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渊
他的恨意,早已尽数落入深渊。
与光明和鲜艳作对的,是恐惧和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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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阴沉的。
云,层层堆叠,大面积的暗灰色像素色块,风卷不走,也吹不散。
雨迟迟不肯降下,多半也是怜悯那个蜷缩在篮球场正中央的家伙。
方才围在他身边的一堆人早已散去,因为上课铃声响了。他无力地护住自己的脖颈,这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却没有缓解他的恐惧与空虚。
或许就这样被老师认做是逃课吧。他兀自想。手指划过蒙了尘的场地,沾起灰黑的尘土,风一吹,指尖上又什么都不复存在。
腹部的疼痛已经不再明晰了,他只知添了新伤。膝盖处淤青渗血,他咧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在笑他自己,也在笑刚才那群人。
不远处的篮球,同样蒙了灰,孤零零在那里,或是搁置了许久,那篮球已经凹陷下去,毫无生气。
他想,它和自己,都是遗弃品。
雨终于降下来了,开始冲刷着世间万物。
包括那盖了灰的场地上激烈挣扎的痕迹。
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去避雨,只是任凭自己躺在那里,雨打在伤口上,很疼。他闭上眼睛,耳边只剩下雨声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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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校服上衣变得脏乱,可他并不在意,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这样了。
雨来得急,去的也匆匆。他从泥泞里爬起身来,听到下课铃声响起了。他呆坐在场地上,四下除了他竟再无一人,雨过天晴,阳光似是急不可耐要刺破云层了,他只觉得麻木,仿佛属于他的那束光早已不肯到他身边来了。
他回到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能感受到旁人异样且冷漠的眼光。
随他们去吧,他想。潮湿的校服贴在后背上,触感冰凉又恶心。
黑板左侧那块红色的牌子上贴着三块数字,标着距离高考的时间。牌子已经破烂不堪,原本激励人心的红也褪成了暗淡的棕色。过不了多久,那数字就会从三位变成两位,很快就会变成一位,紧接着归零,又会一切重置,在原来的位置迎接它的下一拨学生们。
他把目光从那牌子上移开,一阵风从窗边挤进来,裹挟着独属于雨后的清新,吹乱了他桌面上杂乱无章堆叠的卷纸。他忙去捡,可又不知为何引起了其他学生的侧目。他很喜欢自己的位置,最后一排靠窗,他向外看,就能看到绵延不断的青山环绕着这里,他出神地望着,望那于林中穿行的鸟类,望那短暂刺透茂密枝叶的阳光。
逃离。这念头又把他拉拽回现实,他只能把希望寄托给自己的笔。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同学们冷眼待他,难道他们不想看看山外的地方吗?
或许不吧,至少下午在篮球场踹了他几脚的那个男生只想浑浑噩噩在这里过一辈子。再过一年,他的父亲就会为他讨一个媳妇,然后结婚生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不想这样。
山外是否还是山,他总归要自己去看看。
雨歇,风停,晚霞渐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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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向来是不管儿子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字,父亲都不认得,只知道一是一,二是二,春天得犁地,秋天得收割,老天爷赏脸了今年收成就好,不赏脸的话今年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活,儿子课本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不如雨点子来的好。
而母亲在儿子记忆里占据的部分少而又少,就算这样,那些仅存的记忆也依旧模糊遥远。像是老旧影片,干燥,枯黄,散布着噪点,更像是一场梦,你可以从中攫取美好,可梦终究会散去。
幸而父亲在生活上待儿子还不错,尽管家里并不富裕,却也没饿了儿子一顿饭。只是父亲习惯了在这里过一辈子,自然而然也潜意识里要求着儿子像他一样过一生。送儿子去上学大概也是内心想着儿子读书不会有什么出息吧,把孩子交给学校,自己反而讨了个清闲。
只是没想到儿子一下子读了这么多年书,父亲不明白读书对儿子的意义所在,也不明白儿子读书之后能干什么。
父亲望着坐在桌前埋头学习的儿子,摇了摇头。他总感觉自己和儿子的隔阂变深了,儿子有时候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当父亲的却还是为了维护尊严而佯装明白。
屋子里愈发黑起来,儿子点亮了台灯,父亲轻手轻脚地出了屋门,坐在门槛上,抽起烟来。发红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熄,似是拥有了自主呼吸。
屋外有乌鸦低叫着归巢,屋内有纸笔摩擦的声音,父亲听了,只觉得心底有种说不出的苦闷在上涌。
父亲在地面上按熄了烟,站起身来,夏日的暑气逐渐消散了。
院子里还是很静,夕阳无声下沉,从院子一角开始吞噬残余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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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态开始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是潜移默化的,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似乎可以说是某种啮齿类动物在吃掉他心底柔软的部分。而那部分曾经是否装盛着理智和爱意,他也无法得知了。
倒计时板上的数字变成两位,他的行径也愈发不能为周围的人所理解。
最后连曾经欣赏他的老师也只能摇了摇头,不得不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他疯了。
可他却只认为自己是清醒过了头。他在众人中独自起舞,祈祷着有人能够欣赏他,称赞他,甚至与他站在一边。哪怕听他倾诉自己的苦衷也好。
可是没有人。
他用这些换来的,只是平日里受的欺凌更甚,他无力反驳,也无力挣扎。一直以来,无数人揪着他的脖颈,在水缸前将他一次次险些溺死。
最后一次沉溺于水中的,是他的残存的一丝希望,在水中,挥散,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他开始变得脆弱且敏感,曾经的骄傲和自尊碾碎于地面,再也拾不起来。他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可以任人宰割的存在,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疯子,所以原本在暗处进行的欺凌也逐渐被搬到了明处,可尽管如此,身边的人们大多不愿意去关注这场所谓名正言顺的欺凌。
众人皆怕引火烧身。
于是众人皆变成了旁观者,他们围着篝火转圈,时不时向那柴火堆中加上几根木柴。火星迸发,热浪翻涌。他们认为自己无罪。
可怜,可笑,又可悲。
他对父亲说,他可以预知人的死期。他信誓旦旦地说,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都会在不久的某天死去。
父亲不了解儿子在学校到底经历了什么,尽管难以置信,却担心儿子酿成大错。于是父亲向学校乞求,学校也同意了父亲的请求,借着这契机,决定一个月后勒令被认为有精神疾病的他退学。
冲突发生于他被退学的前一周。
说是冲突,其实在旁观者看来,更像是课间的一场打闹。愤怒使双方失去了理智,慌乱中,他被推搡着从窗边坠落。
他下意识地想去抓住窗框,却没有成功。
有人拽了一把他的衣领,可也没能成功留住他。
坠落的过程有如慢速回放,他看到了围在窗边的人越来越多,一双双眼睛里写着好奇,亦或是惊惧。
还有那些篮球场的熟悉面孔。其中一个人的双手还半伸在窗外,无法分辨出那个人究竟是放下最后一根稻草的加害者,还是想要拉他一把的良心发现。
耳边的风声愈来愈大,他闭上了眼。
这一切似乎过得又很快。
坠地,钝痛袭来,他没办法移动,只感觉身体运作的速度逐渐放缓。心脏跳动得厉害,疼痛蔓延至躯干的每个角落,明明已经入了夏,可为什么还是会感觉到寒冷。
一切都要停止运转了,这是他的最后念头。
恍若间,他听见了山林中的鸟啼声。
飞鸟啊,你是否能离开这片连绵的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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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多次想讨要一个说法,可一切都是不了了之。众人出自本意也好,被迫也好,皆闭上了口,似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班级里始终空了一个座位,原先的围观者们依旧过着他们的生活,只是不知他们午夜梦回,是否还会想起那个坠楼的人的脸孔。
泄了气的篮球,还是在场地上静悄悄待着,蒙了尘,无人去理会它。
高考倒计时牌子上的数字,终于归了零。
一切似乎都是在正常运转,可是总有些东西,冥冥之中已经发生了无可逆转的改变。
山林啊,你可否让那孩子将他的苦衷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