候言而无信啦?今天就还你,现在就去找如仪吧。”

“找不到啦,如仪这会儿已经在KW0002号太空球上了。我正好在太空巴士机场碰上她。她去看望爷爷,这些天连着出了两起太空凶杀案,把她担心坏了。”

局长呵呵地笑了,“是吗,那就不能怪我了。”

“老鲁那边进展如何,就是那桩副研究员自杀的案子?”

“还没有进展。”高局长对那组人多少有些担心。鲁段吉军侦查经验很丰富,但毕竟年纪大了,知识过时了,应付高科技环境下的案件似乎有些吃力。而小丁又太贪玩,业务上不钻研。有关自然人的案子现在常常放在第二位,放在类人的案件之后,但司马林达这桩案子不同,他的身份容不得马虎。局长不愿在下级面前批评其他下属,只是含糊地说:“你也做点准备,也许这个案子会让B系统插手。我关照资料室,把那桩案子的资料随时传给你浏览。”

剑鸣乖巧地说:“我相信老鲁能办好,不过若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

局长点点头,剑鸣便离开了局长室。随后的半天没什么工作,他和部下聊了一阵子近几日的新闻,又调出鲁段吉军的案情记录看了一下。从资料上看,他们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已经摸清那名放蜂人现在的位置,是在河北西边的枣林峪放蜂,两人已赶去调查。剑鸣知道,死者的电脑留言上曾提到“放蜂人”,所以这位放蜂人当然是重要的被怀疑对象。他听出高局长对两人的工作不是太满意,那么,高局长认为他们的主攻方向错了?放蜂人并不是本案的关键?

他不知道高局长是如何思考的,如果是他在查这件案子,也只能依鲁段吉军的思路去走,这是本案中唯一的线索。

不过,毕竟他没参与此案的侦破,所以他只是浏览一遍便罢手了。时钟敲响6点,他关了电脑,穿上外衣。屋里的年轻人一窝蜂拥出去,今天有一场中国对西班牙的足球赛,他们要赶紧回家守在电视机旁。在走廊上他们已开始了热烈的讨论,预测这次比赛的结局。陈胡明明磨磨蹭蹭走在后边,不凉不酸地说:“队长,快回去吧,如仪在等着你哪。”

“如仪去太空球了,三天后才能回来。”他坏笑着,“怎么,趁这个空当儿咱俩幽会一次?”

明明脸红了,半真半假地说:“你敢约我就敢去!”

“那有什么不敢约的,走!”他换上便衣,伸出胳膊让明明挎上,大大方方走出警局。


这晚他们玩得很痛快。他们先到舞厅,在太空音乐的伴奏下尽情扭动,跳出一身汗。然后他们来到附近的“水一方”餐馆,剑鸣点了几样菜肴,要了一瓶长城干红,深红色的葡萄酒斟在高脚水晶杯里,剑鸣举起杯,“明明,干!”

明明喝了几杯,脸颊露出了一抹红晕,目光中闪动着疑惑。她不知剑鸣今晚约她出来的用意。虽然剑鸣嘴巴上不太老实,但他在爱情上是极其忠实的,可惜是忠实于如仪而不是自己。今晚他约自己出来是干什么?如果他最终提出要和自己发生关系,明明想自己恐怕不会拒绝。

“水一方”环境优雅,透过临窗的雅座可以俯瞰白河的流水,花瓶里的玫瑰是刚换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屋里飘着水一样的乐曲。酒喝得不少了,火焰在明明姑娘的血管里流动。她喜欢剑鸣,今晚她会跟剑鸣到任何地方,会答应剑鸣的任何要求。

这会儿剑鸣倒是十分平静,他不再劝明明喝酒,自己慢慢地呷着,忽然说:“明明,我早就想找机会与你深谈一次了。你是个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惜我已经有了如仪……明明,不要因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一生,赶快忘掉我,去寻找你的意中人吧。”

明明血管中的火焰一下子变成了寒冰,极端的失望转化成愤懑,她想尖口利舌地刺伤他……不过,她知道对方说这些话是出于好意,他对如仪的忠实也值得钦佩。她努力平复了情绪,用谐谑的口吻说:“这是最终判决书吗?我接受这个判决。”

“对不起,明明,我真不想说这些扫兴话,不过我想,还是把话说透了为好。”

明明站起身,隔着小几吻吻他的额头,“不用说了,虽然你彻底打破了我的梦,但我还是很感谢你。走,再陪我跳舞去,跳一个通宵,算是咱们的告别。”

剑鸣陪她回到舞厅,两人在亢奋的舞动中释放了内心的抑郁。明明搂着剑鸣的脖颈,柔软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隔着薄薄的衣服,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他们默默跳着,几乎没有交谈。这会儿交谈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他们并没跳通宵,凌晨一点就离开了舞厅,剑鸣开车送明明回家。他下了车,为明明打开车门,又陪她走过昏暗的楼梯,在门口与明明告辞。他们轻轻拥抱一下,没有吻别,明明嫣然一笑,“队长再见。”随即轻轻带上房门。

剑鸣开车回家,街上寂寥无人。就在这时,黑影里滑出一辆汽车,远远地跟着他。机警的剑鸣很快觉察到了,他回忆着,从今天下午离开警局起,似乎这辆黑色汽车就跟在后面。是谁在跟踪他?为了什么?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有意把车速加快,后边那辆车立即也加快了车速。行过一条街,剑鸣降低了车速,那辆车也随即降速。剑鸣不再验证了,冷笑着一直开回家,把车缓缓停在楼前。那辆汽车也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的暗影里。剑鸣忽然急速掉转车头,朝那辆车快速开过去。那辆车没来得及逃开,或许他干脆就没打算逃走。当剑鸣的车与他的并肩而停时,那边干脆打开车内灯光,隔着玻璃与剑鸣对视。

是齐洪德刚,那位被气化的女类人的“丈夫”。

剑鸣走下车,拉开对方的车门,含笑说:“是齐洪先生吗?真巧,在这儿遇上你,能否请你到家中小坐?”

德刚冷冷地盯着他,“谢谢,不必了,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忘不了你的‘恩惠’。”

剑鸣叹道:“我已经再三说过,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齐洪先生,不要与法律对抗,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是吗,谢谢你的关心,不过齐洪德刚早已经死了,再死一次不算什么。”德刚挂上倒挡,“祝你睡个好觉,像你这么内心清白的人一定不会失眠的。”他踩满油门,汽车嗖地退走了,把剑鸣带了一个趔趄。

黑色汽车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剑鸣摇摇头,转身离开。他能理解德刚的仇恨,甚至暗暗欣赏德刚的血性。不过,他知道自己今后很难有清静日子了,德刚一定会像只牛虻一样紧紧叮着他。他本人并不惧怕,今后该注意的是不要把如仪牵连进去。

回到单人寓所,他首先对屋内摆设扫视一遍,看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没有。樱桃木的书架里,书籍仍然整整齐齐,沙发上的坐垫和电脑前堆放的东西也都保持着走前的模样。显然高智商的齐洪德刚不屑于用非法手段来报复。他打开电脑,立即发现有人闯入过他的资料库。这台电脑中没有机密,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庭资料,所以他只建了一道普通的防火墙。闯入者似乎也不在意留下闯入的痕迹,离开前他曾详细翻阅了宇何剑鸣的个人档案和家庭档案。

不用说,又是那个齐洪德刚。剑鸣对此并不担心。他的一生是一本公开的书,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没有齐洪德刚可以利用的把柄。不过,他还是决定认真应对德刚的挑战。看来这位齐洪德刚是位电脑高手,但自己也不会比他差吧。于是他埋下头来,开始在网络中追查闯入者的痕迹。


齐洪德刚家中有一个灵堂,一个永久性的灵堂,雅君的遗像嵌在黑色的镜框中,镜框上方是黑色的挽幛和白色的纸花。哀乐轻轻响着,似有似无。德刚每次回家,都要先到灵堂,额头顶着雅君的相片,默默祭奠一番。

这儿是有效的仇恨强化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剑鸣的仇恨在慢慢减弱。的确,剑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本人并不是冷血的刽子手,把仇恨集中到剑鸣身上并不公平。但每次回到灵堂,弱化的仇恨又迅速恢复。不管怎么说,雅君死了,是剑鸣害死了雅君,一定要向他复仇!德刚不会使用匕首和毒药,但他要设法使剑鸣名声扫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抛弃,这才是最无情的复仇。

电脑上闪现着宇何剑鸣的全部资料,包括他的父母和恋人的资料。这是十几天来他搜集的,大部分是从宇何剑鸣的家庭信息库下载到的,少部分是通过社会保险局查询到的。这些资料中似乎没有可供利用的秘密。

宇何剑鸣,2095年5月24日生,马上要过30岁生日了,父亲何不疑,退休前是“二号”工厂的总工程师。德刚原来没想到宇何剑鸣的父亲还是这么一位大人物,RB雅君就是在“二号”工厂里诞生的呀,从某种程度上说,何不疑甚至可以算是雅君的父亲。他从网络中调出了何不疑退休前的照片,看上去面容英俊刚毅,肩宽膀阔,大腹便便。剑鸣母亲叫宇白冰,结婚后一直没有外出工作,留在家中相夫教子,从照片上看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当然,这也是30年前的照片。

宇何剑鸣的履历表清白无瑕。他在北京警察大学上学,毕业后分回家乡,在南阳特区警察局B系统工作,晋升迅速。他似乎天生是个好学生、好警察,档案中到处是褒扬之语。

查不出什么东西,连剑鸣父母的档案中也没有任何污点。何不疑50岁时退休,那时,他在社会上的声望正处于巅峰期,所以不少人在报纸上表示惋惜。德刚在这儿发现了一点巧合:何不疑退休的日期,恰恰是宇何剑鸣出生的日期——也许他老年得子,一高兴就辞职回家抱儿子去了?

他还查到两年来剑鸣同父母所通的电子邮件,内容尽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没什么特殊内容,仅何不疑的一次问话有些反常。在这封邮件中,他详细询问了儿子同吉平如仪的关系,特别是问及两人的性生活是否和谐,因为(何不疑在信中解释道),现代高科技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不少人慢慢丧失了自然本能,包括性能力。剑鸣似乎对父亲的问话也感突兀,但他回答说一切都好,何不疑说那我就放心啦。

齐洪德刚对这次通话多少有些怀疑,一般来说,父亲不大会过问儿子的性生活,似乎在此之前,父亲对儿子的性能力一直怀有隐忧,也许剑鸣小时候曾受过某种外伤?

这个小插曲说明不了什么,德刚继续扩大搜索的范围。打开搜索结果,关于何不疑的条目竟然有5万多条!他一条一条浏览着,几乎全是褒扬之语,衷心赞叹着何不疑及其同事们所创造的“上帝的技术”。即使对制造类人持反对态度的人,对何不疑本人也是钦佩有加。

已经凌晨四点了,眼皮酸涩沉重。他去卫生间擦了把脸,雅君的化妆品还摆在梳妆台上,那个丰腴的人儿似乎还坐在镜前。德刚揉揉眼睛,又回到电脑前。这回,他查到了30年前的一篇长篇报道,标题是《万无一失的人类堤防》,作者董红淑。报道的内容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认真地读下去。

这篇报道从近距离观察了“二号”工厂的内幕(德刚真想也能去看看雅君的出生地!),叙述了何不疑导演下的一次实战演习。她的生花妙笔再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一个具有人类指纹的类人婴儿被及时发现,并被何不疑亲手销毁。德刚冷笑着想,难怪宇何剑鸣如此冷血,原来他父亲就是这样的货色!董红淑的文章写得比较隐晦,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对何不疑的厌恶——是钦佩中夹着厌恶。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发问:“人类有没有权力判决B型人的生死?尽管B型人的DNA是用纯物理手段组装成的,但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齐洪德刚早就知道董红淑的名字了,她是北京一家报纸的名记者,至今仍常有文章见诸报端。看了这篇文章,德刚觉得同董红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决定拜访这位为B型人鸣不平的女记者。

电话响了,是妈妈。她在通话视频中恼怒地盯着儿子,久久不说话,谴责之意溢于言表。德刚心酸地与妈妈对视,不想为自己辩解。很久,妈妈才说:“德刚,我们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你也太胡闹了,竟然和一个类人……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你一定要忘掉那个类人,赶快振作起来。”

爸爸接过电话,说了内容相似的一番话。德刚烦躁地听着,真想马上挂掉电话。妈妈忽然从屏幕上看到了他为雅君设的灵堂,从丈夫手中抓过话筒尖声问:“你还在为那个类人设灵堂?你……刚儿,不用说了,明天我们就到你那儿去。”

德刚坚决地说:“不,你们不要来,明天我将去北京办事。爸妈再见。”不等妈妈说话,他就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他真的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机。


在记者部主任的办公室里,德刚见到了董红淑女士。她50多岁,头发花白,但行动敏捷,看不出丝毫老态。董女士亲自为他倒了杯绿茶,亲切地问他有什么事。

德刚说:“我刚拜读过你30年前所写的一篇关于‘二号’工厂的文章,是这篇文章让我来拜访你。”

董女士陷入了回忆,“是吗?我这一生写了不少文章,但我个人最看重的就是那篇报道。”

“董妈妈,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谴责了对B型人婴儿的谋杀,这是需要勇气的。”

董女士摇摇头,“不,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坚定,我无法目睹一个无辜的B型人婴儿被销毁;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范,大批工业化生产出来的B型人很快就会取代必须怀胎十月的自然人,这对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叹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两难的,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但我从文章中读出了你对何不疑的厌恶。”

“对,我是厌恶他——在他谈笑自若地对一个婴儿进行死亡注射时。不过,除此之外,我对他其实很钦佩。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哲人,待人宽厚仁慈。看到这么矛盾的性格共处于一个身体,确实让人迷惑。”

“何不疑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他30年前退休后就从社会上销声匿迹了,据说他隐居在家乡的深山里,离‘二号’工厂不是太远。像他这么叱咤风云的人物,没想到真的能抛弃红尘。小伙子,”她用锐利的眼睛盯着德刚,“请告诉我,你与何不疑先生有什么个人恩怨吗?”

德刚犹豫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和何先生没有个人恩怨,但他的儿子宇何剑鸣害死了我的B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声,注意地重新打量着齐洪德刚,“原来是你!我一直关注着那件案子的报道,只是没记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痴情的丈夫,为未婚妻雕刻了假指纹?”

“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惜还是被宇何剑鸣识破了,这个刽子手!父子两代都是刽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着他。有人进来送上一份稿件,她心不在焉地签了名字。来人出去后,她委婉地劝说:“小伙子,我十分理解你对未婚妻的情意,不过我不赞成你把仇恨指向那位年轻警官。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这件事的责任要由法律来负,由社会来负。”

德刚咬牙切齿道:“他们父子两代恰好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声说,神情有点恍惚,“是啊,父子两代……小伙子,”她忽然说,“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点便饭。”她有点难为情,“有些话在我心中憋了30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德刚颇觉意外,但马上点了点头,“好的,谢谢董妈妈的邀请。”


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来,女儿不在家住,类人女仆含笑在门口迎接,递上两双拖鞋,接过两人的外衣挂在衣架上。董红淑交代她去炒几样菜,开一瓶葡萄酒。女仆点点头,先送来两杯绿茶,然后进厨房去了。董女士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小心地询问了雅君被销毁的情形,对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后,她详细追忆了当年参观“二号”时的感受。

“那次感受确实终生难忘!”她把玩着茶杯,缓缓说,“我们那一代和你们不同,你们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把世上有B型人当成天经地义;我们呢,那时还受传统思想的束缚,一直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虽不是耶和华或女娲的创造,但至少是天造地设,是大自然经亿万年锤炼、妙手偶得的珍品。人类的智慧和生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复制。可是突然间,所有这一切用激光钳摆弄一些原子便可以得到。没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缔结成一定模式,就会分裂、发育,最终变成婴儿并成长,具有智慧和感情,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我们虽然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但同样认为它不可思议。”

“告诉你,自从那次报道后,我再也没写过有关B型人的文章。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关B型人的是非。清晰的思维曾让我引以为豪,可是只要一涉及B型人,我就成了双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恶何不疑的残忍;另一方面,我也从理智上赞同他们的防范,我不愿看到人类被一些生产线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们不是工件,”德刚恼怒地说,“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请原谅我的失言,”董红淑笑着说,“也许这就是两代人的代沟,你们的理智和感情已趋于同一化了,我们的理智和感情还分离着。”

“雅君不是工件,”德刚重复道,“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爱情十分炽烈。”

董红淑温和地反驳道:“这一代B型人都生活在人类环境中,有的被人类同化了。我参观的‘二号’工厂里的B型人,既无爱情,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记得吗?我在文章中描述了一个进入‘生命轮回’的类人,他们对待死亡十分平静,就像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对死亡的轻视算不上美德,也不值得夸奖,那是人类和类人的重大区别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这样?”

她看着德刚,德刚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静,不过他没有说话。董女士再次劝道:“你不要把仇恨指向何不疑父子,不要造成新的悲剧。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就去改变这个社会,改变社会准则。”

德刚沉默着,“那是过于艰难的事。”他含糊地说。

董红淑叹口气,“仇恨使你变得过于偏执。”她不再劝说。饭菜送上来了,女仆为两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德刚不由得想,在董妈妈家里,类人同样没有与主人同桌吃饭的权利,这使他心中隐生不快。

董女士随便闲聊着。她介绍了何不疑的外貌,描述了他宽阔的肩膀和臃肿的大肚子;她回忆了那个B型人进入“生命轮回”的平静和自己的震惊,也回忆到进行死亡注射时斯契潘诺夫的冷血,及自己对他的愤怒……

“斯契潘诺夫先生还在世吗?”德刚插话道。

“还健在,仍像过去一样居无定所,听说最近在美国旧金山居住。”她敏锐地问,“你准备找他吗?”

德刚含糊地说:“也许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宇何剑鸣的情况。”

董红淑想,然后你从中找出可以利用的把柄。她知道德刚与宇何剑鸣是较上劲儿了,她不赞成这样的冤冤相报,不免暗暗叹息。她想,也许自己该给何不疑父子提个醒,让他们对德刚的报复有所防备。

她也很喜欢德刚,尽管有点偏执,但德刚不愧是一个真情汉子,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在机器化社会里很是难得。她为德刚满满斟上一杯,给自己斟上半杯,“来,干杯!德刚,记住我的忠告,忘记过去,从今天开始新的生活。你能记住吗?”

德刚含糊地应了一声。

“下午我还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记住给董妈妈说说。多来电话,啊?”

“谢谢董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