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九幽之誓
距无相宗入侵已过三日。
酆都城虽死伤惨重,但在周边城卫军的支援下,很快便恢复元气。
大武皇朝雷霆震怒,敕令大军封锁国境扫荡寰宇,掀出了不少隐藏的邪门外道。
作为始作俑者的姜诀,更是上了皇朝的通缉榜,悬赏金额之高堪比神通境。
在水行道术的冲刷下,酆都城血迹斑斑的景象早已消散,成千上万的尸体也已妥善安置,仿佛杀戮从未发生。
但道术抹去的只是痕迹,无相宗的所作所为,却是深深扎根在酆都百姓心头。
酆都城,仙院院主屋内。
魏长命一袭青色道袍,端坐蒲团上,他须发皆白,肌肤褶皱层层叠叠,看上去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酆都城下至平民百姓,上至武夫炼气士,在这位老人面前,无一不是毕恭毕敬。
即便是金身境的酆都城主,也须恭称他一声前辈。
除了魏长命外,屋内还站着一名断臂少年,青丝披散,道袍散乱。
昔日意气风发的天骄,如今沦为废人,连养育他多年的双亲也死无全尸。
朝夕之间,云泥之别,兄弟反目,父母惨死。
此等打击不可谓不大,姜羽却在数日之间重整旗鼓,意志之坚当真是魏长命生平仅见。
魏长命目光怜悯,轻叹道:“姜诀弑父杀母,自是罪大恶极,但与你并无干系。老夫承你父亲恩情,自会保你无忧,你又何必决意脱离仙院?”
“魏师恩德,姜羽铭感五内。”姜羽叩首道,“但姜羽身为兄长,未尽教导之责,此罪一。
我右臂已失,气海天宫被夺,求仙问道此生无望。若厚颜留在仙院,平白占据修行份额,此罪二。
酆都百姓群情汹涌,皆是冲我而来,却连累仙院被辱,此罪三。”
“于情于理,我都应被革除院籍,发为白身。”姜羽抬起头来,神色无喜无悲,“请魏师允许我脱离仙院,自谋生路。”
魏长命一时间沉默不语。
十年前,姜氏犯下抄家灭族的死罪,彼时皇朝大军蠢蠢欲动,眼看便是一场生灵涂炭的大战。
可就在兵变前一夜,姜羽两位兄长狂性突发,弑父杀母又屠灭姜氏一族,这才使一场战乱消失于无形间。
帝君念在姜家事出有因,且过往战功赫赫的份上,言明功过相抵不予追究,这才留下姜羽一条性命。
自那以后,姜羽就被仙院招收,名为恩典,实则监察。
魏长命,便是皇室派来监察之人,有关姜羽的一切事情,事无巨细,日日回禀。
可以说……魏长命是看着他长大的,深知这孩子的脾气。
纵使仙道无望,以姜羽的秉性,也不应轻易放弃。
一念及此,魏长命突然问道:“你想转修武道?”
姜羽点头回道:“不瞒魏师,我确有此意。姜诀弑父杀母,此仇不可不报,我只能选择武道修行。”
没有气海天宫,不代表就无法修行,纵使只有万一之希望,姜羽也不愿放弃。
世上的修行道路无非两种,一为仙道,一为武道。
前者需服用气海金丹,借药力开辟气海天宫,吸收日精月华淬炼魂魄,世人称之为炼气士。
后者则是打熬肉身,强壮气血,结合武气修行法门增进实力,世人谓之为武夫。
无论是武夫还是炼气士,气海天宫都是修行的重中之重。
不同的是,炼气士不能没有气海天宫,因为那是他们的魂魄淬炼之所。
但武夫即便没有气海天宫,丹田照样能积蓄武气,只是实力要比同境修行者弱上一些。
这一类没有气海天宫的武夫,便被称为武卒。
“可是……”魏长命心中叹息,“没有气海天宫,武卒始终难有大成就。”
气海天宫之于武夫,就好比是船桨。
失去船桨的木舟,虽然能顺流而行,但永远不可能逆行而上。
偏偏修炼一道逆天而行,最注重的便是一个“逆”字!
“即日起,你不再是仙院弟子。”魏长命收敛心思,淡淡道,“老夫提醒你一句,武道修行重在肉身,军中不会招募残疾之人。”
姜氏覆灭后,祖传的武法也销声匿迹,姜羽想要转修武道,首先要得到一门武法,最好的办法无疑是从军。
魏长命是在告诫他,军方不会招他入军,不是因为他的残疾身份,而是因为他是姜氏遗孤。
这话不好明说,但以姜羽的聪明机智,魏长命相信他能听明白。
“弟子明白。”姜羽了然,恭敬行礼,倒退而出。
直到房门关闭,姜羽这才转身面朝太阳,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眯起双眼。
日升月恒,亘古不变,物是人非,言之不尽。
返回宿舍后,姜羽摘下道冠,换上一身粗布麻衣,提起佩剑便径直离开。
他一心扑在修炼上,对外物不萦于怀,攒下的钱财也交给了义父义母,如今可谓是孑然一身。
护生剑在酆都一战尽毁,如今佩剑只是凡铁打造,锋利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但更适合现在的他使用。
“剑如其人,废人当配废剑。”姜羽心中自嘲,无视四面八方的异样目光,提剑走向院门。
院门外,人群熙熙攘攘,或是贩夫走卒,或是织工更夫,人人面色恚怒。
姜诀之事早已传遍酆都,修行者大多知晓内情,虽说对姜羽态度不冷不热,但终究没有为难他一个废人。
可在百姓看来,姜羽身为兄长,有督导规劝之责,不可能对姜诀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百姓将痛失亲友的怒火发泄在姜羽头上,仙院外日日人潮拥挤。
姜羽养伤期间,每日都能听到院外人声鼎沸,字字句句都是辱骂之言。
若非魏长命出面阻止,以其名望为姜羽作保,仙院大门早就被百姓踏破。
“姜师兄。”一名炼气士忽然走来,拦在姜羽面前,“门外皆是讨伐姜师兄之人,还请你移步后门,以免仙院蒙羞。”
此人名为丁殷,面带笑容,说话时客客气气,却以折扇掩鼻,话里话外都是讽刺之言。
姜羽心知肚明,他身为仙院首席,平日享用的灵石最多,难免引起他人妒忌。
他被废的消息传开后,前来探望的师弟师妹寥寥无几,大多是在背地里冷眼旁观。
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众,人心自古如此,不足为奇。
“丁师弟,恕姜某孤陋寡闻,入院以来十年零二十三日,不知仙院后门何在?”姜羽开口问道。
丁殷折扇一收,笑眯眯指向墙角:“姜师兄眼高于顶,不知道也是正常。那后门是金翅猃日常出行所用,你跟它走便是。”
金翅猃,是魏长命豢养的黄犬。
丁殷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姜羽钻狗洞离开!
姜羽眼底厉芒一闪,其余炼气士也是眉头紧皱,看向丁殷的目光变得厌恶。
“丁师兄,你过分了。”一名少年挺身而出,义愤填膺道,“姜首席平日恩德你不记,救命之恩你也忘了?”
丁殷脸色一沉,拂袖喝道:“徐师弟慎言,魏师已赐我首席之名。仙院只有丁首席,何来的姜首席?”
丁殷以首席之名强压,言语间暗含威胁之意,众师兄弟目光闪烁,一时间无人出面声援。
徐师弟面色涨红,嘴唇翕动,但在丁殷气势压迫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羽横跨一步,挡住丁殷散发的无形威势,淡淡道:“丁殷,有什么冲我来吧。你这般作态,无非是因昔日排位之争,手底下见真章罢。”
仙院讲究有能者居之,丁殷实力在同届师兄弟位居第二,每一次都败在姜羽手中,所得的资源也因此差了一大截。
久而久之,丁殷嫉妒心越来越重,这一点姜羽早有察觉。
只是没想到,他如今沦为废人,丁殷居然还不愿放过。
丁殷冷哂道:“姜师兄,你废人一个,随便一门道术都承受不住,何必自讨苦吃呢?”
“丁师弟,你还是不明白,道术道术……道在前,术在后。”姜羽眼中焰光绽放,陡然拔剑出鞘。
其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竟是眨眼间杀至丁殷面前,剑尖距其眉心已不足三尺。
“好快!”丁殷身躯大震,心中警兆大生,“来不及了,只能使用下品道术。”
姜羽这一剑来得太快,饶是他早有出手的准备,身体也难以跟上反应。
中品道术强则强矣,但施法印诀繁杂,绝计无法快过姜羽这一剑。
“黄阶下品道术——山河壁!”
随着丁殷脚下一踏,一面土黄色的石壁拔地而起,拦在姜羽长剑必经之路。
丁殷动作未停,趁着【山河壁】抵御攻击的刹那,双手印诀连动,就要施展出另一门攻伐道术。
然而,道术印诀行至半途,一截冰冷的剑身贴在他脖颈处。
“丁师弟,胜负已分,别逼我动手杀人。”姜羽的声音在其身后响起。
丁殷面色惨白,掐诀动作顿止,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你气海天宫已失……”
姜羽手腕微抬,以剑身轻拍其脸庞,淡淡道:“你大概是忘了,姜某有术剑双修之名。道术虽废,剑法犹在。”
炼气士大多苦修道术,对于肉身锤炼、剑法造诣等并不看重。
但姜羽幼时受母亲教导,一门【基础十三剑式】日夜苦修,早有不凡造诣。
如此近的距离,即便没有法力加成,丁殷也绝非对手。
这一战,丁殷并非败在实力不足,而是败在轻敌自傲!
姜羽收剑入鞘,对着守门的炼气士抱拳道:“劳烦师弟行个方便,姜羽在此谢过。”
“姜师兄言重了,山高路远,且行珍重。”守门的炼气士笑了笑,拂袖一挥,两扇院门缓缓打开。
姜羽长身而立,不卑不亢,信步走出仙院大门。
此时日头高悬,空气闷热得厉害,可仙院外的大街却比暑气更灼人。
宽大的街巷被围得水泄不通,人潮如沸,声浪滚滚,恰似一锅煮开了疯狂翻涌的热粥。
“姜贼出来了!”
不知谁高喊一嗓子,众人瞬间引颈,目光齐刷刷射向姜羽。
“丧心病狂,狼心狗肺!”
“姜贼!滚出酆都城!”
“还我妻儿命来!”
人群瞬间躁动,仿若癫狂,怒骂声、唾弃声交织袭来,将姜羽围得无处藏身。
与此同时,各式菜叶抛射而出,带着腐朽的气息糊在姜羽肩头,有汁水淋漓的菜叶,黏在他头发上摇摇欲坠。
更有孩童受了大人怂恿,攥着把小土块卯足劲掷出,劲道不大,但也在他身上添了几抹印记。
姜羽面不改色,仍由污秽满身,在市井百姓的鄙夷唾弃中,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抬眼扫视众人。
似乎是被他的目光吓到,一些百姓目光闪躲,停下了抛射杂物的动作。
但有一些痛失亲友的人,反倒被姜羽的作态激怒,捡起尖锐的石头砸向姜羽面门。
姜羽不闪不避,任由他们发泄,额头殷红血珠渗出,握剑的指节却早已泛白。
足足一刻钟后,百姓的宣泄才渐渐停止。
仙院门口堆满了菜叶、蛋壳、碎石等物,散发着腐烂腥臭的气息。
但从始至终,姜羽一直高昂头颅,直面众人。
“诸位……”眼见众人攻势停止,姜羽终于开口,说出了离开仙院的第一句话,“姜羽管教不严,致使义弟犯下弥天大错,心中有愧,愿受诸位刑责。
然,姜诀弑杀我义父义母,与我同样有不共戴天之仇。姜羽在此立誓,此生穷尽所能诛杀此獠。
此誓不成,死后愿落黄泉、下九幽,以赎此罪万一。”
满街死寂,无人应声。
姜羽话毕,迈步朝酆都城外走去,徒留身后一片喧嚣,久久不散。
俄而,惊雷乍响,恰似天崩地裂,震得大地微微颤栗。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初时稀稀疏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铜钱大小的水花。
转瞬之间,雨势便磅礴如瀑。
雨幕低垂,模糊了街巷的轮廓,姜羽直脊昂扬的背影裹在一层轻纱中,影影绰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