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古墓
古墓所在的位置,周彪实在熟悉,平日总被他刻意忽视,毕竟墓的存在就是横在周彪心中的一根刺。
它葬送了自己的未来,如今却说,自己的尸体也落到了里面?
当真有缘。
顺着烟雾,他们三个一起来到了古墓边上。
古墓被建了个临时的屋子保护起来,只是考古队迟迟未有成果,这临时小屋已积起薄薄的灰。
本该日夜巡逻的保安也旷工了许久,留下的签到表早已签到了明年。
这缕烟雾,竟是古墓久违的人烟。
周彪觉得烟雾像这墓连通世界的脐带一样:“你说里面埋的是第一批无从超脱的逝者,岂不是这墓的历史应该很长,怎么考古工作能这么粗疏?”
老头抓抓脑袋:“逝者出现无法超脱的现象没你想的那么久……也就五六百年。这种古墓,考古价值相对没这么高了。”
“这样。”
这说法问题颇多,周彪也没追究,因为他的视线已被烟雾捏的无比地紧。
烟还在往里飘,往深处飘,飘进考古无从进入的主墓室。
烟在跳舞。
古墓在引诱。
周彪往烟雾缭绕的条石墓门方向轻轻踏了一步。
说起来,人祭祀时总是喜欢焚香点烟。如老头所言,形似的万物总有关联,而这狗肉烟雾环伺的模样,岂不是恰巧呼应上了祭祀的场景?
祭祀——
人与逝者的沟通仪式。
周彪透过烟气,只觉见到了墓主人的慵懒。她在朝自己笑,朝自己款款伸出手——
手变成了胃,古墓朝自己翻出了它的胃……
它想就此将自己生吞活剥!
周彪紧皱眉头。
老头情不自禁在后退。
在他眼中,周彪从来就不曾具有人形,而是一股可以像抓挠黑板一样,在自己意识中直接挠出其所思所想的阴风。
现在。
周彪的阴风,和从古墓里渗出的彻骨阴寒直直撞在一起!
撞出的乱流吹得老头目眩神离,乱流的轮廓又好似在他周围勾勒出了一个只存在于五六百年前,如今早已腐朽坍塌的戏台。
无数火烛在戏台旁摇曳闪烁,将大地照的红火;又一根一根,漂浮升空,便如一个个坠入宇宙的航天火箭,升至天幕的尽头,化作妖艳星点。
然后点燃了夜空。
燃烧的星空俯瞰无人的戏台,唯有剧目的声音咿咿呀呀,偌大看台只有两人上座,感受这诡异的红火。
老头揉揉眼睛,他看到上座的二人是谁了——是周彪的人形,还有红妆的墓主人。
墓主人懒洋洋趴在周彪的耳边,她边朝戏台指指点点,边啃着一只炭烤狗腿,油花四溅,甚是香甜。
周彪没说话。
尔里动了。
挖机娘前进,她的心跳是擂鼓的引擎。只是她的本体闲置太久,濒临荒废,让她全功率前进时流露出了那么一点点生涩的滋味。
纵然生涩,却仍冲破阴风。尔里抬起右臂去猛砸主墓室的石门!一下,又一下!
考古队经年不曾启封的墓门被她砸出深深沟壑,古墓顶的飞灰同她臂膀上的锈渣一同崩落。
戏台上红妆的墓主人蹙起秀眉,忽然挑起了周彪的下巴:“小女的条件,你听懂了?”
周彪点头,他被束缚在了看台上,不得不点头。
墓主人又舔了舔她的指腹,像对那点残存的油花那么不舍:“狗肉好吃,下次还要帮小女带。”
随即。
阴风猛地散去,它所勾勒出的戏台似从不曾存在。只留周彪在原地,脸色铁青。
尔里赶上来,满脸愧疚:“对不起,我很久没加油,也很久没保养了,没能砸开墓门,我,我……”
周彪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头怯怯走上来问:“你没事吧?鬼物的要求可不能随便答应啊。”
周彪苦笑:“没办法,我差点被她吃了。”
“你你你,你这,唉,”老头咂舌:“墓主人咋说?”
边问,边跟着周彪走出小屋。
“说我的尸体就在她棺椁里,又炫耀了下她的尸体的保存情况,还说我的能和她的紧紧贴着,算高攀,”周彪咂舌:
“又说一只狗就想换回尸体,太天真。她要我把她丢失的陪葬品全部找回来,以及童男童女各十个来陪她听戏……妈的,她知道工地附近既有孤儿院又有幼儿园。”
“听戏?我看是献祭!”老头捂住嘴巴:“你答应了?我看到你点头了!”
“答应?答应个屁,那是权宜之计,”周彪已经走出古墓的范围,脸已经被决心恶狠狠的爬满:
“汉武帝的坟都能被几百赤眉军刨了,她算老几?叫人!我要叫人,招工!我不能只有一台挖机,多来几台,而且都要喝饱汽油,做好保养!我要泥头车,还要塔吊和推土机!”
“土方工程是最简单的工程,我不信我干不好,我要把工地重新开起来。”
“只要工地重新开始建设,那就算她住的是什么酆都地府……”
“我也要去把她坟头给掀了!”
意志坚定,掷地有声。
周彪看向工地之外,似已经在物色工人人选。
尔里也捏了下拳头,发出铮鸣铿锵音对周彪说:
“美甲和热闹,我都喜欢!你这么坚决,想必已经准备好招人的工资了?难不成你生前有什么小金库?”
“没有!”周彪理直气壮。
尔里愣了下:“……那开工需要的证照?”
“也没有!”周彪声音仍坚定,眼神却缓缓游移。
尔里掐起下巴,一只眼瞪大,一只眼微眯,做深沉思考状:
“也就是说,咱们没钱,没证,还是两只鬼,却想着去外面找人,到这停工了好久的工地,来给我们做工程?谁会来呀!鬼才会来!”
周彪声音越来越小:“唉,每年这么多受过教育的高中生还被骗着报了土木专业,我再把要求降低些,说不定能撞上几个瞎眼的人……慢着,”
他对尔里眼睛忽然一亮:“你刚才说什么?”
尔里歪头:“我说‘鬼才会来’?”
“对啊!”周彪抚掌:
“找不到活人,我找和我们一样的鬼来做工,不也挺好?按这老头所说,只要有东西做工,无论是死是活,都算工地重启。只要工地重启,我就能恢复力量!”
好像最大的阻碍被轻巧跨越。
尔里是觉得毫无破绽!便抱手,朝工地之外的方向偏了下头:“一起?”
“当然一起!”
活人也好,死者也罢,这些都只有工地之外才有。
于是。
老头只觉得眼前一晃,周彪和尔里这两团堪称磅礴的鬼物便从自己身边一溜烟远离。整个工地好像只独留了他自己。
许是从压力中稍稍解脱,老头看着一只蚊子从自己眼前飞过,胸中忽然喷出一抹惨笑:
“妈的……他俩想找鬼物来工地,找死者帮他干活,恢复力量?”
“哈哈哈,没毛病,按理来讲,确实可行。”
“但……容纳鬼魂,接收死者?哈哈,往小了说只是找人干活,可往大了说……”
“这他妈可不就是个‘民办地府’么!?”
民办地府。
老头咀嚼着这个词,狠狠打了个哆嗦,竟下意识起身,猛地捏死那只在他周围嗡嗡的蚊子,跟上了周彪的步伐。
周彪和尔里没走多远,正在工地门口大眼瞪小眼。
很简单,两人都忘了他们无法离开工地而已。
还有周彪的神色怪异无比。
许是成为了鬼物的原因,他能看见身为凡人时所看不见的东西。
也忽然明白了老头所说的,自五六百年前起,便有大批逝者无法超脱是什么情景——
工地之内,月光清冷,万籁俱寂。
而工地之外,正随风飘荡着无数洁白的纸,纸作花状,再仔细看,这些纸花竟是千千万万呈碎片状的孤魂野鬼。
是被岁月磨得无比锋利的月光,将这些无法超脱的孤魂野鬼切得这般细碎。
它们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隔在了工地之外,遍地半透明的残肢断臂。
碎片断口便是残魂的伤痕,残魂随风滚动,伤口碰碰撞撞,细密的哀嚎从不间断,却被闷在了空气里。
周彪不可置信,转头对追上来的老头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死’”?
老头默然,蹲在路边,弄了点绿色药水涂在眼上,又掏出一支香烟点燃。
残魂被火光吸引,朝烟头聚集。扑向时被那抹小小的火焰燎到,发出尖细的惨叫。
“看啊,它们就像飞蛾一样,”老头惨笑一下:“咳咳,蛾子是多蠢笨的昆虫,我死了宁愿当蚊子。”
蚊子至少狡猾。
飞蛾只会扑火。
“我不想变成这样,所以……”老头用烟头逗弄着残魂们纷飞的轨迹,又狠狠抽了一口,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咳咳,我的名字是晋术凤,今年六十五岁,住在离这不远的殡仪馆保安宿舍,以前有过老伴。”
“我接触玄学大概六七年,别的成果不多,只知道一个事实——虽不是所有逝者都无法超脱,可我不想把我死后全寄托于运气。”
老头看着周彪:“所以,我会帮你,帮你离开工地,或者其他任何事情。条件就是若我死了,不幸成了无法超脱的之一,记得给我在你的工地给我留一个位置。”
“只要死后有栖身之所,哪怕是个工地,我想我也不至于落得这些残魂般下场!”
周彪笑了下:“好啊,虽然土木老早就不是热门行业了,就是我没工资付你。”
“我偷……拾了这么多年钢筋,见过好多工地,我懂,”名叫晋术凤的老头松了口气:“咳咳,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周彪看着老头:“……你怎么突然咳嗽咳的这么凶?”
老头笑得露出牙齿,空气中的残魂在他一呼一吸间顺着其牙缝,进出他的肺里:
“你该看得见的吧!我刚在眼上涂了绿色药水,能看见这些东西了,也会被他们所伤,尖牙利爪的,肺都要被它们咬成麻花!”
周彪点头,又看向老头手上的烟头:
“还有,难道残魂和鬼物,其实像飞蛾一样,都有趋光性?”
“没错,咳咳,”晋术凤点头:“好多地方都有种习俗,就是在十字路口摆上蜡烛,说是指引死者回家的路,可不就是在利用鬼物的趋光性么。”
“可世上最大的光源,不是我们头顶的太阳吗,”周彪指指天空:“太阳出现,鬼物消失。但鬼又有趋光性,这……”
“所以我才怕了呀,”老头的眼睛眯起:“每天黎明前,逝者的魂魄会从地里钻出,在世上游荡。随着朝阳升起,它们无可避免的被吸引,开始飘向天上。”
“然后,它们便会被阳光灼碎,却还是会照着趋光本能,继续上升。”
“经过正午,直到太阳落山的黄昏。没了太阳,他们可以归于大地了,让我每天都会看见下上这么一场鬼碎掉的雨;”
“淅淅沥沥的肠子肚子翻出来,碎掉的眼球到处飘,”
“鬼又会钻回地里,想去他们去不到的地府舔舔伤口……”
“咳咳,哈哈哈,他们当然是去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