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之予陆沉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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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拾 柒 章 : 祖輩槐蔭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说完这句话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齐静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

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也只不過不过是腊肉一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少年,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少年,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我的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随其后,期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却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微一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

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还说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年以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哪怕那些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大都比不过。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这样惊才绝艳的天赋。”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孩子的心,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

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

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螭龙瓷器镇纸,龙形跟你手上镯子类似。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

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

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的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螭龙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我只记得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少年大概是忘记左手的糟糕情况,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他,与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犹豫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

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对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

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哪里容得他们如此行事。”

少年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就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声道:“给我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

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增加蔓延。

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齐先生说得太小声,陈平安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齐静春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少年,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齐静春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陈平安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齐静春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

“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

少年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齐静春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那我可不怕吃苦的嘞!”

齐静春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齐静春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少年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齐静春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齐静春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少年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齐静春又问道:“我齐静春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枚祖荫槐叶?何况少年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难不成要我搬出我的先生是么?”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

你齐静春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齐静春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阮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齐静春笑问道:“真心话?”

少年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

突然。

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齐静春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陈平安,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问道:“是姚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齐静春点了点头,“正是……”

少年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陈平安必救之!”

天籁寂静。

齐静春笑道:“走吧……”

带着少年离去之时,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齐静春面露讥讽。

「姓陈」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却也只是宁肯另寻宿主。

哪怕不姓陈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齐静春转回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赵繇、顾粲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到时候无数槐叶纷纷如雨落”

少年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齐静春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少年笑道:“是!”

桃叶巷的一栋宅子里,有位面相为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边坐着位模样俏皮可爱的丫鬟,穿着鹅黄纹彩长裤,外边罩穿着浅罗碧色的纱裙,一边听着老人说故事,一边缓缓扇风。

老人突然开口问道:“桃芽,风呢,又打盹啦?不是吓唬你,若是在小镇之外的大家宅子,你这样偷懒,可是要挨罚的哦。”

没有任何回应,对下人一直优容宽厚的老人,正想继续调笑几句,脸色骤变,抬头望向远方,神情凝重起来。

原来小院内,不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没有丝毫动静,事实上就连无形的清风也静止了。

老人赶紧屏气凝神,默念口诀,坐忘入定,以免在这场光阴长河的短暂逆流当中,白白折损修为道行。

老人轻轻叹息,最为恪守规矩礼数的齐静春,也终于破例出手。如此一来,那可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铁锁井,身材魁梧的外乡年轻人蹲在不远处,使劲盯着轱辘车。但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一位丰腴村妇的侧影,她正弯腰从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惊人的臀部,沉甸甸坠下的胸脯,整个人略显夸张的曲线,玲珑毕露,身躯绽放出一股饱满麦穗的野性气息,让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妇人,也多出一些别样韵味来。

当年轻人意识到周围环境出现诡异静止后,他人没有动,只是壮着胆子,正视那幅妇人汲水的美妙画面,年轻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赶紧扭转身体,却也只是换了个蹲坐姿态。

难怪师父说过,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减了,可要是一旦带上山,就要成为称王称霸的座山虎,是会吃人的,师父喝酒之后,总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输给自家的入山虎了,没一个例外。

但是年轻人觉得出林虎就已经很厉害了,比如眼前那妇人,明明长得普通,却妖娆得让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话不说给他一耳光,完全不讲道理,年轻人觉得自己还是根本不敢还手,说不得妇人一笑,他还会跟着笑呢。

年轻人想到这些,就有些灰心丧气,低头瞥了眼裤裆,骂骂咧咧,“没骨头,难怪没骨气!”

——

泥瓶巷内,宋集薪正在翻阅一本厚重陈旧的地方县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规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补。所以宋集薪私下将此书取名为《甲子志》,还有就是小镇百姓在年少时被远房亲戚带出去后,几乎就没有人回到过家乡,好像都是很不喜欢落叶归根,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开枝散叶,甚至成长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所以宋集薪又将其昵称为《墙外书》。

少年此时正在翻阅一页人物传,描述了一个叫曹曦的生平事迹,笔墨吝啬,是这本县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来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

对于这本书早已滚瓜烂熟。所以如今闲暇时翻阅,只会拣选一些光怪陆离的人物故事,当做一位说书先生描述的演义传奇,真实性如何无从考据,宋集薪当然也不在意,他只记得那个身穿官服的男人。

在赴京述职离开小镇之前,深夜独自来此,男人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告诉少年要牢记一件事情,就是背诵记住书中每一个出现过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个人数,和他们身后祖辈们在小镇的各自根脚,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

此时宋集薪纹丝不动,就像小镇东南那些个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丛中、泥地里,无论风吹雨打,只是岿然不动。从窗户透过洒在书桌上的光线,保持一种反常的静止状态。

这栋宅子里,唯一能动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条不起眼的四脚蛇,她很早就察觉到异样,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个面瘫少女,骂她个狗血淋头。

但是当婢女意识到那柄剑的存在后,便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她先是来到自己少爷的房间,斜瞥一眼书页内容,看到「曹曦」两个字就嫌烦,便帮少爷向后翻了几页,看到有关「谢实」的篇幅后,才轻轻笑了笑。

只不过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将书页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机,害得自己露了马脚,这些年来,精明城府的少爷不过是出于好奇,怀疑她的身份来历罢了,从未抓到过真正的确凿证据,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际,功亏一篑,她跟随少爷经常要去乡塾,觉得读书人有些话,说得很虚伪混账,比如「舍生而取义者也」,有些话则说得还不错,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给说通透了。

那条土黄色的四脚蛇,正趴在门槛上晒太阳,此时当它寂然静止,便恢复「真身」了,光线映照下,只见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身躯通体像一块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内,黑衣少女宁姚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胎息状态,不以口鼻嘘吸,如婴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气归根而止念。

雪白剑鞘内,飞剑如获大赦,缓缓出鞘后,它在主人四周轻快飞掠,小鸟依人之温驯亲昵,又有少女衣裙飘曳之美感。

它并非胡乱飞行,而是灵犀画符一般,为正在疗伤的主人营造出一块最佳的风水之地。

果不其然,没有丝毫呼吸迹象的少女,四周气息迅猛涌入她体内,她如鲸吞水,疯狂汲取这方天地间的本源灵气。

于是这一刻,小镇的死寂沉沉,与这栋宅子的风生水起,构成鲜明的对比。

小镇外的南方溪畔。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浓眉大眼,锐气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铁锤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室光辉。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随处乱窜,绚烂壮观。

一次抡捶,就能砸出一幅画面。

汉子对面,站着一个扎着条清清爽爽马尾辫的少女,身材娇小,她披了件黄牛皮质的罩袍,防止火星溅射到身上,寻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烧穿出一个个窟窿来,正是那个送少年一枚螭龙手镯的所谓正宫娘娘。

当一次捶打之后,千万点火星,骤然间在屋内全部停滞。

马尾辫少女皱眉问道:“爹?”

汉子沉声道:“换你来锤打剑条,正好借此机会锤炼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剑条,拨开身前两侧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挥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静止在光阴长河里的星火,不断撞击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击,使得屋内的光线,显得絮乱无比。相比小镇内那些好似潜龙在渊的高龄前辈,一个个凝神屏气静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于横行霸道了点。

尤其是当换成她来抡捶之后,势大力沉,动作迅猛。甚至比起经验老道的汉子,还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止境当中并不会消失。所以一次次叠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拥簇在空中。

铸剑之室,火星亿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红的剑胚子,沉声吩咐道:“心中默念《铸剑经》的撼龙篇!”

少女气势骤然下降,低声道:“爹?”

男人突然恼火道:“干啥子?”

少女气势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饿得很嘞,捶不动了哦。”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铸剑,差点就要开口骂人,“明明是让你背书就跟要你命一样,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闺女你这胃口,饿也很正常,还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说饿,其实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减弱,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少女大喝一声后,竭尽全力一锤砸下,鬼使神差道:“给我出来!”

这一次溅射出来的火星,极其繁多,尤为刺眼。

汉子脸上不露声色,心道:“成了……”

——

顾璨家的院子,妇人缓缓醒来,头疼如裂,在孩子的搀扶下坐回长凳,截江真君刘志茂正在闭目养神,袖中拇指食指缓缓掐动。

妇人顾氏将儿子按在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问道:“仙长,怎么回事?”

老人没有睁眼,道:“老夫收了个好徒弟,你有个好儿子。顾氏你就安心等着母凭子贵吧。”

妇人大喜过望,热泪盈眶,抱住孩子,细细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没有,我们家小顾璨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刘志茂突然咦了一声,惊讶出声,睁眼低头观看掌心纹路,好似岔开出来一条新路,自言自语道:

“这是为何?不应该啊。少年没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掐指飞快,“废物!栽在一个市井少年的手里,云霞山辛苦积攒下来的千年声望,就此毁于一旦。”

妇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长,既然我们家璨儿已经拜师了,不如就此放过陈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妇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我初见时,就不该起杀心念头。这个时候来跟老夫装大慈大悲救世的女菩萨,要脸不要脸?”

妇人被骂得满脸惨白,嚅嚅喏喏都不敢说半个字。老人犹不解气,伸手指着妇人大骂:“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以后顾粲随我返回书简湖后,你们母子相见的次数,绝不可太过频繁,以免妨碍了他的修行,可有异议?”

妇人赶紧摆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阴森。

妇人愣了愣,很快回过神,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老人使劲一挥袖子,冷哼道:“气煞老夫!”

先前眼见妇人还算有些别致风韵,刚刚有了将她收为贴身奴婢的念头,她便表现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该她错过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门槛的福气。

老人突然如临大敌,环顾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为静止为「止境」了,止境是世间诸多小洞天的一种,陆地神仙、金身罗汉也休想开辟而成。

这种大神通,可谓登峰造极。虽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座大阵,但依然让人倍感敬畏敬畏。

试想一下,只要身处此方天地当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来此皆需向我磕头,那是何种感受?

截江真君刘志茂做梦都想要达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刘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将佛陀、道祖、儒教教主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进来,不敢说要他们低头弯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辈相称。

刘志茂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手心也鲜血溅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劲割出一条血槽。

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纹混乱,黑线乱窜,四处撞壁。

老人没有丝毫犹豫,手心叠在手背。身为道家旁门中人,却以儒家作揖行礼,一弯到底,虔诚至极,颤声道:

“书简湖青峡岛岛主刘志茂,恳请齐先生怜悯晚辈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记小人过!”

良久之后。

“给我速速离去!”

这六字如春雷般一次次炸响在这位真君的耳畔。

刘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辈这就携带顾氏母子离开小镇。”

一直以晚辈自居的老人记起一事,小心问道:“敢问先生,晚辈身上这两袋子金精铜钱,应该如何处置?”

威严嗓音再度响起,“一人一物,刚好是两份机缘,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内,你不许离开书简湖半步,不然我亲自去找你。”

刘志茂如释重负,这次总算没有那般谄媚,故意行儒生揖礼,而只是打了个庄重的道家稽首,“长者赐不敢辞,齐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在这之后,齐静春的声音并未出现,止境也很快随之消失,刘志茂不废话,立即让顾氏带着顾璨随他离开小镇,顾氏正要说话,就被刘志茂一个凶狠至极的眼神瞪过去,吓得妇人噤若寒蝉,刘志茂掏出两只袋子。

虽然心中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这位志在一个名副其实真君头衔的旁门道人,仍是毫不犹豫地放在了长凳上,只是刚走到小院的时候,刘志茂突然问道:“你们家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

顾氏茫然,鬼头鬼脑的顾璨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个多宝阁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个?”

刘志茂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让妇人带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圣人认可了顾璨本身即是机缘,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可以带走属于他自己的机缘。

至于这些机缘的最终归属,在小镇上,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听齐静春的,但是到了书简湖,可就不好说了。

终于无人看管的顾璨等到两人进屋后,一手一把抓起两只袋子,轻轻拔出门栓,撒腿飞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内妇人顾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却很沉,有些费劲,搬得她气喘吁吁。

结果她的丰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脚,老人调笑道:“顾氏,你亏在后天保养上,不过就凭这个,在青峡岛做个二等丫鬟,有些勉强,不过当三等丫鬟,绰绰有余。

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过青峡岛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说不得好你这一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争取,莫要羞怯,白白错失了一桩福缘。”

妇人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时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

走到一条巷口,齐静春对陈平安说道:“蔡金简和苻南华,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

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龙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

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算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齐静春笑道:“也无需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

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少年惊讶道:“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齐静春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跟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少年点头道:“还真是……”

齐静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贫寒少年,“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齐静春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了。”少年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

“唉,等等,齐静春,你不带这样玩的啊,若不是贫道来的及时,怕是得悔青肠子啊”

年轻道人凭空出现轻轻按下了齐静春的手。

“怎么,陆掌教想将其收为弟子?”

“不敢不敢,贫道哪有这样的福分啊,贫道刚刚与师尊通过气儿了,他老人家儿愿意收下这个弟子,用来关门。”

“所以齐静春你就不必为老秀才关门了,毕竟我跟老秀才熟的很,前段时间还一起喝过酒呢,大不了贫道将来给老秀才再找一个来关门就是了”

齐静春如遭雷擊般愣在原地,陆沉师父愿意关门了?那岂不是?

“陈平安,你自己选吧是要我这枚如今对我而言无甚作用的白玉簪子,还是要陆掌教的。。。。emmm?”

“陆掌教?你的收徒儿礼呢?”

“啊,啊,啊?我忘了向师尊讨要了,要不,要不把我送给陈小道友吧”陆沉手脚无措,急急忙忙的说道。

“你麻了个******做个人吧,有你这样代师收徒的?”齐静春第一次罕见的动怒道。

本章寫與貳零貳肆年拾貳月陆日晚上拾壹點整

——朱顏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