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假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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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人之境

男人行走于沙漠,砂砾贪婪舔舐着男人的鞋底,留下炽热的温度。

时间没有尽头,男人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他忆不起为何前行,为何这般孤身前行。

他只是一个在足以将人吞噬的沙漠中的小小过客罢了。

眼前的黄沙格外烫人,空气中极高的温度扭曲了世界原有的形象,周遭一切都在晃动,像是古旧电视屏幕里的电路花纹,男人有些跛脚,宽头皮鞋的鞋尖踢起砂砾,下一刻那鞋尖又沉沉砸进沙子里,沉闷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从衣装来看,男人似徘徊于这沙漠多日,衣裳原本的颜色承受不住阳光的炙烤和风沙的侵蚀,渐渐脱了色,如同失了青春气韵的老妪。

男人抬起腕子,表盘上的时间执拗地停滞着,砂砾通过孔隙侵占了表盘,烈日下那沙砾竟生出钻石的错觉。时针、分针、秒针都扭曲着指向数字六,全然违背了钟表运行的法则,交叠着的三根指针怪异且突兀,它们就是悖论本身。

嘴唇干的不像样子,裂口反反复复,血痂缓慢结成。男人舔了舔唇,咸涩过了一阵子才迟钝地涌入口中,他正诧异,却猛地发现自己在这无人之境里感官正逐步退化,最先麻木的是嗅觉,空气里有的只是死亡的味道,随处可见半腐烂的动物尸体,黏糊糊的腐臭味携卷着干巴巴的沙子味道涌入鼻腔,紧跟着,那感觉就像一根干巴巴的手指头伸进去猛力搔着你的喉头,直至把胃袋里所剩无几的消化物翻出来才算罢休。

或许是为了保护身体机能正常运行,嗅觉才最先罢了工。

男人的背包里已经没有任何口粮了,他愤然把背包摔在地上,又拽出水瓶,顺时针旋开盖子,闭上一只眼向漆黑的内里瞧。

没有。他不死心,瓶底愤怒地朝向天空,面向沙地的瓶嘴终究不愿吐出一滴水来。

背包内只剩下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圣经,男人无名火升起,他的手指碰触到粗糙的封面,竟有些温凉。

男人背上行囊继续出发,漫无边际地走着,他或许认为自己在走向死亡。

表盘悄悄开始走动,砂砾拥簇着圣经,风以它纤弱的指捻开书页。

页脚开始燃烧,焦黑的边缘迅速扩散,火舌舔过每个文字,这是沙漠里一场无声的献祭。

【魔鬼来到地上,继续引诱人与神为敌,或不听神的话。——《以西结书》28:17】

火焰吞噬了最后的文字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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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的背挺得笔直,双手微微交叠搭在腹前,古铜色的手背沟壑纵横,他立于沙丘,他在等待一位客人的到临。

他的目中早已没有生气。眼白浑浊发黄,瞳仁最深处映出了漆黑死水的潭底。

水中燃起烈火,暗色压着鲜红,逆五芒星浮现。

他的唇紧紧抿着,黑紫色的嘴唇看起来无比病态可怖,可以看出,他不规整的且突出的牙齿局促地顶着上唇,这使得他的面容展现出极为明显的不协调性。

米白色的衣摆没有垂感,微风掠过也无任何摆动的迹象,鞋子没有陷入沙子半分,他平静得不像是生于这个沙丘的人。

没错,他就是个外来者。

怀表骤然下垂,早已氧化的链子拉紧绷直,硬币大小的表盘在半空中剧烈晃动着,逐渐归于平静。老者看着时间皱眉。

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了一个小小影子,那个影子蹒跚着,有些跛。

老者眯起了眼睛,目光从表盘移向了沙丘。

他松开了左手,掌心原先紧攥着的圣经残页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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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前往撒冷。”

男人站在老者对面,老者对他说了这番话

“为什么。”

男人不理解,他望向老者那双深邃的眼睛,心神霎时脱了控。

“你只把它当做一份交易就好……”

老者声音嘶哑,带着令人不可拒绝的悲悯乞求感,几滴老泪做戏般骤然滑下,消逝于眼尾的皱纹中。老者背过身去抹泪。

男人最终软了心,应了这份交易。老者扯起嘴角,几不可见地滑过笑容,转而嘴角又拉得平直。

枯瘦的手指哆嗦着划过空气中的热浪,指向那连绵沙丘中唯独缺了一块的位置。

“去吧,孩子,那里会有人继续告诉你如何前往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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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白日谢了幕,夕阳的尾迹扯着霞光沉入了沙丘。

暗夜成了沙漠的主宰。

空中掠过几只猫头鹰。

男人走出了那一片连绵沙丘,可是黄沙仍在他脚底。

一栋木屋立在缺口处,男人瞥见它,如被蛊惑了心神一般径直走向前去。

门口挂着一对山羊角,乌漆油亮,有着不同于木屋的气韵。黄沙侵蚀了屋子的外立面,唯独惶恐不及避过了那对羊角。

香脂和苦柑橘的味道交绕着袭来,连带着沙漠的空气一同烧灼着鼻腔,男人把目光再度移向门口,女人站在门前,似是早已在此等待。

“你应前往撒冷,祭献出你澄澈的灵魂。”女人俯视着男人,紧抿着的唇线逐渐生了弧度,她的眼中多出了一丝赞赏,那是对猎物的赞赏。

“去吧……到了撒冷,你会明白一切的……”女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在屋子里盘旋不息,有如古时的布道者,声音中裹挟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女人为他打点好行囊,在摇曳的烛光里告诉他那些口粮足以支撑他一个人走到撒冷。

果酒已下肚了三杯,醇香中夹杂着绵厚的口感。酒滋润了干裂的唇,它在舌尖跳舞。

恍惚间他听见女人问他,

“你可还记得摩西十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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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依旧是跛着脚离开木屋,头上生着一对山羊角的女人斜倚着门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抱臂于胸前,后背淋着沙丘上倾泻下来的晨光,面容上满是阴翳。

他死心塌地径直向前走去,他没有再回头,他孤身一人,他行往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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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遇见了其他人。他们与他相向而行,他们外表上看来装备齐全,似是富家子弟贪图享乐而形成的一支探险队。

再走近了些,男人发现了他们的异样,这支队伍应是丢失了口粮袋子,众人面露着极度的怠倦,唯有身体还维持着前行的状态。

队伍与男人的距离在缩短,一步一步,直到鞋尖的砂砾终结了飞行活动,他们相对而立,他们面面相觑。

领头者举起左手张开,掌心冲外,五指并拢,做出手势向身后的队伍示意,他身后的队伍停下了脚步。

男人从头到脚被领头者的目光扫了一通,那目光让人极为不舒服,有如狩猎者般的目光,男人忽的忆起那女人也曾用这样的目光审视过他,只不过,现在面前这位身上让人不安的气息更重。

领头者装模做样点点头,不经意间瞥见了男人后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便紧紧把眼睛黏在了那上面。似是察觉到了未名的危险,男人下意识将左手向后贴上背包,右脚紧跟着向后蹭了一步,沙面上登时出现一道鲜明的痕迹。领头者见此忙扯上一副善的面皮,他礼貌地向男人问好致意,视线终于肯从那背包上黏糊糊地缓慢滑下来。

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伫立于男人面前,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男人有些厌烦,他说,他要前往撒冷。

领头者的眼珠转了转,他和身后队伍中的几个人交换了眼神。于是领头者说,他可以给男人带路。

于是男人和领头者并肩前行,他们从白日走到黑夜,似乎离撒冷更为遥远了。

温度急转直下,黑夜蚕食掉一切温度,众人只得歇息。大大小小的帐篷在沙丘上张开,篝火围在中心,迸溅着细小火星。

夜半,领头者钻进了男人的帐篷,他的掌心紧攥着刀柄。男人沉睡着,行囊搁在角落,白天仅存的防备消失殆尽,梦里的他已到达撒冷,梦里的他已将灵魂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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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钻进身体,手上传来沉闷的皮肉钝感,男人在梦境中痛苦挣扎,鲜血沿着刀口凶猛溢出,洇红了男人身上破旧的衣衫,绘出斑斓的地图。领头者的右手微微向右旋,刀锋侧着划出,男人的额角渗出汗。

领头者的眼睛是红的。

男人的手不受控制地捂上刀口,他再拿下来时掌心是滚烫的粘稠的红,男人挣扎着起身,却苦于跛脚难以逃命。

领头者以食指抵着刀背,鲜红从刀尖垂落,拍到冰冷的沙砾上,转瞬间消逝,他的目光瞥向角落。

只有一人份的口粮。

队伍中有人惊醒,过来查看情况。

领头者的眼神骤然降温,他扭头,看向睡眼惺忪的同伴。他知道,过了今晚,这片沙漠上便只会剩下他一个人。

仅仅是为了那个行囊,仅仅是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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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冷。

老者和女人依旧在等待一个男人的到来。

这场赌注,它们终究是输给了人。

男人长眠于沙丘,领头者背着行囊一步步踏向前去,从行囊上滴下的血,一路洒进了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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