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陵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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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屋子暖融融的夕阳。

我有些茫然,意识短暂地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刚刚睡醒。身体依旧热得不正常,但带病徒步一趟的虚脱感总算缓解不少。

刚一动作,严严实实裹在身上的披风就露了条缝隙,凉气瞬间钻进来,贴在被薄汗微微润湿的衣衫上,冻得我打了个哆嗦,立刻重新拢紧。

我低头看了看眼熟的月白色,心中一动。

确实好暖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适时伸到我眼前,手中握着我新带来的水壶。

“醒了?”顾靖言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像满屋的光线一样暖融融的。

我抬起头,只见他逆光站在面前,微微俯身看着我,垂下的发丝被镀上一圈浅金色的光晕。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背光时暗沉沉的,从清澈透亮变得格外深邃,像是沉静的湖面,而湖底是难以言喻的柔和底色。

四周都是亮堂堂的夕阳,唯独我靠坐的这一小块地方,恰好被纳进他的影子里。

心脏猛然一跳,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乐瑶姑娘?”

我猛地回过神,下意识躲开视线,从严严实实的披风里探出一只手接过水壶:“谢……”

第一个字出口才发觉不对劲。嗓子干得厉害,一发声就像吞了把沙子一样生疼,声音更是哑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咳,谢殿下。”我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忍痛补完了这句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喝了口水。

头顶的光影忽然动了。他蹲下身,平视着我,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竟像是隐隐有些担心:“乐瑶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他的脸凑得有些近,应该是在观察我的状态。我只觉得脸颊隐约有点发烫:“还……还好,我吃过药了。”

“是因为昨夜淋了雨?”他追问。

我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嗯……差不多?”

如果忽略刻意裹着湿衣服蹦跶的部分,和为保证万无一失加的一点“小手段”的话。

他暗沉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忍不住再次眨了眨眼睛,注视的焦点从他的眉心移到瞳孔再移到鼻尖。

“是……为了出宫?”他的语气微微下沉,完全不是询问的口吻,显然对前一个和这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有了自己的判断。

我被盯得莫名有些心虚,眼神下意识飘走,又立刻强行拽回来,眉眼弯了弯跳过他的问题:“殿下呢?感觉如何?都有精神起身活动了,看来恢复得还不错?”

我是今天午膳后溜进来的。那会儿他正睡着,我又累又头昏,想着干脆坐会儿歇一歇,没想到眼睛一闭就睡到现在。

那会儿披风还在他身上。

“嗯,好多了,多亏乐瑶姑娘照料。”他也微微弯了弯眼角,暗沉沉的眼睛生动起来,没有再追问。

“那……那就好。”我第一次被他贴得这么近,只觉得脸上的热度又窜高一截,可身后紧靠的就是墙,实在是退无可退,干脆直接扭头翻找起身边的布袋:“以防万一,我再帮殿下检查一下吧。”

“嗯。”他起身,明亮的光线没了影子遮挡,晃得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等拿着伤药和细纱布回过身时,他已经十分顺从地坐在了我对面,甚至稍稍抬起双臂,方便我动作。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几处较浅的伤口已经有了愈合的痕迹,被清理过的两三处也基本结痂,再没有恶化。我不禁松了口气,有种总算能把接手的病人平安转交出去的感觉。

可即便如此,伤口看上去依旧可怖。结痂的地方微微凸起,与干涸的血迹交错着,周围的皮肤还有些红肿,总让人感觉粘合得还很脆弱。我只能尽力放轻动作,小心擦拭掉伤口附近的血渍和药粉。看得稍微久了点,甚至有种伤口也长在自己身上的错觉,相同的位置隐隐作痛,额头不知不觉又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可手下的身躯却很是平静,皮肤触感微凉,随着伤口主人的呼吸缓慢规律地起伏。

我上药的手停了停,随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忍不住想悄悄看一看病人的状态,谁知一抬眼正撞进他的目光里。

我眨了眨眼,蓦地有一丝偷看被抓包的尴尬。

就像昨天傍晚时一样。琥珀色的眸子浸在夕阳里,闪烁着澄澈的光芒。

但又跟昨天傍晚时不太一样。他的眼神轻飘飘落在我身上,明明没有皱眉,我却觉得好像比平时……沉闷?

是在难受?

喉咙突然有些发紧,我掩饰着咳了一声,轻声询问:“是下手重了些吗?”

“不,”在意识到视线接触的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往日那副恰到好处的温和面孔,回答时甚至挂着一丝带有安抚意味的浅笑,仿佛一闪而过的沉闷只是我的错觉,“完全没有。”

“……好。”我迅速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顾靖言从不追问我回避的话题。

我很早就从这位太子殿下举手投足间的顶级体面里意识到了这一点。任何不想交代的不关键问题,只需随便想一个拙劣的借口,或者甚至直接生硬地把话题转走,他也从不质疑,从不重提。

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虽然这像是在利用他的体面。

虽然听上去跟欺负老实人莫名有种异曲同工的感觉。

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他生病的缘由。

但这本就没什么不妥,我们两个人萍水相逢,各取所需,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是我的自由。

再者说了,尊贵如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因我一个小小宫人生病而担忧?

非常突兀地,那双往日温和宁静的眼睛里隐隐约约的沉闷在脑海中闪过。

我抿了抿唇,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睛仍然留在狰狞的伤口上,拿出一副闲聊的语气:“说起来,我吃的药,还是老先生帮忙开的呢。”

“是魏老先生?”他听上去有些意外。

“对啊。”我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个自认为算是轻松的笑,模仿起魏渊的语气,“一天两副,两天就好,保管比太医院那些老东西开的管用。”

“……确实像他会说的话。”他的语气果然松快了几分。我松了口气,又听他紧接着道,“魏老先生医术颇高,人也很好,只是脾气古怪些,对太医院……一直略有偏见。若有失言,还请乐瑶姑娘莫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太医院的太医。”我不甚在意地答道,“更何况论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师祖呢。哪轮得到我与他计较?”

“师祖?”他疑惑地问。

“殿下可还记得我说我阿爹是郎中?”我整理好纱布,满意地擦了擦手,抬起头冲他笑笑,“我阿爹年轻时在都城,正是拜在魏老先生门下学医的。这声师祖,可不是我攀亲道故哦。”

“这么巧?”他语调微微上扬,“没想到还能在无意中促成这般重逢。”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笑嘻嘻地附和了一句,自顾自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腰背发出一连串响,“信件我已经亲手交给魏老先生了,估摸着今晚,就会有人来救殿下离开了。”

顾靖言也站起身,整理好衣衫后,才走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他竟比我高了足足一个头,离近了还怪有压迫感。正下意识想后退一步,却见他忽然抬手,无比郑重地向我行了个礼。

我吓了一跳,赶忙避到一侧,同时试图扶起他:“殿下这是做什么?”

顾靖言固执地没有起身,清澈的嗓音微沉:“乐瑶姑娘与我素昧平生,却如此尽心力救我于困境……”

“哪有你说的那么无私?”我加大力道,强硬地把他扶起来,半开玩笑地接道,“殿下这么聪明,不是早就看出,我帮你,也有自己的企图了?”

“但这并不重要,”可他神色未变,仍旧一脸严肃,“无论乐瑶姑娘所求为何,于我而言,都是救命之恩。甚至因此害姑娘得罪皇后,损伤身体……”

“殿下不要这么想。”我固执地再次打断他,也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得不得罪皇后我并不在乎。至于出宫的办法,更是我自己定的,怎么能怪到殿下身上?”

“可……”

“我最初救你确实有自己的企图。”我直接抢过话头,免得他再跟我掰扯,“就像殿下说的那样,我跟皇后有点……私人恩怨,不管什么事,只要能让她不好过,我都乐意插一脚。”我抬起下巴,想学魏渊那副斜睨别人的傲慢姿态,却又发现顾靖言实在高我太多,完全做不出魏渊俯视我的效果,只好作罢。

“但认识殿下后,我也有了别的想法。”我也一脸郑重地看着他,“虽然我到都城不久,入宫的时间也不长,但也听说了不少对于太子殿下的赞誉。现在亲眼见到了,才更觉得传言非虚。”

想起短短一两天相处的种种,嘴角突然有股上扬的冲动。但这样莫名地笑也太丢脸了,我干脆清了清嗓子,重新调整好表情,“而且这次出宫,除了送信,我也看到了些别的东西。”

我偏了偏头,悄悄避开窗外直射过来的夕阳。

不论有什么样的身份,都一样会被它晃到眼睛的、红彤彤的夕阳。

不论是济世堂义诊的平民、怪脾气的魏渊,还是站在这里长篇大论的我和听得专注的顾靖言。

“能出一份力保护到像殿下这样的储君,我做梦都会笑醒的。”我笑嘻嘻地看着他,“所以殿下,不要觉得歉疚。”

“我心甘情愿。”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眼眸一垂,第一次在我们两个的对视中,成为了首先转移视线的那个人,被夕阳照亮的一侧眼睛里波光流转。

“嗯。”然后是一声轻浅的回应。

语气跟平时的从容得体有一丝不同,但我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同。

果然,想要让顾靖言这样敏锐的人不要胡思乱想,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比什么都管用。

我心满意足地笑笑,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确实有件事想拜托殿下。”

“乐瑶姑娘但说无妨。”他不假思索地应道。

“这次出宫仓促,很多事没来得及与魏老先生细说。”我从腰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顾靖言,“所以我特地写了封信,还得麻烦殿下帮我转交给他。”

我在信里写明了我们这次来都城的缘由,还有......我进宫的始末。虽然我当面说不出口,但他是阿爹敬重的师父,总得让他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顾靖言接过信,迟疑了一瞬,突然开口问道:“乐瑶姑娘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唔……在太医院继续当差?”我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眉眼带着柔和的弧度,“不知乐瑶姑娘,可愿随我一同回太子府?”

我微微一愣。

“若真是皇后谋划了此事,你这番救我,继续留在宫中,处境可能会很危险。况且……”他说到这里,严肃的语气突然软和下来,“况且,魏老先生出山不久,正缺人选帮他打理济世堂。乐瑶姑娘既通医术,又与他关系匪浅,实是再合适不过了。我想,魏老先生也会很希望听你当面讲述信中内容的。”

可怜的信封又被递回到我面前。

我看着信封上规规矩矩的“魏师祖”三个大字,有些走神。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很有道理,字字句句都让我心动。

那可是魏渊,阿爹说普天之下都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医术如此精妙的人;而且还是在顾靖言手底下干活,顶着太子的头衔,却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更别提他还把我当恩人,普天之下都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好的主子。

可惜我还不能走。

我收回思绪,抬眼对上他隐含期待的目光,弯起眉眼:“私自出宫,擅离职守,那我岂不成了逃犯?”

“我既主动邀约,便不会让乐瑶姑娘因此为难。”他应得很快。

“我当然知道殿下都搞得定,开个玩笑罢了,”我看着他调皮地笑笑,双手背在身后,后退一步,“但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没办完,眼下还不能离开太医院,不得不辜负殿下好意了。”

他抿了抿唇,眼中的神采黯淡了几分,但只一瞬就又调好神态,缓缓收回信件:“如此,我也不便强求。那便祝乐瑶姑娘……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那我就借殿下吉言啦。”我笑嘻嘻地看着他,掏出伤药也递过去,“这个殿下收着,是我阿爹的秘方,对创伤愈合有奇效。虽然我手里也只剩这小半瓶了,但应该够用到殿下痊愈。”

“……这太贵重了。”他的眉头又一次蹙起,并没有接。

“雪莲花种你都答应送我了,这有什么不能收的?”我直接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然后解下身上的披风。沁心的凉意瞬间贴上发烫的皮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依旧把披风搭在他手上,“这个也先收着,入夜太凉,殿下用得到。”

见他又要张口,我立刻在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打断道:“不许拒绝,这算我借殿下的,日后再见,殿下可要还我。”

他的眼神在我指尖停留一瞬,又转回我的眼睛,眉头缓缓舒展:“我定妥善保管。”

微凉的气息轻轻洒在指尖,激起一丝又酥又麻的触感。我闪电般收回手,忍不住咳了一声,努力忽视掉心里冒出的一点异样,而后再次对上顾靖言的眼睛,微微一笑:“我该走了。也祝殿下......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陪着我走了几步,直到在铁链限制的边缘停下,目送我走到窗边。

我伸手搭上窗台,触感冰凉,突然没来由地想到,这好像也算是离别。

好没出息,这有什么好不舍的,明明是只认识两天的陌生人。

成大事者怎么能这样多愁善感?

就算他长得好看一点,善解人意一点,相处得愉快一点。

我顿了顿,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猛地转过身,目光锁定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上。

这还是第一次,我离开前不是被他叫住,而是主动回过头的。

“太子殿下,”我学着初见时他行礼的样子抬起手,扬起嘴角,“后会有期。”

说完不等他回应,就逃也似的转过身翻出窗台。

“……后会有期。”

他的声音像山谷里的清风,在我翻出窗落地的那一瞬,轻飘飘吹到耳畔。

我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晚霞眨了眨眼睛,迈步离开。

从住处一路小跑进药房时,刘太医刚刚铺好包药的油纸。我稳了稳气息,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刘太医。”

“哦,是乐瑶啊。”他捋了捋灰白的胡须,和颜悦色地问,“身体如何了?”

“劳烦太医挂心,已经好多了。”我乖巧地笑笑,走到他身侧,“我来帮您取药?”

他像往常一样把手中的戥子递来,我接过,走到布满整面墙的药橱前。他每念一味,我便按要求取一味,称好重递给他,待他略略查过,才放进油纸包。

皇后近年体寒之症加重,一直由刘太医负责调理。他是皇后的亲信,为防纰漏,向来是亲手配药。若不是年事渐高,我恐怕也很难找到机会凑过来帮忙。即便如此,他也会亲自过目每一味药材。

但也不是完全无机可乘。

借着身体的遮掩,小指轻轻抹过左手的手镯,然后打开抽屉取出下一味药,一层不起眼的药粉便从指尖又蹭在药材表面。

几年前,雁安曾出过一桩怪事,城里短时间内先后疯了好几个人。这几个人症状出奇得一致,先是变得暴躁、多疑,而后渐渐开始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充满敌意,甚至日夜惊悸,难以安眠。

顺藤摸瓜查下去才知,老郎中偶然在后山发现一种奇异的花,以茎叶入药似乎能有缓解郁证的奇效,于是开给了几个自愿尝试的病人。谁知吃了三四个月后,几个病人就陆陆续续出现了这种神智失常的症状,即使停药也不见好,似乎是某种不可逆转的毒性。

这次游历,阿爹特意带上了这种花,说想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其他地方的大夫了解。他绝对不会想到,他想着用来救人的奇药,会被我用作复仇的利刃。

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蚍蜉撼树,就更不能有太多顾虑。

眼前猛地一阵发黑,我迅速空出一只手撑住药橱,咬牙缓了几秒,眩晕感才渐渐散去。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状态,要不是下午睡那一觉,现在估计已经爬不起来了。

“行,明日的药配齐了,你也去休息吧。”刘太医起身整了整衣衫,背对着我,并未发现异常。

我缓了口气,目送他拎着药包离去的身影,再次行礼:“太医慢走。”

今天,是我帮刘太医配药的第八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