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语》脞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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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与“外我”

据钱公《石语·序》,这原是“(民国)二十一年除夕,(陈石遗)丈招余度岁”,“退记所言”,后于“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八日”“重为理董”于“巴黎客寓”的一篇文字。查二十一年除夕,是为公历1933年1月25日,考陈丈(1856—1937)在这一年,已七十有七;而钱公(1910—1998)则尚只二十有三。这原是当夕一老一少所说的“私房话”,彼此说得相当坦诚和投机,不过在当时以及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由于触及某些名流,自然不便公开,这也就是《石语》直搁至1996年才行问世的原因。

不知读者注意到,钱公手稿影印“陈衍石遗说”这五个字中“衍”字阙笔写作“”的情况否?直到1985年10月29日,我蒙钱公损书,因贱名亦有“衍”字,钱公也是这么写的(附见原书复印件),近见《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日札》中“衍”字也莫不如此。由此可见钱公对石遗先生的尊重。按古时对帝王之名要避讳,各朝各代,都有特殊的规定,这里不须多赘。后代尊孔,以“四书”“五经”取士,对至圣孔子和亚圣孟子之名讳,自雍正四年后,则又有统一的准则:凡有孔丘之“丘”字,一律避讳作“邱”,《论语》中孔子自称,则阙笔作“”;《孟子》中孟轲之“轲”或阙最后一笔或不阙,都同样读作“某”,塾师在命学生背诵时进行圈点,都要用朱笔在其名上画上一个方框框。此外又有所谓“家讳”,唐李贺因其父名晋肃,不应进士举,韩愈为他写了篇著名的《讳辩》之文,但李还是没有听从,仍然不行应举。《红楼梦》第二回,写贾雨村听冷子兴说到林如海夫人名唤贾敏时拍案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这该是读者所熟知之事吧?

《石语》手稿

我略引这些掌故典籍,只作为一种历史现象的观念形态和民族传统的道德习俗来看待,于此可见钱公对石遗先生的心态,夐乎与其他前辈不同,知遇之恩与知己之感,始终用尊师尊圣之礼侍之,该是多么的难得啊!人们每每对钱公有刻薄之苛讥,但于此实亦足见其有厚道威风的一面。有些人或者以为钱公似不至于这么守旧,而不知钱公于致师友的函件,一直都是遵守极其严格的传统格式来表达的,当然这也得因人而异,如彼此都用语体文来往的书信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原来师友之间,常常也不免出现一些令人很为不快的世态。王闿运(湘绮)尝言及他两个根基最好的弟子,一个是廖登廷(廖季平),“思外我以立名”;另一个是杨度,“思依我以立名”。廖“犹能自立”,杨“则随风转移”。这当是湘绮老人多年接触观察而得,并不是真有前知的神通。杨度的诗文原很可观,但耐不得寂寞。后来虽为革命做了一些工作,然学术上实一无所成。季平先生因潜心伏案,故不断有新著杀青,然太好求新求异,不惜穿凿附会,也终于偏离了轨道(参见拙著《寄庐杂笔》中《谈今文学家的殿军廖季平大师》文)。

湘绮老人所说的这两位弟子实际上是两种类型,而都各有其典型的意义,且又各有所发展。

我尝闻见属杨度型的若干人,其中有两位都说他们的老师是近今独一无二的大师,而其中只有他这个弟子才是嫡传的衣钵,其他都不能算数。而他的弟子也自诩为一脉相承的法乳。幸得他们尚是“自说自话”而已,不然,学术界也要掀起一场争霸的大混战了。不过我可以断言,像这样的传承弟子,纵然得其绪余,实已一代不如一代,没有多大的出息了。

也有一些弟子,明知他们的老师成就不大,可也不切实际地把他们捧得过高过大;见有人对其师略有微词,就要群起而攻之。这与其说是为了报师恩,倒还不如说是为了抬高自己。这种人可说是杨度型的异化。

我又尝闻见属廖季平型而又变本加厉的,有些人初则服膺师说,继则处处与师对着干,但其宅心并不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却是挖空心思想取而代之而妄图成为“百世之师”。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依草附木之徒、盲从蛊惑之辈。其危言诡说,虽可耸动一时,流毒一代,但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了,矫枉已有人,自欺必自害。我早有预见在前,却想不到现报之速也。

介乎“依我”与“外我”两者之间,随着世情风会之变化而急速变脸的,亦古已有之。最典型的例子,无如乾隆、嘉庆年间袁枚(随园)的某些弟子。当袁声气最盛时,很多人都争相攀附以列门墙为荣。有两个自称门生的人都命其诗集曰《推袁集》,又有人刻一“随园诗弟子”的闲章以自炫。及至袁卒后讥弹攻讦之声四起,于是某人又改刻“悔作随园诗弟子”的闲章以自表白。说来其时尚没有什么特别的政治压力,但有许多人就抵挡不住这一场舆论的小小风暴了。其间独有一个名叫孙韶的却敢于处处为之回护(参见陈文述《颐道堂文钞》卷三《孙莲水传》、阮元《揅经室三集》卷五《春雨楼诗序》、恽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四《孙九成墓志铭》,及本人与刘永翔合注之《袁枚〈续诗品〉详注》[增补本])。

及至1949年后的历次运动中,诬师卖友,不惜造谣揭发而用以开脱自己者,更比比皆是。反右斗争中,常见有些人,其本性也许并不恶劣,及至被打倒而戴上帽子后,就如黠竖子之诱人跌落粪缸,或为伥鬼之陷害师友。初时,其本人虽总是“夹着尾巴做人”,可怜巴巴的,一旦拨乱反正、改正平反,又一跃而自诩为“五七战士”,趾高气扬起来。我尝和友人感叹说,不要以为右派都是受冤枉了的好人,其间良莠不齐,也有的是戴上帽子后才变坏,改正后学了乖,反而变得愈来愈乖巧也愈发坏透了的。至于在十年动乱中,则尤变本加厉,层见叠出的反反复复,更是罄竹难书的了。然而在陆键东著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中,也见到不少足以代表中华民族品格的优异人士,如陈寅恪先生的助手黄萱女士,牺牲世俗的享乐,始终不渝忠于职守。而其中尤以和他的学生刘节教授之间的师生情谊最足感人:1967年底挺身而出竟愿代先生上台挨斗!他们历劫不磨,可谓千古难得一见,真令我肃然起敬,毕生萦怀。这才真是我们民族的精英、道德的光焰。

再转说钱公,先生对于世俗人生的陋习,原是早就参透了的。《谈艺录》(增订本)曾有多处慨乎言之,乃至司空见惯:“夫面谀而背毁,生则谀而死则毁,未成名时谄谀以求奖借,已得名后诋毁以掩攀凭,人事之常,不足多怪。子才(袁枚字)声气标榜最盛,世态炎凉,遂尤著耳。”(见529—530页)

及经“文革”的洗礼,感触尤深。当长子永翔晋谒时问及为何不招收研究生时,公似余悸特深,乃坦然慨言曰:“研究生不是利用我的,就是要害我的。”剖析同于湘绮,但易“外我”为“害我”,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但这绝不是在有意步趋,实残酷的现实情状有以启之、“于今为烈”的五浊末俗有以证之故耳。故永翔于返回逆旅后感触殊多,枕上吟成七绝六首,其三即云:“大道犹惊射羿弓,皋比无意煦春风。但将著述留天地,百世仍笼绛帐中。”即是对钱公所说的这层意思的实录和感想。

《石语》的最可贵最难得的所在,就是真实。特别对陈老先生来说,不像他应酬文字对某些达官贵人及相与师友那么吹捧,也不像写《石遗室诗话》那么的徇人之情。这里没有任何社会压力、策略权宜和世俗干扰。倘要说是知人论世吧,这该是最靠得住的真实情感,绝无矫揉造作和违心掩饰之可言的。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世交后辈,原没有顾虑和设防的必要。

但真实的谈吐虽然是陈老的由衷之言,却不见得全是公正的不刊之论。钱公记录时不乏凑趣的插话,目的无非是存当日之真情,可绝不能认同甚或误会为钱公的识见。记录后的按语,主要便于读者的考索,而非有意帮腔或暗藏异趣之迹。若论彼此立意之别,读钱公著作,多可悟得。最显著者,如误论严沧浪之意,《谈艺录》(增订本)207页即有道及,未尝有所避讳回护。拙作《寄庐杂笔》442页中已加摘引,足证钱公之于真理一端,决不肯因循苟且,为“外我”立名,所谓“蠹生于木,而反食其木”者实不可同日而语;至于“依我”呢,永翔在《读〈槐聚诗存〉》中曾记述苏渊雷教授在钱家见书房挂着陈老写给钱公的诗轴,当时未曾记下,后来去信求其录示,钱公复信不允说:“倘传录炫示,便迹近标榜借重,非某甲堂堂一个人所愿也。”(详见《钱锺书研究集刊》第一辑)

尊前辈,具深情,不“依我”又不“外我”,不矫情又不徇情,看破世情而又痛贬恶俗。少陵诗云:文章有神交有道。定公诗云:独往人间竟独还。二语当可为钱公合而诵之矣。

钱锺书先生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