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拾 玖 章 :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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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上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不過別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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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那栋陈旧宅子的大门外,一个满脸脏兮兮、挂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虫的顽皮孩童正气势汹汹地对着紧闭的院门又踢又踹。他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着,口水随着话语四处飞溅:“陈平安!你这个缩头乌龟,给本少爷快点滚出来!要是再躲着不见人,信不信我找一帮凶神恶煞的家伙来砍死你,然后把你家里那些破铜烂铁全都砸得稀巴烂!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就在里面,到底在磨蹭什么呢?难不成是在和宋集薪他家的小媳妇,也就是那个叫稚圭的小姑娘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啧啧啧,大白天的就这样不知羞耻,也不知道照顾一下宋集薪的感受!行行行,既然你这么没胆子出来,那本少爷可就走啦!我真的要走喽?哼!”
然而,正当顾璨撂下狠话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敲了一下似的,一阵剧痛袭来。他吃痛地捂住脑袋,急忙转过身去一瞧,结果便瞧见了那张让他有些畏惧却又十分熟悉的面孔——正是陈平安站在了那里。
原本还嚣张跋扈的顾璨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气势全无。不过这小子反应倒也挺快,立马就改变了态度,朝着陈平安扯开嗓子大声喊道:“陈平安!你大爷的......哎哟哟,不对不对,我说错话了!那个......你的身子骨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呀?嘿嘿嘿......”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顺溜自然,毫无半点磕绊之处,仿佛之前的谩骂与此刻的关心问候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过渡一样,真是将见风使舵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提着个新陶罐的陈平安没好气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顾璨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赶紧把陈平安扯到院门口。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脑塞到陈平安手里,孩子压低嗓音问道:“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小泥鳅不?”辈子就崩想见着我啦,我那些宝贝,本来想着都留给你,陈平安!快出来啊!”
不知为何,骂到最后,孩子竟然带着点哭腔,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老窝。
陈平安一头雾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东西并不陌生,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锦衣少年,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陈平安神色紧张地环顾四周,只见泥瓶巷两头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不敢耽搁,连忙打开院门,一把将顾璨拉进院子里。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陶罐轻轻放置在一旁,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对着顾璨问道:“是不是有外乡人找你买那条泥鳅啊?!顾璨,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卖掉它!就算别人出再高的价钱,哪怕是拿金山银山来换,你也绝对不能卖!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让你娘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嘛,那你就更要牢牢守住这条泥鳅,明白了吗?!”
听到陈平安这番急切的话语,顾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两只小手紧紧抓住陈平安的衣袖,抽噎着说道:“我本来是想要把泥鳅还给你的,可是娘亲她不允许,还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从小到大,娘亲从来都没有这样打过我呀!而且那个说书先生,也不知道到底是神仙还是鬼怪,实在太可怕啦!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把我带到了一只白色大碗里面,接着那条泥鳅突然间就变得巨大无比,简直比我们家里最大的水缸还要粗壮好多好多呢……”
陈平安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脸色瞬间变得极为严肃,瞪大双眼,压低声音说道:“泥鳅送给你了,那它从此之后就是属于你的!顾璨啊,你好好想想,你到底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上舒坦的好日子啦?难道你不想看到她每天都能大口吃肉,脸上涂着漂亮的胭脂水粉,身上穿着那种一摸上去就滑溜溜、亮闪闪的绸缎衣裳吗?”顾璨听后,先是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然后毫不犹豫地点了好几下头,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期待。见此情景,陈平安缓缓松开捂着孩子嘴巴的手,接着慢慢蹲下身子,目光直直地盯着顾璨,语气严厉地追问道:“那这两袋子钱又是怎么一回事儿?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顾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正琢磨着该如何编个谎话糊弄过去呢,可谁曾想,陈平安对他这个小王八蛋简直太了解了,打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不是白瞎的。这不,顾璨才刚刚撅起屁股,陈平安就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二话不说,抬手又给了顾璨一个结结实实的板栗,同时声色俱厉地呵斥道:“赶紧把钱拿回去!”
然而,一向倔强的顾璨这会儿也来了脾气,脖子一梗,腮帮子鼓得老高,气呼呼地大声喊道:“我就不!”
陈平安给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板栗。只不过看到孩子死犟死犟的表情,陈平安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顾璨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
但确实聪颖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给陈平安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顾璨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祖坟冒青烟也好,像齐先生陆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顾璨应该是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
“哎呀,到底是谁吃饱了撑得,大白天跟这喊魂呢?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此时那个小兔崽子打着哈欠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是谁,陈平安,他为什么在你家院子里的树上睡觉?”顾璨紧紧的握着两袋铜钱死死的看着面前面若冠玉的少年。
“他啊,是我朋友,你就叫他,喂,你叫啥?”陈平安用手肘撞了俩下旁边的少年。
“先生啊,你可不能不要我啊,先生他,嗷不,现在应该叫祖师爷,祖师爷他说以后让我跟着您混,说跟着先生您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所以以后我崔。。。我就叫做崔东山好了”面若冠玉额头中间一点朱红的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惨兮兮的说道。
“啊,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就有了学生了?可以啊,祖师爷都出来了,混这么好,那这两袋铜钱我看你也不太需要,那我拿走了哟”,顾璨作势正要返身,没想到被眼疾手快的崔东山强行一把抢走。
“哦呦呦,祖师爷果真没说错,跟着先生混是真能吃香的喝辣的,哇哈哈哈,走先生,咱们吃早茶去!我请客!”崔东山得意忘形的看完绣袋里的铜钱然后将其一抛一抛的得意洋洋的说道。
顾璨趁此机会抓紧跑路被陈平安提小狗一样抓住后领口,扯回儿远处。
顾璨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身体微微颤抖着,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陈平安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调皮捣蛋的孩子强行拽回身边,但此刻却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毕竟这件事情牵涉甚广,影响巨大,稍有不慎便可能让顾璨及其娘亲遭受池鱼之殃。陈平安心中暗自思忖,如果仅仅关乎自身利益得失,或许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草鞋少年会毫不犹豫地当机立断,可如今面对如此棘手复杂的局面,他实在不敢轻易冒险,生怕一个错误的抉择给他人带来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那位神秘的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然下了床,静静地站立在门槛后头。她宛如一朵盛开在暗夜中的幽莲,散发着清冷而迷人的气息。只见她朱唇轻启,缓声道:“我娘曾经说过,世间众人皆有各自独特的缘分与命运轨迹。此子瞧上去虽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但却是那种典型的‘祸害遗千年’的主儿,日后想必也不会缺少走狗屎运的时候。”
听闻此言,原本还泪眼汪汪的顾璨瞬间两眼放光,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迅速抬手抹去挂在鼻子下方的两条晶莹剔透的鼻涕,然后咧开嘴巴,露出那颗因为换牙而空缺的牙齿,满脸谄媚地笑道:“姐姐您生得真是美若天仙啊,简直就跟我家中的二姐一模一样呢!我们这儿地方狭小简陋,要不姐姐随我一同回家坐坐吧?”
陈平安看着眼前这一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见那孩子一脸得意地胡言乱语着,竟说出什么他娘改嫁成了他爹这种荒唐话来。陈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吐槽道:“嘿,我说你这家伙可真能瞎掰扯啊!你娘什么时候改嫁成了你爹啦?难不成是我错过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被当场拆穿谎言后,那孩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迅速地翻了个大白眼,紧接着就像川剧变脸似的,瞬间换上了另外一副脸色和语气。只见他啧啧有声地说道:“哟呵,陈平安,行啊你,现在居然出息啦!啥时候偷偷摸摸拐骗了个婆娘回家呢?是不是准备办喜事、闹洞房啦?哎呀呀,只可惜我这会儿没赶上这热闹场面,不然我肯定得找个墙角根蹲着,好好听听你们在床上怎么个神仙打架法儿......嘿嘿嘿!”
听到这番口无遮拦的话语,陈平安气得脸都绿了,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按在了顾璨的小脑袋瓜上,同时还不忘转头向一旁的黑衣少女投去一个充满歉意的眼神,赶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姑娘,这小子向来如此调皮捣蛋,嘴上没个把门的,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别往心里去哈。”
那少女原本正冷眼看着顾璨耍宝胡闹,此时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瞧你这副熊样!”
顾璨本来还想继续施展一番他家传的伶牙俐齿功夫,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那只大手似乎悄悄加重了几分力道。这下子可把他给吓得不轻,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劲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立马变得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地嘟囔道:“姐姐您大人有大量,长得又这么水灵动人,您说啥都是对的,我再也不敢乱说话啦......将小人当成是个屁,给放了吧”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璨早已把陈平安当做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没有之一。
陈平安带着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璨,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顾璨嗯了一声。
“呵,就他师父那个鸟样,我一个打十个懂么,小子他要敢负你,你跟我飞剑传信一声,我保证给你去镇镇场子!”
崔东山不屑的说了一声
“他喵的,就显得你能了是么?就你牛逼是么?他马勒戈壁的,干不死你”
陈平安被气的七窍生烟,随之拳打脚踢全部往崔东山身上死劲招呼儿。崔东山愣是不敢还手。
过会儿稍微解气了的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孩子红着眼睛,刻意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璨,你最近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璨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孩子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
“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
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死劲砸石头溅他们一身……”
孩子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这孩子的举动,无比神情凝重道:
“顾璨,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璨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顾璨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陈平安愣在当场。
孩子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此时隔壁主人公稚圭,听闻,也只是打赏两只白眼。
(他陈平安要是敢在外边拈花惹草,不说秀秀姑娘,我都能把他那玩意儿剁下来喂狗)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也有些伤感。
毕竟顾璨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璨。
草鞋少年望着那个孩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陈平安问道:“先前顾璨说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璨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粲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她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她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粲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
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
她的身子骨难不成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璨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
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此时我们崔东山崔大爷正在市集内吃早茶呢。刚刚通过神人掌管山河的时候,在稚圭问出那个问题时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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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寫與貳零貳肆年拾貳月柒日下午陸點整
——朱顏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