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蚊子和蚊帐
一连两个月,都没有妈妈的任何消息,而爸爸也不见人影。奶奶气呼呼地说:“你妈妈跑到城里享清福去了!你爸爸到城里给你下苦挣钱去了!”奶奶不管说什么,总是偏向爸爸。
我要钱干嘛?我只要妈妈!我不缺钱,我有三百块的压岁钱呢!妈妈给我藏在抽屉底部的硬垫纸下面,只有我和她知道。不让爸爸知道,害怕爸爸打麻将输急眼了会偷走。我每隔几天都会偷看一次那三百块钱,它现在还放得好好的。妈妈把我很多的压岁钱都给我存起来了,而这三百块由我自由支配。我完全相信妈妈,因为妈妈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从爸妈打架离开家的那天起,我就在爷爷家睡觉——我才不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自家的三间平房里呢。
爷爷家最讨厌的是门口那个永远都盛着赃物的垃圾桶,而屋里的奶瓶子酒瓶子,奶盒子塑料袋,烂拖鞋破纸盒子等等,扔得满地都是。东西随便仍,再加上吹进屋子的灰土一天一层,于是,贴瓷砖的地面,都几乎看不清瓷砖的本来面目了。而伯伯伯母一家住二楼,他们才不管爷爷和奶奶一楼的卫生呢,而奶奶也不是爱讲究爱干净的人。这一点爷爷显得特别宽宏大量,家里只要没有亲戚或重要客人来,他对奶奶三天都不扫地擦桌椅的习惯欣然接受,而且他还理直气壮地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十里乡俗不一般,咱这儿的人就有这个臭讲究,谁家收拾得太整齐太干净了,就跟旧社会的地主家里一样了,谁家就没人去串门了,在村里就没威信了。”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歪理,但事实就是酱紫的。
可我们家却不是爷爷家这样。妈妈是个爱整洁且做事有条不紊的人,她每天都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东西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样,我们每天都一种非常清爽的感觉。
爷爷的家里既脏又乱,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热,于是,蚊子就成了爷爷家的主人,它们大有把爷爷奶奶和我赶出家门的势头。
爷爷睡在客厅里,奶奶睡在东边的小屋子里,我睡在一楼西边的小屋子里。由于天热,为了凉快通风,屋里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当然,为了防蚊子,门和窗上都装有纱帘子。
可我们这儿的蚊子也实在是太厉害了,他们种类齐全,队伍庞大。有的来自前后院的小果园小花园小菜园,有的来自村街道上的污水坑垃圾站,有的来自路边的杂草丛或庄稼地,等等吧。但不管来自哪里,它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吸取人类的血液,繁殖养育它们的后代。
蚊子们有自己的一套战略战术,只要一到傍晚,它们就紧跟在爷爷奶奶身后,趁机从门里一拥而入,然后躲在衣橱里,或者藏在饭锅里、门背后,鞋子里,单等屋子里一片漆黑后,就准时开始新闻联播。它们绝不会像人类一样自私,保守秘密,它们整晚整晚不知疲倦地吹牛摆龙门阵,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它们欣喜若狂,知道你其实很害怕。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你身上有营养丰富的鲜血,而且不管是什么血型,对它们来说都是一样的高级食品。尽管你不想喂给它们,可你的血足够它们吃好几个星期呢!所以你总是怕它们,躲着它们。可这是根本躲不开的。因为它们是真正的“吸血鬼”,人类的“头号宿敌”!每个人,每年,多少鲜血都会白白地送给它们。甭看三甲医院的护士那么会抽血,但和它们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护士的针刚一挨你的皮肤,你马上就感觉到疼了,而蚊子吸你的血时,你是感觉不到的,等你感觉到时,蚊子的神操作早已完毕,吃饱喝足扬长而去了。
蚊子作战时分工明确,行动神速。先是一只敢死队的蚊子向我发起挑衅,引诱我用手或电蚊拍把它拍死,然后,同一军团或同一家族的集美们同时飞过来,围着我四面出击。几只蚊子嗡嗡乱叫,呐喊助威,其他蚊子趁机发起进攻,然后再互换角色,轮番上阵。制造声势的并不一定参与攻击,而发动攻击的则在后面一步步压缩包围圈。可我呢,独自一人,只有两只手,更看不到背后发生着什么,我根本防不胜防,无法招架。
关键是蚊子本领超强,哪怕一只蚊子,即便黑灯瞎火,它也能精准定位,锁死目标,整整一晚上不带歇息,让你绝对彻夜难眠。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有只蚊子,它和有的人一样,太贪心,本来已经吸不少货了,但它却不见好就收,还想把收益最大化,结果我pia一巴掌下去,它瞬间化为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是一只浅褐色的家蚊,白天不出门行凶,夜深人静了才下手。它很嚣张地在我周围狂轰乱炸,我拍了几次都没拍上。第一次它先在耳朵上停了一下,我一听到响声就直接往耳朵上扇了过去,结果把耳朵都扇疼了也没扇上。第二次落在我左腿肚上,我从后往前拍了一巴掌,可能位置不是很有利,也没拍住。于是,它第三就更加猖狂了,竟然明火执仗肆无忌惮地落在我的左手背上,而且一直在低头十分贪婪地吸着我手上的宝贵血液。我已经感觉到很痒了,可它还不知足,于是,我便全神贯注,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pia一巴掌拍下去,这一次它就彻底死翘翘。
活该!
不知为什么,爷爷和奶奶就是不怕蚊子,但他们看我被蚊子叮得受不了,就专门买了蚊香片,后来还换成蚊香液。
正常情况下,蚊子要是自重,当它听到家里人说“点上蚊香”时,应该逃之夭夭,而不是傻傻愣愣地飞蛾扑火一样地直接往枪口上撞。
事实上,我们村的蚊子都不傻,没那么容易上当,特别是它们第一时间发现蚊香盒上十分夸张地画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蚊子时。毫无疑问,它们也绝不会因此而束手就擒,乖乖地放弃与你拼死到底的机会。它们会等到气味散去的最佳时机,迅速返回,速战速决,叮你个全身起包没商量。因为是你首先采用了非对称作战方式。蚊子跟你一样,它们也想尽可能地活久一些。
所以,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即使你把蚊香堆满屋子,但最后的胜利者仍然属于蚊子。
尤其是对我来说,不管哪一种蚊香,我都受不了那种难闻的味道。如果点整个一晚上的蚊香,我的皮肤就会红肿,还会头晕、头痛、咳嗽,比蚊子咬了更难受。因此我怀疑,这些东东是专门毒人的,而不是毒蚊子的,因为蚊子并没有因为蚊香而丝毫退缩,它们的进攻反而更加迅猛。
在我们白鹿镇,总有那么一群蚊子精英,它们发现你家里有了蚊香后,就会临时先去没有蚊香或者只有假蚊香的邻居家,等血吸得差不多了以后,再回到你家闻闻,以确定蚊香的真假及其毒性大小。也有些蚊子很快就适应了真假蚊香的味道,还超喜欢闻这些味道,就像有的人喜欢闻汽油味一样。于是,这种蚊子就会辅导它们的伙伴如何去抵抗或躲避各种蚊香的技巧:
“爷们儿,要小心啦,这家的蚊香是真的,但毒性不大,闻过一两次后就没事啦。”
“这家的蚊香是假的,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入正常工作模式。”
……
后来,伯母终于发现爷爷买的蚊香像农药一样刺鼻难闻,而她用的蚊香一点儿异味都没有,甚至还有香味。于是,两相一比较,又一问价钱,才知道爷爷买的是特便宜的假货。卖假货的人心知肚明,甚至还理直气壮:反正这东西总起一点作用的,又死不了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伯母看我被蚊子叮得满身疙瘩,可怜同情我,就把堂姐屋里的蚊帐拿给我用。堂姐上大学还没有放假,而放假了也不一定回来。
有了蚊帐,晚上确实好多了,除了偶尔有一两只脑残的自己进来送死外,几乎没有其它蚊子可以侵入我的领地,它们只能潜伏在外面伺机等待。
最可恨的是那种毒蚊子,它身上有白色斑点,所以也叫花蚊子。这种家伙不按套路出牌,不分昼夜,不分地段,随时随地,风雨无阻。那天傍晚,我的脚脖子上,被一只气急败坏的花蚊子叮了个大包,我怀疑它是它们的老大。因为这之前,它的集美们被我用电蚊拍一连干死了好几枚,于是,它就组织了几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专来报复我。它们经过几个回合的奋力拼杀,终于达到目的,让我的脚脖子上肿起一个大包。它们因而就特别来劲,更加耀武扬威,天马行空,不可一势,又是往鼻孔里钻探,又是在耳朵里空翻,甚至朝我倒竖大拇指,冷嘲热讽:嗨——哥们,蠢货!
花蚊子叮起的大包,很硬,特别特别的痒,不管风油精还是花露水都不顶用。我只好不停地抓啊挠啊,结果越挠越痒。我用长指甲横一扎竖一扎,扎出个深深的十字坑,能稍微好些,可不一会儿又更加难受,而且这个疙瘩好几天都下不去。
自从有了蚊帐,虽然痒能减轻了一点儿,但几乎每天晚上,我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并不总是因为想妈妈,有时是因为蚊帐让我胡思乱想。我总觉得蚊帐里的空气一点儿都不新鲜,它们都是我昨天已经呼吸过的。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一会儿就全身冒汗,把床上弄得又湿又黏,就跟尿了床似的,可我根本没有尿床啊。
最糟糕的是,待在蚊帐里的时候,我总觉得蚊帐像棺材像棺罩,或者是带着棺罩的冰棺,而我自己就像一具小尸体,刚死掉不久。蚊子在我周围飞来飞去,它们是专为我来送葬的……
我这样越想越胆战心惊,越无法入睡,直折腾到后半夜,一点儿翻饼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才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我非常害怕夜里会莫名其妙地死去,那天就去找南秋人,想得到南秋人的援助。可南秋人去她姥姥家了,我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南秋人的爸爸。我对他说,真的,如果有那么一天,大人突然一不留神,我就会死在里面,大家在地球上就再也看不到我了,因为我已经升天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泪流满面,想象着我已经死去,躺在白色的小棺材里,周围的人不知为什么在哭泣。人要是不死该多好,就像孙悟空那样,可以不断地复活,死亡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休息了一会儿而已。
我还是个小孩子,却以这种方式开始谈论死亡,这让南秋人的爸爸很担心。为消除我的畏惧心理,他十分肯定地告诉我,小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亡的,因为夜里睡觉的时候,老天爷会一直守护在他们身边,给他们非常多的氧气,老天爷不会让他们在睡梦中窒息的。
南秋人的爸爸比我爸爸有本事多了,他种的大棚草莓还有樱桃都是最好的,他也是村里赚钱最多的人,我相信他说的话一点儿不会错。于是,我晚上的睡眠就好了很多。
但我还是很想妈妈了。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既没有蚊子的叮咬,也没有死亡的威胁。如果妈妈在外面上了坏人的当,那一切都完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地找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