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绘风骨》:大风起兮云飞扬——这就是帝王气象
这一类的经典诗词、名句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内容的厚重,可以勾连起作者的生平经历、情感变化,往往是一生的沉浮起落、慷慨悲欢凝聚在一句诗中。所以这一部分重点是在写诗人的故事,由人及诗,解读其内涵。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
以上诗句都是写明月,意境不凡,其中,最后一句出自帝王手笔。
关于这句诗,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宋朝初年,南唐诸君臣都擅长诗词,颇具文才,他们因此瞧不起北方宋朝的君臣,认为不过一群武夫而已。宋军围困金陵时,南唐派才子徐铉与宋军谈判,徐铉学识渊博,言语巧妙,的确没人说得过他。
他见到赵匡胤时,极力夸赞南唐国主李煜的才能,说他的《秋月》诗天下闻名。赵匡胤听后大笑道:“这是寒士的诗,我是不会写的。”看李煜的词风便知道,虽然《秋月》诗没有传下来,但一定也是精雕细刻,充满纤美华丽的。
徐铉不服,请赵匡胤也作一首诗给他看看,宋太祖乃马上皇帝,为后世传下了太祖长拳,你让他打一套拳没问题,作诗可就非其所长了,满殿群臣都担忧不已。但赵匡胤说我的诗只有两句,然后从容吟出:“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徐铉听后大惊,而殿上的群臣连呼万岁。
据说,这是赵匡胤年轻时在旅途中醉卧田间,看到月上中天的景象有感而发所写的诗,颇具帝王气象,只有拥有一颗雄视天下之心的人,才写得出来。
是的,好诗可以有很多种好法,气象宏大绝对是其中之一,不说什么遣词造句工不工整、修辞妙不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信手一挥,无坚不摧。
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严羽《沧浪诗话·诗评》)
建安气象、盛唐气象,这些时期的诗好,全在气象。气象是充溢在诗中,只能感受而不可名状的灵魂与韵致,如果诗人拘泥于诗句工整、对句等文辞功夫,不仅无益于提升气象,反而有损气象。
秦末,陈胜首义,群雄并起。公元前206年,刘邦称汉王。
楚汉相争,公元前202年,项羽败亡垓下,刘邦称帝。
汉高祖刘邦在位七年,为强大的西汉王朝奠定了基础。称帝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在位的最后一年,刘邦率军在淮南击败黥布叛军。在归途中,他来到故乡沛县(今江苏省沛县),写下了《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算不得读书人,诗文功夫不会如何高明。古代君主,能为诗者不乏其人,但要说表现帝业的恢宏和君主的忧乐,《大风歌》堪称无与伦比。
汉高帝《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至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而终有感慨之意,故其末年几至于变。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遒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
文章的气象,就是人的气象。
刘邦不为作诗而作,“发乎其中不自知也”!所以,所唱尽是英雄本色!
全诗仅三句,二十三个字,却蕴含了刘邦一生的政治生涯与理想。
如果说汉高祖刘邦反秦是一部高能不断,涵盖了动作、权谋、宫斗、苦情、谍战等元素的电影,那么这部电影一定有着一个非常合格的序幕: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
开篇便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高能场景,斩蛇杀怪。
杀掉了白帝子的这把剑,在日后,还会有巨大的作用。
易中天先生曾说:“我们之所以都喜欢项羽,很大程度上是我们都不喜欢刘邦。”我却不以为然,相反我很喜欢刘邦。因为这个男人,拥有南面称王的一切资质,除了一点。
我们先从他最为后人所不齿的几件事说起:
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
这两件事从伦理角度看,毫无疑问,刘邦禽兽不如,他接二连三地把自己养育了多年的子女踹下车,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这也太狠了,考虑过未来的汉惠帝和鲁元公主的感受吗?他确定这俩孩子长大后没有心理阴影?
还有,项羽准备烹了刘太公,威胁刘邦,但刘邦的奇葩理论认为:你我是拜把子的兄弟,那我爹也就是你爹,你要杀你爹,我无话可说,但别忘了给我也分杯肉羹。这逻辑简直混账,这是刘邦吗?这是流氓啊!
从人伦道德角度看,刘邦无疑是该接受各种批判的,而且丝毫无法辩驳。但如果从现实、功利的角度看,反倒恰恰体现出了刘邦作为一个大政治家的基本素质:审势与权衡。
以当时的形势来看,如果自己能逃掉,即使鲁元公主等人被抓住了,也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如果大家一起被抓了,命运如何,可就不得而知了。老爹成为人质,如果自己因此而束手就擒,不仅救不了老爹,自己也得搭进去。相反,只要自己还有力量,就有机会救老爹。这样的判断,从前的大谋略家伍子胥也做过。吴王抓了伍子胥的父亲,让他和自己的兄弟回去,然后就放了他父亲。伍子胥立刻判断出这是想斩草除根,只有自己活着,才有机会报仇。于是出逃,引出了后来的一段史诗级复仇。
《唐律疏义》卷十七规定:“诸有所规避,而执持人为质者,皆斩。部司及邻伍知见,避质不格者,徒二年。”大意是,对于劫持者,不管你想用人质换赎金,还是以人质为掩护,也不管你原来的罪行大小,只要敢劫持,那就杀。抓捕负责人和左邻右舍、围观群众,如果考虑到人质安全而不敢出手帮忙,故意回避躲闪的,判徒刑两年。这一规定中,杀掉劫持者是唯一目的,人质的安全可以不考虑。这法律没人性吧?不,这恰恰是对形势的判断,只有让歹徒明白劫持人质是没用的,他们才会放弃这个做法。在这一理念建立过程中所牺牲的人质,只能说是为了长久的平安而做出的必要牺牲。这就是治国者的思维,必须要从长远、大局来审势。
刘邦能审势,还会权衡:车上的人中,夏侯婴是重要的战斗力,不能丢;车夫可以驾车,是救命的,更不能丢;只有眼前的一对儿女对此刻的形势而言是负担。
接着是决断——将鲁元公主和汉惠帝推下去,减轻车子负担,使车子跑得更快。
纵观历史,在皇位的争夺中,逼死兄弟、泯灭亲情的事不胜枚举,这不是一句“奈何生在帝王家”的感叹就可以自欺欺人的。为何我们独独苛责刘邦?大家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再者,刘邦善疑。
善疑不是多疑,重点在善,善于。关于这一点的理论支持,我们要从一本邪恶的书中来寻找——《罗织经》。这本书简单又直接地道尽了权谋诡计的本质。关于怀疑的作用,书中一句点睛:
为上者疑,为下者惧。
怀疑不一定是真的认为你有问题,只是想让你知道畏惧,给你提个醒,要听话。善疑是善于怀疑,在该怀疑的时候就怀疑一下,不该怀疑时就用人不疑。怀疑在这里成为帝王控制臣下的手段。这是多么高明的心思。刘邦对怀疑的运用,简直出神入化。
在著名的鸿门宴事件中,原本项伯来通知张良,只是想救张良一个人而已。张良却没有走,还把消息告诉了刘邦,刘邦此刻应该对张良感恩不已才是,然而: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
“君安与项伯有故?”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问的时机可谓巧妙极了。项伯是项羽阵营的人,你怎么和他有联系?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你对我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忠诚?此刻是不是和项伯一起来欺骗我?但这样紧急的时刻,你能来告诉我,我本不该怀疑你,可我又必须给你提个醒。所以这语气仿佛是一个亲密的朋友责备对方没有对自己敞开心扉一样。张良的回答也非常得体。之后刘邦话锋立转,对刚刚的疑虑提都不提了,表明完全相信张良的回答。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过于刘邦者乎?这句问话的精髓,被他的后代刘备发扬光大:
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陈寿《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刘备这一刻掉了筷子,也是巧妙至极,但能不能骗得过曹操就不知道了。
鸿门宴后的刘邦,也曾怀疑过大功臣萧何。萧何听从门客的建议,故意侵占田产,扰民乱法,以此消除了刘邦的疑虑。可我认为,刘邦并不是真的怀疑萧何,要怀疑早怀疑了,萧何一直帮刘邦坐镇后方,想造反是分分钟的事,而且成功的概率很大。那么好的机会都不去利用,现在什么都有了,反倒要造反?刘邦肯定也知道这点,不过是敲打敲打萧何罢了。
为上者疑,为下者惧,就是如此。
作为帝王,必须识人。刘邦在识人用人方面,创造的纪录估计无人可破:谋圣级别的谋士,兵仙级别的将领,最稳重放心的丞相,最奇诡的谋略家,王牌级别的辩士,都围绕在他身边,为他所用。
再者,刘邦能忍。
忍字有两个含义:忍耐与狠心,刘邦都做到了。“为害常因不察,致祸归于不忍。”寻常百姓,寻常做人,要有仁心。但作为一代帝王,治理天下,只有一颗仁心难以成事,该狠的时候就得泯灭旧恩,痛下杀手。所以他灭掉了彭越、英布,还有韩信,这三个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帝国的人。可以想象,他在诛杀韩信的时候心情一定是复杂的。这个人曾帮他打下了三分之二的天下,这个人自己曾解衣衣之,曾亲自为他登坛拜帅。在最关键的时刻,这个人没有与项羽联合,选择了和自己站在一起,最终击败了近乎神话般的西楚霸王。他不会反自己的,可自己走了之后呢?谁能保证他依然忠心?到那时,谁又能制服得了他?没办法,为了帝国的未来,“其不可制,果大材而亦诛。”杀!
当然,当刘邦不必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考虑问题时,他也有着正常人的温情,这样的例子在史书中也记了不少。
审时度势、权衡决断、善疑能忍,南面称王的要求,他都具备了,仿佛是天生的帝王。
现在只差一点,即所谓天命。
我们都知道明清以后圣旨的开头一般都是标准的八个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其中这个天字,指的是天命。皇帝的权力来自上天。
这个理论,便是君权神授。儒学家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中说:“王者亦天之子也,天以天下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
那么,上天为什么要授权于一位皇帝呢?因为人民虽然有着良好的内心品质,却如璞玉一样,不经过雕琢就无法发出光辉。所以天子的使命,便是教化众人,使大家向善。可以说,这一理论的动机是很好的。
君权得于天,效法于天,法天地阴阳刑杀。
天道生民养民,君主行仁履义,爱民教民。
所以皇帝称天子,封禅祭天。
所以传国玉玺上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代代相传,得之者,才为正统。
那么天授命于你,有何凭依?天又不说话,怎样才能证明谁是真命天子?方法有很多,其中比较重要的有两种:一是祥瑞,一是异象。
祥瑞,也称为嘉瑞、符瑞。简单点说,祥瑞是一个论据,用来证明这个君主的确是受命于天的这一论点。所以当上天承认这个君主的时候,世间就会出现麒麟、凤凰、灵芝、甘露等不同寻常的祥瑞来表示喜庆和褒奖。祥瑞象征着政权更替的合法性。当祥瑞出现的时候,皇帝通常要下诏赏赐,甚至大赦天下。
另一种则是用皇帝出生时的种种异象来说明天命所在。
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出生时红光紫气笼罩全身,遍体生香;武则天诞生之时,天空布满祥云,还有两只凤凰绕着武府盘旋,同时在郑家山的一处池塘里,突然生出一支金莲花,莲花四周有四只金龟头分别面朝东、西、南、北四方守护;李世民出生时,云端中出现两条金色巨龙,金光闪闪,当时正值一月下旬,天寒地冻,由于这两条龙的出现,人们却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庭院里甚至开起了花,香气馥郁,持续了整整三天。
属于刘邦的异象则是天子之气,“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但这显然是不够的,汉朝代替秦朝,还需要一件事来证明这是遵循天道,合理合法的。
“假天用事,名之顺也。”
谁来帮助我证明这一点?那柄斩杀了白帝子的宝剑!
斩蛇剑,你需要一个意义来名留青史;而我刘邦需要一个象征,来证明我受命于天。那么,就让我们来互相成就吧。
汉高帝入关,得秦始皇白玉玺,佩之,曰传国玺,与斩蛇剑俱为乘舆之宝。(杜佑《通典·卷六十三·礼二十三·沿革二十三·嘉礼八》)
秦人信仰白帝,白帝之子,便是当今秦朝天子——秦始皇。刘邦是赤帝之子,赤帝就是炎帝,那么刘邦所代表的便是华夏正统。秦人是否为正统华夏民族莫衷一是,若依据王国维、梁启超等人的考证,秦人乃属羌人后裔。因而,赤帝子斩杀白帝子表示重回天命正统。刘邦建立大汉朝,自汉朝之后,汉人才逐渐自称为汉族,之前都自称为华夏族,以此区别东夷、南蛮、西戎、北狄。
往事已矣,英雄终会老去。故事的最后,英雄们差不多都已退场完毕,而高祖也回到了他的故乡。
回想高祖的一生:
年轻时因仰慕信陵君魏无忌,便西行入大梁,可那时信陵君已死,便与其旧日门客张耳交游,结为知己。
后来大家风流云散,他回到故乡沛县,见证了秦王一统天下的恢弘壮丽。
他挤在人群中观看秦始皇巡游,不禁喟叹:“大丈夫当如此也!”那时的他一定想不到他后来竟然真的做到了这一切。而因为听说东南有天子气,所以才南巡以镇之的秦始皇更不会想到,这所谓远在天边的天子气,竟然就在近在咫尺的人群中一个落魄失意的中年男人身上。
比秦始皇小三岁的刘邦,在将近知天命的时候,终于开始创立自己的大业。四十八岁起兵,五十岁入咸阳,五十五岁打败西楚霸王称帝。之后也未曾停歇,从前的战友成为如今的敌人,韩信、彭越、英布、臧荼、张敖,都被他逐一打败,壮心不已,宛如风卷残云,气势磅礴。直到死前最后一年,他还在征途中。
这一切的一切,最后都汇聚成一句不朽的诗句:
大风起兮云飞扬!
什么比兴,什么象征,都不足以概括那风云激荡的一生,都不能解读这百感交集、壮心犹烈的诗句。
孩子们和着歌声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唱,年迈苍老的帝王眼中满是泪光。
六十二岁的时候,他走了。
一生的风云激荡,永不屈服的西楚霸王,如画般美丽的山河大地,神采飞扬的朋友伙伴,都远去了,我,也该休息了。
长风烈烈啊,浮云飞扬。
纵横四海啊,走了那么久、那么远,终于回到了故乡。
我的猛士们啊,为我永世守护着这美丽的家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