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霸王别姬
鼓点渐起,如骤雨初临,震颤着梨园的空气。
锣鼓乍响,恰似惊雷破晓,拉开了《霸王别姬》的帷幕。
梨园的戏台上仿若被时光晕染,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饰演项羽的角儿昂首阔步登场,蟒袍加身,龙纹怒张,金盔闪耀,稚尾高擎,那眼神中的霸气仿若能穿透时空,举手投足间尽显霸王的豪迈与悲壮。“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另一边虞姬款步而出,凤冠上珠翠摇曳生光,霞帔绚丽夺目、水袖轻拂,恰是彩云飘动;莲步轻移,宛如弱柳扶风。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唱段婉转悠扬,凄美哀怨的声线交织着深情与不舍,声声啼血,句句断肠。
台上两人唱念做打,一招一式皆运维无穷。项羽与虞姬共舞,虞姬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项羽心痛不已,唱道:“妃子你,不可寻此短见!”
刀马旦的亮相英气逼人,花脸的功架也沉稳刚健。
“好!”
台下唯一的观众看美了,如痴如醉,摇头晃脑,鼓掌吆喝,眼神紧紧跟随着台上两道身影,时而屏气敛息,时而泪光闪烁,已经完全沉浸在这场生死别离的千古绝唱之中,全然不知戏里戏外,已融为一体。
后台的班主,看到唐老爷如此表现,心头也是美滋滋,心道这一出戏算是稳了。
只要他的班子能在唐老爷这里打响第一枪,日后在神城立脚的难度就会大大减少。若是能得唐老爷打赏一二,就更好不过。
也不枉费他千里迢迢将戏班子搬到神城来。
只是这唐老爷的怪癖也真不少。
明明整个唐家公馆里只有他一个观众,却依然吩咐将座位摆起了。
周围空荡荡,他还不时招呼着大家一起看。仿佛那空置的座位上,真的有人一般。而看其神情动作,全不似演的。其一个人造成的热闹场面,竟不比上百人差。
“嘶~”
班主忽然有些浑身发毛,便连台上演员沉浸戏中时,也不免多了几分怪异。
这时场外忽然进来一人。
其鼻梁上架着小圆墨镜,面白无须,一脸阴鸷。
正是唐家公馆的师爷,汤加旺。
整个公馆内,也只有他汤加旺,敢在老爷听戏时打扰。
汤加旺迈着小碎步穿过一道道座椅,即便是空座椅,他也丝毫不敢碰到惊扰座椅上的客人,特地绕了个大弯,才来到唐思皇身后,恭敬的附耳低语几声。
唐老爷面上热情不减,被打扰也有几分明显不悦。听到禀报后,更是眉头猛的一皱。但很快又被台上虞姬扮演者惊艳的表演震惊,整个眉飞色舞。
“好,真好啊,虞姬虞姬奈若何。”
“男扮女装竟能做到这般柔美端庄,一步一生莲,步步皆尘缘。”
“霸王也好,男儿气魄雄心万丈,奈何英雄末路。看赏!”
汤加旺立刻领会,躬身退后,一挥手,仆人们捧着金砖银条堆积在台上。
出手如此阔绰,直让班主喜上眉梢。
戏还未唱罢,汤加旺却在后台拦住了班主,一番耳语,班主脸上顿时如丧考妣。
待到整出戏唱完,戏班子自是乐呵呵的满载而归。几名年轻的演员初来大神城,就感受到了南方戏迷观众的热情,回去的路上也不由畅想着未来自个成角儿的风光日子。
待到暗淡的天色笼罩神城的街巷,一辆精致的马车辘辘前行,车内正是霸王与虞姬的饰演者。
班主只说唐老爷想听夜戏,让他们再去献唱一曲,其余就不愿多谈。
因此两人身上还带着完整妆扮。
但此行只他二人,真的只是为了唱戏?
事情定然不是这般简单。
夜晚私会金主,还是出手如此阔绰的金主,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二人面色带着茫然和紧张,也透着几分对未知的恐惧。
车外,喧嚣的市声此刻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幕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
街道上行人匆匆而过,偶尔投来好奇的目光:在神城看到豪华小汽车快速飞驰并不奇怪,这会儿能看到这样一辆古老又精致的马车却不寻常,还是驷马轩车,这放在前朝,得是什么样的达官贵人啊。
马车在唐家公馆的朱漆大门前缓缓停下,那厚重的门扉与白日里见时完全不一样,宛如一张巨兽狰狞的血盆大口,阴森而压抑。
随着侍从上前叩门,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中回荡。
门开了,透出里面深邃而幽暗的庭院。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似是这深宅大院发出的无声咆哮。
“虞姬”紧了紧衣衫,不自觉的靠近“霸王”。
“楼哥,我怕。”
身材高大的“项羽”演惯了项羽,终究胆大些,“怕什么,唐老爷看着和善,还能吃了咱不成?打起精神来,可别丢了咱们戏班的名声。”
说罢,大跨步,雄赳赳走在前头。
“虞姬”年龄比“项羽”还小些,但因长得好看,打小经历的事情比别人更多。他隐隐预测到此行不善,害怕之际,抬脚踏入这未知的牢笼,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裙摆拖地,摩挲着地面,发出细微却揪心的声响,似在诉说命运的无常与不公。
直到那扇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也将两人彻底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很快,虞姬的担忧成了现实。
夜晚的唐老爷竟如此的可怕。
同样的戏台之上,与白昼里完全不同。
敲锣打鼓声奏起,只是那奏乐的,分明就不是人。乃是一具具身穿暗红锈蚀的古代盔甲之人,用的也是破破烂烂的战鼓和铜锣,腰间还别着锈迹斑斑的兵器。
台下空荡荡的座位上,此刻也坐满了观众。
月光照在这些观众身上,那饱满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宛如被水墨勾勒出的线条,又似无数条蚯蚓一般在不停涌动。其面上五官表情也逐渐失真,宛如手绘的线条一般,透着生硬与阴森,仿佛厉鬼择人欲噬。
白脸蛋红脸泡黑眼圈,身穿古人衣物。
月光倾注而下,落在这些观众身上,也似在为线条勾勒的恶鬼注入了血肉,一个个兴高采烈的看着台上。
这种情况下,只要两人不是瞎子,就不可能视而不见。心里早已发寒,动作唱词自然变形跑调得严重。
唐老爷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都住了吧!”
这一声并不严肃,台上的项羽却猛的哆嗦一下,噗通跪在地上,不住朝着唐老爷磕头。
台下刚刚还笑容璀璨的观众们,此刻表情也同时严肃起来。
虞姬面容呆滞,脸上兀自保持着凄美的笑容,抬头仰望苍天,眼中满是绝望。
“老爷我好心请你们唱戏,你们不好好唱,打扰了贵宾们的雅兴,该当何罪?”
“唐老爷饶命啊,只要饶我一条性命,让我做什么都愿意。”霸王浑身一颤,不停叩首,砰砰作响。
“哦。”
唐老爷露出玩味表情,“那你呢,小美人?”
虞姬颤抖一下,身姿更加娇弱,我见犹怜。沉默半晌,他忽然唱将起来,却不是《霸王别姬》,而是《思凡》中的一段:“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
戏台上,灯光昏黄而暗淡,恰似楚汉争霸后那山河破碎的悲凉底色。
虞姬身披锦绣华裳,凤冠上的珠翠此刻也似蒙尘一般,失了光彩。
她莲步轻移,再无一步一生莲的轻盈,有的只是千钧之重,每一步都踏在这宿命的弦音之上。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腔婉转,却滋滋泣血,如杜鹃啼夜,声声断肠。
幽咽的声线在偌大的梨园里盘旋回荡,也揪着跪地乞饶“霸王”的心。
唐老爷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并不见打扰。
只见虞姬缓缓抬起玉手,从剑鞘中抽出寒光凛冽的宝剑。她凝视着宝剑,目光中满是毅然。说时迟那时快,虞姬将剑刃轻轻搭在颈边,微微仰头,那姿态宛如一只濒死的天鹅,优雅却又哀伤。
突然她眼神一凝,手下用力,宝剑瞬间没入脖颈,鲜血喷涌而出,如同一朵盛开在暗夜里的红莲,绽放在她洁白的衣领之上。
她的身体缓缓倒下,像一片凋零的秋叶,凄美而寂静。
“不!”
霸王悲恸的大喊一声,想冲过去抱住同伴的尸体,可扫了一眼台下却又动作僵硬,不敢动弹了。
整个戏台都被这隆重的悲伤所笼罩,只是生死离别的千古凄绝氛围,总是差了一半,无法圆满。
“可惜了!”
唐老爷眼神淡漠,“我可没想让她死啊,何必自寻短见。”
“可惜了我的虞姬!”
说着,他五指簸箕虚张。
其身后陡然现出五头身穿完整血色盔甲的鬼兵,手一挥,即化作黑烟冲了出去,嘶吼咆哮着冲向虞姬的身体。
霎时间,血肉横飞,咔嚓的啃噬声传遍梨园。
只短短几个呼吸,一具鲜活的生命就只剩下一滩白骨。
随即唐老爷取出一杆黑幡,轻轻一招摇,那具白骨上便腾起青烟,一道婀娜缥缈,凤冠霞帔,美艳绝伦的身影便重新浮现,只是面容有些呆滞,失了往日韵味。
唐老爷嘴中念念有词,“以神御鬼,疾!”
一道无形气机打将过去。
虞姬呆滞的眼中陡然一凝,便似重新活过来一般。
随手一招,便化身白烟钻进黑幡之中。
“小汤。”
“老爷!我在!”
汤加旺从身后走出。
“拿着鬼神幡,去把那只逃走的小贼揪出来。”
“是!”
汤加旺一脸神圣的捧着黑幡,退去。
唐老爷向着惊恐的霸王招了招手,“大王,莫要悲伤了,随妾身来吧。”
一道女腔自唐老爷口中唱出,婉转动听。
霸王更觉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猛地抬头,看到的依然是唐老爷那张满是褶皱,面白无须,头发皆白的老脸。随即便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径直朝着唐老爷走去。
唐老爷眼神中闪过贪婪,缓缓在霸王面前跪了下去,低下了他高昂的头颅。
其苍老的面孔上,竟呈现诡异的病态娇弱,仿佛真当自己是虞姬一般。
霸王只觉裤腿一凉,脸上流下几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