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考城隍
我姐夫的祖父名叫宋焘,是本县的秀才。有一天,他病卧在床,恍惚中见到一个拿着官府文告的小官吏,牵着一匹前额长着白毛的马来找他说:“请你去参加考试。”宋公问:“考官还没来,为什么马上就考试?”小官吏也不多言语,只是催宋公快点上路。宋公没办法,只好带病挣扎着起来,骑上马跟他走了。
一路上,宋公觉得道路很生疏,好像从没走过。很快,他们来到一座都城前,看上去很是庄严辉煌,像皇城一般。眨眼间,宋公便跟着小官吏进了城内,里面的宫殿十分富丽堂皇,正中大殿上坐着十多位官员,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宋公只认出了关帝神。殿外的屋檐下摆放着两张桌子和两个坐墩,桌上放着纸和笔,已经有一个秀才坐在那里。
宋公与秀才并肩坐下。不一会儿,试题发下来,只见上面有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两个人埋头答题,很快便做好文章,呈交殿上。宋公的文章因写了这样的见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得到诸位神人的称赞,便将他传上殿,下令说:“河南缺一个城隍神,你去上任吧!”
宋公一听,这才恍然大悟,“扑通”跪在地上叩头,并流泪说:“不是我不识抬举,诸位大神错爱我,命我去当城隍,本不该推辞,可家中尚有七十多岁的老母无人奉养,还望大神们准许我侍候母亲去世后,再来领命上任!”
坐在正中一位像帝王的人,传令取来宋公母亲的寿命簿查看。一位长胡子的官吏捧来簿子查阅一遍说:“还有九年的阳寿。”众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难定。这时,关帝神说:“不然就先叫张生代理九年吧!”又对宋公说:“本应该让你立刻去上任,念你有孝心,给你九年假期,侍奉完老母后再去吧!”接着,关帝神又勉励秀才几句话,两位考生便叩头下殿。
秀才握着宋公的手,一直送到郊外,自我介绍说是长山县的张某,还给宋公作了一首送别诗,诗的原文都忘记了,只记得大概有这么一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宋公骑上马,与他作揖而别。
转眼间回到家,宋公如大梦般悠悠醒来,那时他居然已死了三天。母亲听到棺中有呻吟声,赶紧打开棺材,把他扶出来。他呆立了半天才说出话。后来,他到长山县打听,果然有个姓张的秀才在那天死去。
九年后,宋公的母亲无疾而终,他料理完丧事,安然地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服,躺在床上死了。他的岳父家住在城里西门内,这天突然看到宋公坐着装饰华丽的马车,后面跟着许多随从,前来向他道别。大家非常惊异,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神仙。岳父家赶紧派人去询问,才知道宋公已经去世了。
宋公自己曾记有小传,可惜兵荒马乱中没有传下来,这里记载的不过是个大概而已。
尸变
距阳信县五六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名叫蔡店的村落,村里有一位老翁,父子俩在路边开了个小店,专供过往商人投宿休息。有几个车夫经常往来此地,贩卖些东西,遇到天黑便在此歇息。
有一天黄昏,四个车夫前来住宿,可店里已经住满了人。因附近无处可去,他们便坚决要求住下。老翁思忖了一下,虽然倒是有个住处,恐怕客人不会满意。车夫们纷纷表示:“我们已经疲惫至极,只求随便一间小屋,能够安睡一夜,岂会挑挑拣拣!”原来,老翁的儿媳突然去世,尸体停在一间小房子里,儿子出门买棺材还没回来。车夫们觉得无妨,老翁便带着客人穿过街巷,走到那间小房子里。
客人进入屋内,见桌案上摆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桌案后面搭着布帐,布帐后面停着一具女尸,用纸糊的被子盖着。他们的住处在里间的大通铺,四人走进去躺好,因奔波了一天,头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其中有一位客人蒙蒙眬眬没有睡沉,忽然听到外面的灵床上传来“嚓嚓”的响声,吓得他的心一激灵,赶紧睁开眼睛。只见灵前灯火通明,眼前的一切看得异常清楚:那女尸竟然掀开被子下了床,慢慢地向他们住的房间走来。女尸面呈金黄色,额头上扎着生丝绸带,走到大铺前,俯下身,朝着那三位睡熟的客人,每人吹了三口气。
那位醒着的客人吓得勉强按捺住哆嗦,偷偷将头缩到被子里,连气都不敢喘一下,竖着耳朵,集中精力听着动静。果然,女尸走过来,也朝他吹了三口气,直到传来纸被子和灵床的声响,他才敢伸出头来偷着看看。那女尸如原样躺在那里。他害怕极了,真想立刻跳起来逃出去。他偷偷用脚蹬蹬身边的人,没想到他们却一动也不动。突然,又响起“嚓嚓”声,肯定是女尸听到了声音。他赶紧再次把头缩回被子里,感觉女尸又过来,朝他连吹了好几口气才回到灵床上。
一切又恢复平静后,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在被窝里穿好衣服,然后猛地一跃而起,光着脚就向外跑。那女尸也跟着“腾”地起来,像是要追他。等她从布帐后出来时,客人已经开门逃了出来,她便在后面紧追不舍。
客人一边跑一边呼救,可是村里没有一个人听见。他想去敲店主的门,又怕被女尸追上来不及逃跑,只好顺着通向县城的大路竭力往前跑。好不容易跑到东郊,他见到一座寺庙,还听到敲木鱼的声音,顿时心中如释重负,以为就此得救,便用力猛敲庙门。哪承想,庙里的和尚因事出突然,以为有异常情况,没敢给他开门。
这时,女尸已经追上来,与客人只有一尺多的距离。他吓得大叫起来,向庙门前一棵大杨树跑去。那棵树足有四五尺粗,正好可以遮挡他。他便围着大树与女尸兜圈子,女尸从右来他就往左躲,从左来他就往右躲,惹得女尸越来越怒。兜了好一阵,客人和女尸都累得停下来,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突然,女尸暴起,伸开双臂隔着树来抓客人,客人当即吓得瘫倒在地,似乎七魂六魄都被吓跑了。女尸没抓住客人,抱着大树僵立在那里。
和尚听了很长时间,等到庙外没了动静,才打开庙门出来看看。他看见树下躺着一个人,拿灯一照,似乎已经死了;又俯下身摸摸,心口还有微微的跳动,也尚有微弱的鼻息,于是将客人背进庙里。过了一夜,客人醒过来,和尚喂了他一些汤水,问发生了什么事。客人将事情发生的经过细细诉说了一遍。这时,寺庙敲响晨钟,天已蒙蒙亮。和尚壮着胆子出去查看,果然看到一个女尸僵立在大树那里,不禁大惊失色,马上报告了县官。
县官亲自来验尸,命人拔出来女尸的手,可是女尸的双手牢牢地抓着树干,怎么也拔不出来。仔细一看,原来女尸左右两手的四个手指像钢钩一样,深深地抠进树干,连手指甲都陷了进去。县官又叫几个人使劲拔,才把女尸的手拔出来,只见被女尸抓住的地方,就像用凿子凿出来的深洞一样。
县官命衙役去老翁店里打听,店里正因为女尸不见,三位客人毙命而议论纷纷。衙役告诉老翁女尸与客人在寺庙外相斗的事情,老翁赶紧跟随衙役来到东郊寺庙,将女尸抬了回去。那位侥幸逃脱的客人哭着对县官说:“我们四个人一起出来做生意,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回去,怎样才能让乡亲们相信我呢?”县官想了想,就给他写了一封证明信,加了大印,并给了他一些银子,将他送了回去。
喷水
莱阳有个叫宋玉叔的先生,当部曹官的时候,租了一套宅院给家人居住,位置比较偏僻荒凉。有一天夜里,两个婢女陪伴宋先生的母亲睡在正屋。夜深人静时,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噗噗”的声音,就像裁缝往衣服上喷水一样。
宋母被惊醒,催促婢女赶紧起来,叫她们把窗纸捅破一个小孔,偷偷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院子里有一个老婆子,矮矮的个子驼着背,雪白的头发梳得跟扫帚似的,头顶上还盘着一个足有二尺高的发髻。老婆子正满院转圈走,像鹤一样走一步一躬身,走一步一躬身,一边走还一边“噗噗”喷着水,好像总也喷不完。
婢女吓得心惊肉跳,转身将看到的情形告诉宋母。宋母听了非常惊奇,让两个婢女扶她起了床,到窗边一起观看。忽然,那个老婆子冲到窗前,朝着她们喷水。眨眼间,水柱冲破窗纸飞溅进来,三个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其他家人都没听到声响。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好高,家人们见正屋还没动静,敲门也无人答应,不由恐慌起来。撬开门一看,宋母和两个婢女都死在地上。家人发现其中一个婢女尚有体温,赶紧扶她起来灌了些汤水。过了一会儿,婢女苏醒过来,说出看到的情景,众人都惊异不已。
宋先生闻讯赶回家,得知老母惨死,悲愤交加,细细询问婢女那个老婆子隐没的地方,并命家人们仔细查寻。终于,家人发现院内一处角落泥土疏松,像是有人刚填好,于是在那地方往下挖。挖到三尺多深时,坑里渐渐露出白发。大家继续往下挖,随即挖出一具尸体,和婢女描述的完全一样。尸体面部丰满红润,如同活人一样。宋先生命家人击打尸体,顷刻间骨散肉烂,皮肉内全是清水。
画壁
江西有个名叫孟龙潭的人,与朋友朱举人在京城客居。有一天,二人闲暇无事,便随意闲逛,偶然来到一座寺院。寺内殿堂、僧舍都不甚宽敞,只有一位云游四方的老僧暂且在此居住。老僧先入为主,见有客进门,便整理好衣着出来迎接,带二人在寺内各处游览。
寺内大殿奉有南朝高僧志公禅师的塑像,手和脚都如鸟爪的形状。两面墙上的壁画绘制得十分精妙,所绘的人物栩栩如生。东面的壁画上绘有许多散花的天女,中间有一位垂发的少女,手拈鲜花,面带微笑,鲜艳欲滴的樱桃小口好像要说什么,眼睛也顾盼生辉。朱举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很久,不觉间心神荡漾,沉浸在满心爱慕的凝思之中。
忽然,他感到身体飘飘悠悠浮起来,好像腾云驾雾般来到壁画中,周围殿堂楼阁重重叠叠,已非凡间景象。一位老僧正在座上宣讲佛法,众多僧人围绕四周虔诚听讲。朱举人也走上前,混杂立在众人之中。不一会儿,他感觉有人在偷偷扯他的衣襟。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心仪的那位散花的垂发少女,见他转头,便微笑着扭身走了。
朱举人跟在她的后面,绕过弯弯曲曲的围栏,见少女进了一间小房屋。朱举人停下脚步,不敢再跟从。少女回过头嫣然一笑,举起手中的花,轻轻摇动着向他打招呼,他这才大胆地跟了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除了他和少女没有别人,于是他上前拥抱少女,少女也没有抗拒,两个人便亲热起来。过了一会儿,少女嘱咐朱举人千万不要弄出声响,然后关上门走了。夜里,她又前来与他求欢。
就这样,他们彼此卿卿我我了两天,不料被少女的几个同伴发现了,将朱举人搜了出来,对少女开玩笑说:“恐怕你腹内的小儿都已经很大了,怎么还垂着头发做处女的样子呢?”言语间,有拿来头簪的,有拿来耳环的,帮少女改梳成少妇妆扮。那少女羞得脸上泛起红霞,低着头任凭大家摆弄,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女伴笑着说:“姐妹们,我们不要在这里闹得太久,恐怕有人会不高兴呢!”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离开了。朱举人仔细端详着改妆的少女,见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束发髻的凤钗低低垂在鬓旁,比垂发时更加美艳动人。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又和她亲热起来,少女身上的兰花麝香直沁心脾,两个人柔情蜜意,尽享鱼水之欢。
忽然,门外传来皮靴走路的铿锵声,还伴随着铁链“哗啦哗啦”的声响,震得朱举人的心发颤,随即又传来喧闹声。少女吓得脸色大变,急忙起来,与朱举人一起偷偷向外看去,只见很多女子围着一个身穿金盔甲的神人。那神人脸黑如漆,手握铁链,提着大槌,声音如雷:“人都来齐了吗?”众女纷纷回答:“已经来齐了。”
金甲神又威严地说:“如果有谁藏匿下界的凡人,你们要立即告发,不要自寻麻烦!”众女又纷纷回答:“没有。”这时,他转过身,眼睛如猎鹰般打量四周,好像发现屋里藏着人,要即刻搜查一般。少女吓得面如死灰,惊慌失措地对朱举人说:“快,你赶快藏到床底下!”说完自己打开墙上的小门,仓皇逃走。
朱举人趴在床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只听皮靴声来到屋内,又走了出去。再过了一会儿,众人的喧哗声渐渐远去,他的心跳才平复下来。可是,门外来来往往总是有人说话,他不敢出来造次,只得静静地趴在床底,也不知道还要藏多久,少女何时才能回来。他越来越觉得耳如蝉鸣,眼里冒火,几乎无法再忍耐,竟然不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且说这边孟龙潭在大殿中,转眼不见了朱举人,便奇怪地问老僧。老僧哈哈笑了几声,告诉他说:“施主去听宣讲佛法了。”孟龙潭疑惑不解地问:“他在什么地方听呢?”老僧神秘地说:“不远,就在眼前。”过了一会儿,老僧用手指弹着壁画,呼唤说:“施主游玩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立刻,壁画上出现了朱举人的像,站在那里侧耳听着什么,好像听到了老僧的召唤。
老僧又接着呼唤说:“快回来吧,你的同伴等你很久了!”朱举人这才飘乎乎从壁画上落下来,像木头雕像似的立在那里,目瞪口呆,双腿发软。孟龙潭大吃一惊,连忙问他发生何事。原来朱举人藏在床底,正焦急难耐时,听到雷鸣般的叩墙声,又听到老僧的呼唤,这才从床底下爬出来。
这时,二人再看壁画上那个拈花垂发的少女,现在已是螺髻高翘的少妇装扮了。朱举人大惊失色,跪拜在老僧面前请求解释。老僧笑着说:“人的幻觉发自内心,贫僧如何能解释呢!”朱举人不免心中疑惑抑郁,孟龙潭则吓得惊慌失措。二人即刻起身告辞,顺阶而下,出门离去。
种梨
有个乡下人,推了一车梨在集市上卖。他的梨味道十分香美甘甜,只是价格很贵。一位戴着破头巾、穿着破道袍的道士走过来,站在梨车前,伸手向乡下人乞讨。乡下人不肯给,还呵斥道士,道士不怒不恼,只是站在那里不肯走,气得乡下人大声辱骂起来。
道士说:“你这一车梨有好几百个,贫道只向你讨一个梨,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大损失,你为何要如此动怒呢?”围观的人也纷纷劝乡下人,拿出一个不好的梨送给道士便是,可他执意不肯。最后,在路旁店铺里工作的一个伙计,实在看不过去,自己出钱买了一个梨,送给了道士。道士拜谢后,对围观的众人说:“出家人从不吝啬东西,我有好梨,愿意请大家品尝。”
旁边有个人问:“你既然有梨,为何不吃自己的?”道士哈哈大笑,回答说:“我需要这个梨核做种子。”说完,捧着梨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梨,他取下肩上背着的一把小铁铲,在地上挖了一个几寸的坑,然后把梨核放进坑里,盖上土,向旁边的人要热水,说要浇灌梨核。有喜欢开玩笑的人,赶紧到路边店铺内提来一壶滚烫的开水,道士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浇在土坑上。
大家都好奇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土坑,只见坑内立即冒出一株嫩芽儿,众人纷纷惊呼不已。嫩芽儿渐渐长大,眼看着就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接着便开花、结果,小梨子一点点变大,直到长成又大又香的梨挂满枝头。众人都鼓掌欢呼起来。道士从树上摘下梨,分给围观的人,一会儿就摘得一干二净,然后又用他那把小铁铲砍树,砍了好一阵才砍断,最后把满带枝叶的梨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道士一开始做戏法时,那个卖梨的乡下人也在人群中伸着脖子、瞪大眼睛看,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意。道士走了以后,他才想起看看自己的梨,没想到,他的梨竟然一个也没有了!这时他恍然大悟,道士刚才分给众人的大梨全都是他车上的!他再细看,一根车把也不见了,断口处显然是刚砍的。他气愤极了,急忙去追赶道士,转过一个街角,发现砍断的车把扔在一个墙脚里,这才明白道士刚才砍的那棵梨树就是他的车把,而道士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集市上的人看到他的窘样,被逗得哄然大笑。
崂山道士
县里有一户姓王的官宦人家,家中老七是位书生,从小就羡慕道术,听说崂山上有很多神仙,便收拾行囊前去寻仙访道,打算学一身本事回来。
他登上崂山,看见一座环境清雅的道观,里面有一位鹤发童颜的道士,正坐在蒲团上打坐,双眼奕奕有神。王生遇到高人,心中大喜,连忙上前施礼并与其交谈起来,听道士所讲的道理非常玄妙,便请求对方收他为徒。道士看了看他,劝阻说:“恐怕你平日习惯了娇懒,不能吃得了练功的苦。”王生表示无论什么困难他都能坚持,最后道士答应了。
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时大家聚集在一起,王生向他们施了见面礼,便留在道观。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给他一把斧头,让他跟随众人去砍柴。王生恭恭敬敬应了吩咐,每天跟着大家去砍柴,整整砍了一个月,手脚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每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使他觉得苦累难耐,不由得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一天傍晚,他砍柴回到道观,看见师父正与两位客人饮酒。天渐渐黑下来,还没有点烛灯,师父剪了一张圆镜形状的纸贴在墙上,不一会儿,那张纸变成了一轮耀眼的明月,将室内照得如白昼一般。各位弟子在周围奔走侍候,非常热闹,唯有王生站在一旁看呆了。
一位客人说:“如此良辰美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何不让众位弟子也与我们一同开怀畅饮?”于是,从桌上拿起一把酒壶,赏给众人,并吩咐说尽可畅饮,无需顾忌。王生心里想:“大堂上这么多人,区区一壶酒怎么够分?竟然还说开怀畅饮!”没想到,虽然大家纷纷取来杯碗,争先恐后地倒酒,唯恐酒壶里的酒没了,但那壶酒竟然一点儿都不少,怎么倒都还是满的,王生心里惊奇万分。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客人说:“承蒙道长赐予明月相照,不过这样饮酒未免还有些寂寞,不如把嫦娥请来,为我们歌舞助兴!”说完,他把一根筷子抛进月亮中,一个仙女即刻从月光中飘然而出,起初还不到一尺,等飞落到地上,便与常人大小无异。艳丽非凡的仙女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风姿翩翩地跳起“霓裳舞”,唱着:“仙君啊仙君,你尚在人间,为什么偏偏我独自幽禁在广寒宫!”美妙的歌声清脆悠扬,宛如箫管之乐。唱完后,仙女盘旋着飘然而起,落到桌子上。大家正看得惊讶,只见那位仙女依旧变回了筷子。
道士和客人们哈哈大笑,一位客人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我已经快喝醉了,二位陪我到月宫里喝杯饯行酒好吗?”于是,三个人的座位渐渐升起,竟然缓缓飞到月宫中。众弟子惊诧地仰望着他们坐在月宫里饮酒,眉毛须髯无不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人在照镜子时,镜子里的身影一样。
过了一会儿,月光渐渐暗淡下来,直到四周尽黑。等弟子们点上蜡烛后,发现道士独自坐在桌旁,两位客人已不知去向,桌上还留着残羹果核,墙上的月亮也变回圆纸。道士问众弟子:“你们喝得还尽兴吗?酒够喝吗?”大家回答:“酒够了,喝得很尽兴!”道士吩咐说:“喝够了就早点去睡觉,不要耽误了明天砍柴!”弟子们答应着退了下去。王生看得惊喜交加,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苦累,而且道士什么法术都没传授,就又动了回家的念头,向道士辞行说:“弟子不远数百里前来拜师学艺,即使不能学到长生不老的仙术,哪怕学点小法术也是好的。如今已过了两个多月,每天不过是早晨出去砍柴,晚上回来睡觉。弟子在家中从没吃过这种苦。”
道士笑着说:“我原本就说你未曾吃得了苦,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明天早晨你便下山回去吧!”王生恳求说:“弟子在这里劳作了多日,请师父教我一点小法术,也算我没白来这一次。”道士问:“你想学些什么法术?”王生说:“我常见师父所到之处,能够穿墙越壁,什么都阻挡不了,只要能学到这个法术,我就知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教给他一段口诀,让他牢牢默记。
等王生记牢后,道士让他面对墙壁站立,念一遍口诀,然后大呼:“进墙去!”王生犹豫,不敢上前。道士又说:“你试着往里走,不用怕!”王生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走到墙边被墙挡住了。道士强调说:“不要犹豫,低头向前猛冲!”王生后退几步,然后向墙壁跑去,穿过墙壁时感觉毫无障碍!再回头一看,自己果然站在墙壁的另一边了!王生兴奋不已,连连向师父拜谢。道士嘱咐说:“回家以后要洁身自爱,切不可随意卖弄,否则法术就不灵验了!”然后给了他一些路费。
王生得意扬扬地回到家,逢人便夸耀自己跟神仙学到了仙术,再坚固的墙壁也挡不住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按照道士教的方法,站在离墙壁几米远的地方,念一遍口诀,然后朝墙壁猛冲过去,结果头撞到坚硬的墙上,不但撞晕了跌倒在地,头上还肿起一个鸡蛋大的包。妻子讥笑他吹牛。他又惭愧又气愤,并咒骂那道士没安好心,欺骗了他。
娇娜
书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裔,非常有涵养,善于作诗,平日待人亲切友善。孔生有位挚友在浙江天台当县令,来信邀他前往。结果他应邀到达时,友人却不幸生病去世。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只好流落他乡,穷困潦倒,寄居在菩陀寺,为寺僧抄录经文得以糊口。
在距离菩陀寺西面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所单家的大宅院。单先生本是世家子弟,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随即家境败落,人丁稀少,便移居到乡下,空留这所宅院。有一天,大雪飞扬,天气严寒,道路上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孔生偶然经过单家门前,见到从里面出来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少年看到孔生,忙上前作揖行礼,并邀请他入内小坐。孔生很喜欢他,没有推辞,高兴地跟他进了门。只见院内房屋虽然不甚宽敞,倒也雅致,处处悬挂着锦缎帷幔。墙壁上还挂着许多名人字画,书桌上有一本书,题名为《琅嬛嬃琐记》,孔生拿起来翻阅一下,内容是他以前从未看过的。
孔生见少年住在这所宅院,自然是单家的主人,就没问他的姓氏门第。少年却详细地询问了孔生的经历,还十分同情他,劝他设立学堂教书。孔生长叹一声,说:“我不过是个流落他乡的难民而已,谁会为我引荐呢?”少年说:“先生如不嫌小生愚笨,我愿意拜您为师!”孔生听了很开心,说:“做老师实在不敢当,咱们还是做朋友吧!”又问少年说:“这宅院为何总关着大门?”少年回答说:“这是单家的宅院,因主人回乡居住,所以一直空闲。我姓皇甫,祖籍陕西,因为家宅被大火焚毁,暂时借居在这里。”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当晚,二人谈笑风生,把酒说辞,谈得非常投机,少年便留孔生在此过夜。
第二天一早,就有个小书童进屋来生了炭火。皇甫先起床进了内宅,孔生还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忽然,书童进来说:“老太爷来了!”孔生惊得赶紧起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来,向孔生道谢说:“承蒙先生不嫌弃我那个顽劣的儿子,愿意赐教于他。小儿不过才初学诗文,不要因为是朋友,就拿他当同辈相待。”说完,命人送来一套锦缎衣服、一顶貂皮帽子、鞋和袜各一双。等孔生梳洗完毕,老人吩咐端来酒菜。孔生见房内摆设的桌椅华丽无比,侍仆们穿的衣裙不知道由什么制成,看上去光彩夺目。喝了几杯酒,老人起身告辞,拄着拐杖走了。
吃完饭,皇甫公子呈上平时所学功课,都是些古文诗词,并无当时的八股文。孔生有些不解,问他原因,公子笑着回答说:“我做功课并不是为了求取功名。”到了晚上,公子又为孔生摆上酒菜,说:“今夜我们可以开怀畅饮,不必拘束,明天起家父就不允许这样了。”又喊来书童吩咐说:“你去偷偷看看老太爷睡了没有,如果睡了,就悄悄地叫来香奴。”过了一会儿,书童抱回一把装在绣花锦囊里的琵琶,随后一个身穿红色衣裙的艳丽丫鬟走进来。公子让她弹一曲《湘妃怨》。那丫鬟用象牙拨子拨动琴弦,声调激扬悲烈,节拍也不像孔生平时听到的那样,很是奇异。他们一直喝到三更才休息。第二天早晨起来后,两人便开始一起读书。
皇甫公子非常聪明,所读过的书过目不忘。这样读了两三个月后,所写的文章令人拍案称奇!他们每五天饮酒一次,每次都叫来香奴弹奏作陪。一天晚上,孔生喝多了酒,只觉浑身燥热难耐,紧紧盯着香奴。公子一见,明白了他的心意,说:“这个丫鬟是我老父身边的人,先生您离家千里又无妻室,我日夜都在替你考虑这件事情,计划帮你找到一位美貌贤淑的妻子。”孔生说:“如果真的要帮我的忙,一定要找个像香奴这样好的。”公子笑着说:“先生真是少见多怪了,如果认为像香奴这样的就可以,那您的愿望也太容易满足了。”
这样过了半年多时间。有一天,孔生想到郊外游玩,走到大门口,见两扇大门从外面上着锁,便问公子何故。公子回答说:“老父怕我交友分心,所以闭门谢客。”孔生想想也对,就没放在心上。当时正值盛夏炎暑湿热季节,他们把书房移到花园中的亭子里。许是伤热又吹了邪风,孔生的前胸突然肿起一个桃子大的疖子,过了一夜竟然长得碗口般大小。因疼痛难忍,孔生日夜呻吟。公子废寝忘食,日夜不离左右。又过了几天,孔生愈发疼得严重,茶饭不进。
老太爷也前来探望,父子俩束手无策,相对叹息。公子焦急地说:“我前日夜里思忖先生的病情,恐怕只有娇娜妹妹能治,我已经派人去外祖母家请她,怎么还没到呢?”话音刚落,书童进来禀告说:“娇娜姑娘来了,姨母和松姑娘也一同来了。”父子俩急忙到内宅相迎。片刻工夫,公子便带着娇娜来看孔生。娇娜不过十三四岁,生得窈窕多姿,美丽动人。孔生见到眼前美人,一时间忘了呻吟,精神也为之一振。
公子对娇娜说:“这位是我的良师益友,感情胜过同胞兄弟,妹妹一定要尽心为他医治。”娇娜于是收敛了羞涩,变得严肃谨慎起来,撩起长长的衣袖,为孔生按脉诊断病情。孔生闻到娇娜身上散发出一种胜于兰花的芳香,直沁心脾,不觉中令他心旷神怡。娇娜笑着说:“心脉都动了,也难怪得这样的病。虽然病情危急,但尚可医治,只是皮肤上的疮疖必须要削除,难免要伤些皮肉。”
说完,娇娜摘下套在手腕的金镯,放置在患处,然后慢慢按压下去。只见疮疖部分渐渐隆起,红肿部位都被收到金镯里面,比金镯高出一寸多,不像以前如碗口大了。娇娜又用另一只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那刀刃比纸还薄。她一手按住金镯,一手握着佩刀,小心翼翼地沿着肿块根部割去。顿时,紫红色的瘀血从孔生胸前流到床上。而孔生贪恋娇娜的美貌,不仅没觉得疼痛,反而怕割快了,不能再享受美人近偎的快乐。
不一会儿,娇娜把腐肉全割了下来,就像从树上削下来的一个大瘤子。娇娜命人拿来水,洗净割开的伤口,然后从口中吐出一颗像弹子般大小的红丸,放到伤口边的肌肉上按着旋转。刚转完一圈,孔生便觉得体内热火升腾,四肢百骸颇为舒畅。等转完三圈,顿时又转为周身清凉,舒坦极了。娇娜收起红丸放回口中,说:“已痊愈了!”说完起身快步走了出去。孔生从床上一跃而起,追出门外道谢,全然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从那以后,他心里记挂着娇娜,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变得越来越失落。
孔生常常放下手中的书本,呆呆地出神,而且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公子早已看出他的心事,说:“小生为先生物色了很久,终于为您选了一位好姑娘,您一定会满意。”孔生听了,急忙问:“这个姑娘是谁?”公子回答说:“也是小生家的一位亲戚。”孔生凝神沉思了好一会儿,喃喃地说:“还是不用了吧。”随后又吟诵元稹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很明白他的用意所指,说:“老父仰慕先生的才华,一直想着与你联姻,可是我只有一个小妹娇娜,年龄尚小。好在我还有个表姐阿松,年方十八,长相不俗。如不相信,松表姐每天都到花园里游玩,您悄悄在前厢房等候,可以望见她。”
孔生便按公子说的到了那里,果然见娇娜和一个美人一起出来。那女子眉如弯月,肌肤胜雪,明艳动人,脚穿凤头绣鞋,风姿与娇娜难分上下。孔生非常高兴,当即请求公子为他做媒。第二天,公子从内宅出来,向孔生道喜说:“事情成了。”并命人清扫另一处房间,为孔生举行婚礼。当天夜里,整个宅院鼓乐齐鸣,热闹非凡。孔生只觉自己跟月中仙女同床共枕,甚至怀疑广寒宫就在眼前,并不在天上。婚典之后,孔生的日子越过越舒畅。
一天晚上,公子对孔生说:“先生在学业上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永远难以忘怀。只是今日单家那桩官司已了结,催促我们腾出宅院。我们打算离开这里西行,分别后恐怕再难与先生相遇,一想到这点,我的心里很是难过。”孔生表示愿意跟随他们西行,公子劝他还是回到山东自己的家乡。孔生因路途遥远感到很为难,公子安慰他说:“先生不必为难,小生可以立即送您起程。”
过了一会儿,老太爷带着松娘来了,拿出一百两黄金赠送给孔生。公子伸出两手,紧握着孔生夫妇的手,叮嘱二人紧闭双眼不要睁开。顿时,孔生感觉自己飘然而起,向前飞去,耳边不断掠过呼呼的风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子说:“到了,可以睁开眼睛了。”孔生睁开眼,见自己竟然回到家乡,站在自家门前,这才知道公子绝非凡人。孔生欣喜地上前敲门,母亲开门见到儿子,惊喜交加,又看到漂亮的儿媳,更加开心。孔生转头一看,公子早已无影无踪。
松娘在家里对婆婆很孝顺,她的美貌和贤惠远近闻名。不久以后,孔生考中了进士,朝廷任命他到延安府做司法官。他携带家眷上任,母亲因路途遥远没有同行。后来松娘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小宦,一家人其乐融融。再后来,孔生因刚直不阿,冒犯了御史行台被罢免官职,听候处理,暂时不能返回家乡。
这天,他闲来无事,一时兴起到郊外去打猎。在路上偶遇一位骑着黑马驹的英俊少年,频频回头看他。孔生仔细打量对方,竟然是皇甫公子!二人急忙收缰勒马,下马相认,唏嘘不已。公子邀请孔生同行,来到一座小村落,那里树木茂盛,浓荫蔽日。公子家的大门上装饰着金色的门钉,犹如世族大家,室内也金碧辉煌。孔生问起娇娜,得知她已出嫁,又听说松娘的母亲也去世了,不禁伤心感慨。他在公子那里住了一夜,又回去带着妻子和儿子前来。正好娇娜也来了,抱着孔生的儿子,一边逗着玩,一边笑着说:“姐姐,你乱了我们的种族了!”孔生拜谢她先前的救命之恩,娇娜笑着开玩笑说:“姐夫如今做了官,疮口也好了,还记得当初的疼痛吗?”娇娜的丈夫吴郎也来拜见孔生,住了两夜才回去。
有一天,皇甫公子突然面带忧愁,来对孔生说:“我们眼前天降灾祸,不知道先生能否搭救?”孔生虽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立即表示愿意挺身相救。公子慌慌张张出去,不一会儿带领全家人进来,排列在厅堂,向孔生跪拜。孔生大吃一惊,急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公子回答说:“我们一家不是人类,而是得道的狐狸。今天要遇到雷轰电劈的劫难,您如果愿意以身抵挡,我们一家老小就有希望活下来,否则就请您抱着宦儿快些离开,免得让你们受了牵连。”
孔生发誓要与皇甫一家共存亡,于是公子让孔生手持长剑守在门口,叮嘱他说:“即使电劈雷轰,也不要动!”孔生答应照办。这时,天上浓云滚滚,昏天暗地,白天立刻变得如黑夜一般。孔生回头一看,居住的房屋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冢和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穴。正惊异间,只听霹雳一声巨响,震撼山岳,顷刻间狂风暴雨骤起,连老树都被连根拔出。孔生虽然被震得耳聋眼花,却依然屹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突然,浓烟黑雾之中出现一个利齿长爪的怪物,从深洞中抓出来一个人,然后随着烟雾一起上升。孔生瞥见那人的衣裳鞋子都像是娇娜的,急忙一跃而起,将利剑刺向怪物,被抓的人随即跌落在地上。突然,又一个炸雷响起,震得地动天摇,孔生被震倒在地,昏死过去。
终于,天晴云散,娇娜渐渐苏醒过来。她看到不远处卧在地上的孔生,大哭道:“孔郎为我而死,我也不想活了!”这时,松娘从洞内出来,两个人一起把孔生抬了回去。娇娜让松娘捧起孔生的头,又让公子用金簪撬开孔生的牙齿,她自己托着孔生的腮,用舌头将口中的红丸送到他的口中,又口对口地吹气,使红丸随着气缓缓进入孔生的喉咙,里面很快就发出响声。又过了一会儿,孔生悠悠醒过来,见全家人都在一起,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在梦里。劫难过后,大家安然无恙,十分欢喜。
孔生认为墓穴实在阴暗,不宜久居,提议大家同他一起回自己的故乡。大家都很赞同孔生的意见,唯有娇娜闷闷不乐。孔生邀请她与丈夫同去,娇娜又怕公婆舍不得离开儿子。大家正议论不定时,忽然吴家一个小仆人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来报信,原来吴郎家也遭到雷劫,全家都死了!娇娜听到这个消息,哭得悲恸欲绝,大家纷纷劝慰她,这才定下随孔生回到故乡的计划。孔生进城料理好职务遗留的相关事宜,然后整理行装,连夜赶回故乡。
回到故乡后,孔生将自己一处闲弃的园子让给皇甫一家居住,平常反锁着门,只有孔生和松娘来时才开门。从此以后,孔生与公子、娇娜在一起,或谈天说地,或饮酒下棋,亲密得就像一家人。孔生的儿子小宦长大以后,容貌清秀英俊,颇有狐仙的柔媚神情。他到城里游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儿子。
野狗
于七之乱时杀人如麻,有一个叫李化龙的乡下人从山中逃回来,正碰上清军连夜开进。为了避免被清军杀害,眼前又无处藏身,情急之中他便僵卧在死人堆里,装成死尸。清军通过后,虽然四周静悄悄的,他也没敢立刻爬出来,先睁开眼四处看看。突然,这些不是断了头就是断了胳膊的尸体纷纷站起来,站在那里像小树林一样。其中一具尸体,已经断了的头仍然和肩膀连在一起,张口说道:“野狗子来了,怎么办?”其他尸体也纷纷嚷嚷说:“怎么办?怎么办?”一会儿,尸体又全部倒下了,不再发出任何声息。
李化龙害怕极了,胆战心惊地爬起来,只见一个兽头人身的怪物,正趴在死尸堆里啃咬人头,挨个吮吸着人的脑髓。他惊恐万分,便赶紧趴在地上,把头藏在尸体下面。怪物走过来搬他的肩膀,想把他的头拔出来。他用尽全力趴在地上,怪物忙了半天也没得逞,就转换战术,去推李化龙头上的尸体,让他的头露了出来。
李化龙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手在地面上一阵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一块像碗那么大的石头,握在手里。等怪物来啃他的头时,他突然跳起来,大吼一声,用石头猛击怪物的头,结果打中了它的嘴。怪物像猫头鹰那样大叫了一声,忍着疼痛,捂着嘴巴逃跑了,一路上沥沥拉拉地流下许多血。李化龙循着血迹查看,找到两颗牙齿,中间弯曲,两端锐利,足有四寸长。他捡回牙齿拿给村里人看,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怪物的牙齿。
青凤
山西太原有一户姓耿的人家,原为官宦世家,宅院宽阔,气势宏大,后因家世衰落,接连成片的楼阁瓦舍大半空废着无人居住,于是便发生许多奇异的事情:门总是自开自关,家人在夜里被吓得大声惊叫。耿家主人对此很是困扰,就搬到别处去住,只留下一个老翁在此守门。从此,宅院里更加荒凉败落,不过却时不时能听到里面传来欢歌笑语、吹奏乐器的声音。
耿家房主有个侄子叫耿去病,生性狂放。有一天,他嘱咐看门的老翁,只要听见或看到什么异常事物,就尽快去告诉他。那天深夜,老翁见楼上灯光忽明忽暗,赶紧到耿去病家禀告。耿生好奇心十足,偏要进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无论老翁怎么劝阻也不听。他向来熟悉院内的房屋门户,便悄悄迂回着进了院子,蹑手蹑脚上了楼房。刚开始,他没看到有什么奇怪的情况,等穿过楼道时,突然听到一个房间里有轻微的话语声。他藏起来,偷偷往房间里看,只见房里点着两根巨大的蜡烛,照得房内亮如白昼。一位儒生打扮的老翁朝南坐着,一位妇人坐在他的对面,二人都是四十以上的年纪。东边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右边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四个人正围着桌子有说有笑,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好酒好菜。
耿生见此,突然走进房内,笑着说道:“有一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大家受了惊吓,纷纷奔逃躲藏,只有老翁镇定地呵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闯进人家的内室?”耿生说:“这原是我家的内室,却被您占用,而且只顾自己喝着美酒,却不邀请主人同饮,岂不是太过吝啬了!”老头仔细看了看他说:“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主人!”耿生说:“我是主人的侄子,狂生耿去病。”老翁客气地致敬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然后作揖请耿生入席,又喊家人撤换酒肴。耿生不让换,请老翁不必多礼,老翁只好作罢,为他斟满酒。
耿生说:“我们可算是世交了,大家不用回避,还请他们一起来喝酒吧。”老翁喊道:“孝儿!”很快有个少年走进来,老翁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孝儿施礼入座,耿生大致问了问他们的家族姓氏。老翁回答说:“我名叫义君,姓胡。”耿生一向豪爽,席间谈笑风生。孝儿也很脱俗,二人意气相投,谈得十分尽兴。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就称他为弟。
胡叟问:“听说您的祖父曾经编纂过一部《涂山外传》,您知道吗?”耿生回答说:“知道。”胡叟说:“我是涂山氏的后代,唐朝以后的家谱世系我还能记得,但五代以上的就失传了。希望公子能够指教。”于是,耿生大致叙述了涂山女帮助大禹治水的功劳,并有意渲染一番,讲得有声有色,引人入胜。胡叟听了非常高兴,对孝儿说:“今天有幸听到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事情。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请你母亲和青凤一起来听听,好让她们也知道我们祖先的功德。”
孝儿走入帐幔里面,一会儿妇人带着少女一道出来。耿生仔细看去,那少女生得美艳绝伦,双眼顾盼有神,纤纤柳腰,万般娇媚,人间简直再也找不到比她漂亮的女子了。胡叟指着妇人给耿生介绍说:“这是我的内人。”又指着少女说:“这是我的侄女青凤。这孩子非常聪慧,所见所闻牢记不忘,所以叫她来听听这些前事。”耿生讲完故事后便开始喝酒,并情不自禁地盯着青凤。青凤察觉到他的目光,害羞地低下了头。
耿生在桌下偷偷去踩青凤的脚,青凤立即把脚往后缩,脸上却不动声色,丝毫没有愠怒的神情。耿生不禁心神荡漾,无法自控,竟然拍着桌子大声说道:“如果能得到青凤这样的美女做妻子,让我做皇帝都不换!”妇人见耿生酒醉发狂,急忙带青凤起身离开。耿生很失望,告别胡叟回到家,但心里对青凤念念不忘。第二天夜里,他又上楼等待,里面芳香犹存,但无一人。他凝神等待了一整夜,始终寂静无声。他回家和妻子商议,想把家搬到楼上去住,妻子不同意。耿生于是自己前往,住在楼下读书,盼望能再次遇见青凤。
夜里,他刚有些倦怠,靠着桌子打盹儿。突然,一个披头散发、脸黑如漆的鬼怪进了门,瞪着两眼死死盯着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蘸着墨汁,一点点把自己的脸涂黑,然后也瞪大眼睛,与那鬼怪对视,最后鬼怪羞惭地离开了。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耿生正要吹灭蜡烛休息,忽然听到楼上有开门声。他急忙起身去看,果然门已半开,里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拿着蜡烛要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青凤!
青凤猛一见耿生,吓得连连后退,赶紧将门关紧。耿生跪在门前,对里面的青凤说:“小生不怕凶险前来,实在是为了你!幸好这里没有旁人,只要你能让我握一下手,小生死而无憾!”青凤在里面说:“你对我情深意切,我怎能不知道!只是叔父管束得很严,我不敢答应你的要求。”耿生苦苦哀求说:“我现在连握手的奢望都不敢有,只要能真真切切地见你一面就满足了!”青凤听了心里不忍,只好开门出来,拉着耿生的胳膊让他起来。
耿生喜出望外,二人携手来到楼下的房间,耿生抱起青凤放在自己的膝上。青凤怅然地说:“幸好我们还有缘分,过了今夜,就算是相思也无用了!”耿生听了忙问缘由。青凤回答说:“叔父怕你太过狂放不羁,所以装成厉鬼来吓唬你,而你却无所畏惧。现在他已经另外找了住处,全家人都搬东西到新居去了,留下我看守,明天也走了。”说完,青凤怕叔父回来查看,想即刻离开。耿生不让她走,想和她亲热。
正相持不下的时候,胡叟忽然推门进来。青凤一见又羞又怕,无地自容,低着头靠在床边,用手抚弄着衣带不敢言语。胡叟愤怒地说:“你这个辱没门庭的贱丫头,再不快走,我就要用鞭子抽你了!”青凤大惊失色,低着头急忙走了,胡叟也跟着出门。耿生偷偷尾随在后面,听见胡叟责骂不休,又听见青凤嘤嘤地小声抽泣。耿生听得心如刀割,大声喊道:“罪在小生身上,跟青凤有什么关系?请你饶了青凤,要杀要剐,小生甘愿承受!”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耿生这才回去睡觉。
从那以后,宅院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怪异的现象。耿家主人听说侄子的事情,认为他不同寻常,便把宅院低价过户给他。耿生当然很乐意,带着家眷搬来居住,不知不觉过了一年,住得十分舒适,只是他一刻也没忘记青凤。
这年的清明节,耿生上坟回来,遇到两只小狐狸被猎狗紧紧追捕。一只钻进荒草丛中逃窜,另一只惊慌失措,无处可逃,见到耿生,便温顺地伏在他的脚边,依依不舍地哀啼,好像在恳求他的援助。耿生见它可怜,赶紧解开衣襟,把它抱在怀里,带了回去。等到家把它放在床上,眨眼间竟然变成了青凤。耿生欣喜若狂,一边安慰她,一边问缘故。青凤说:“刚才和丫鬟在外面游玩,没想到遭此大难,如果不是郎君好心搭救,我早已魂飞魄散。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不是人类而厌恶我。”
耿生说:“我每日每夜都思念于你,真是魂牵梦萦,现在能见到你,简直如获至宝,怎么会嫌弃厌恶呢!”青凤说:“想必这也是天数,如果不是因此大难,我怎么能再次与郎君相遇呢?而且丫鬟一定以为我死了,没人知道我在这里,这样正好可以与郎君终生厮守了。”耿生听了很高兴,整理好另一个房间让青凤安心住下。
两年以后,一天夜里耿生正在读书,孝儿忽然走进来。耿生惊讶极了,问他前来有何事。孝儿跪在地上,满面愁容地对耿生说:“家父不幸,将有性命之忧,只有您才能搭救他。他本想亲自来恳求您,又怕您不愿见他,只好让我前来求您。”耿生问:“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孝儿问:“您认识莫三郎吗?”耿生说:“认识,他是我同窗学友的儿子。”孝儿说:“明天他将经过您家门前,如果他带着捕获的狐狸,恳请您千万将它要来留下。”
耿生冷冷地说:“几年前在楼下的羞辱,我至今仍难以忘怀!他的事情我实在不想过问!如果非要让我搭救,除非让青凤前来求我!”孝儿流着泪说:“青凤妹妹两年前已经死于荒野了!”耿生气愤地一甩衣袖,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怨恨就更深了!”说完,拿起书卷大声朗读起来,再也不理会他。孝儿站起来,不住地痛哭,用衣袖遮着脸走了。
耿生到青凤的房间,把孝儿前来求助的事情告诉了她。青凤听了脸色大变,问他说:“那你究竟救不救他?”耿生哈哈大笑说:“我当然会救他,刚才之所以没答应,不过是想报复一下他以前的蛮横罢了!”青凤这才转忧为喜,感激地说:“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叔父将我养大。过去虽然受到他的责罚,按照家规也的确应该那样。”耿生说:“我也明白事情是如此,但这件事总是使人耿耿于怀。如果那次你真的死了,我绝对不会救他!”青凤嗔怪道:“你的心好狠啊!”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经过这里。只见他骑着勒带饰金的高头大马,腰间佩带着绣有猛虎的弓套,后面跟着大队的随从,好不威风凛凛。耿生出门迎接他,见他捕获的禽兽真不少,其中有一只黑狐狸,伤口流出的血把皮毛都染红了。耿生用手摸了摸它,身上还有些热气,于是假说自己的皮衣破损,请求要这只狐狸的皮来补缀。莫三郎非常慷慨,二话不说就把黑狐狸解下来送给他。耿生赶紧把它送到青凤那里,然后才设宴与客人把酒言欢。
青凤把狐狸抱在怀里,过了三天三夜它才苏醒,一转身变成了胡叟。胡叟看到青凤,还以为到了阴间。青凤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说与他听,胡叟面露惭色,赶紧向耿生下拜,对前嫌深表歉意,又高兴地看着青凤说:“我本来就说你不曾死,现在果然活得好好的!”青凤对耿生说:“你若真爱怜我,还求你把楼房借给叔父他们住,好让我对长辈尽些孝心。”耿生爽快地答应了青凤的请求。胡叟更觉羞惭,道谢后回去准备了。
到了夜里,胡叟全家果然搬到楼上。从那以后,人狐两家亲如家人父子,彼此之间毫无猜忌隔阂。耿生在书房居住时,孝儿经常来与他交谈、饮酒。耿生正妻所生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就请孝儿做了他的老师。孝儿对其循循善诱,很有老师的风范。
画皮
太原有个姓王的书生,大清早出门赶路,看到前面路上有一个女子,怀里抱着包袱,步履蹒跚地独自行走。王生急忙赶上前,见其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非常美丽,不由心生爱慕,问道:“这位小姐,你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独自赶路?”
女子有些愠怒地回答:“你一个赶路的人,又不能帮别人解除烦恼,问我那么多干什么?”王生信誓旦旦地说:“不知小姐有什么忧愁?如果我能效力,一定义不容辞!”女子面带愁容地说:“我的父母贪财,把我卖给一户有钱人家做小妾。那家的大老婆非常嫉恨我,每天不是打我就是骂我。我实在难以忍受她的折磨,趁着夜深人静时偷偷地逃出来,想去远方寻个地方安定下来。”
王生问:“那你准备去哪里?”女子说:“逃亡的人,哪有一定的去处啊!”王生心里一阵高兴,连忙邀请说:“小生的住处离这里不远,小姐如不嫌弃,可委屈你到小生家住段时日。”女子听了很高兴,毫不忸怩地答应了。王生兴高采烈地帮她背上包袱,领着她回家了。
女子进了门,见屋里没有别人,问:“先生怎么没有家眷?”王生回答说:“这里是我的书房,平时无人来打扰。”女子说:“这地方很好,先生如果当真可怜小女,想救助我,就请保守这个秘密,莫让其他人知道我藏在这里。”王生应允下来,二人便拥在一起男欢女爱。一连几天,书房藏了个女子的事情也无人知晓。后来,王生向妻子陈氏透露了点风声,陈氏怀疑此女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规劝丈夫将她送走,可王生根本不听。
这天,王生在集市上遇到一位道士。道士见到王生,脸上立刻呈现一副很惊愕的表情,拦住他问:“这位施主,请问你最近遇到什么了?”王生被问得莫名其妙,回答说:“我没遇到什么啊!”道士说:“我见施主周身被邪气环绕,怎么可能没遇到什么!”王生竭力否认。道士只好叹口气、摇摇头走了,还一边走一边说:“真是愚蠢的人!死到临头还不知醒悟!”
王生听了道士的话很疑惑,不由对那个捡来的女子心生怀疑,但转念一想,她明明是个妙龄女郎,怎么可能是妖孽之流!不过是道士打算假借驱邪消灾之名,骗骗吃喝罢了。于是他放下心,得意扬扬地回到家。来到书房门口,王生发现门从里面关着,无法进入,不免十分不解,便从围墙的缺口处轻轻跳进院子里,见房门也紧紧地关着。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口,从窗隙往里瞧。眼前所见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见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青绿色的面孔上龇着锯齿般的尖牙,枯爪般的手正拿着彩笔,往一张铺在床上的美人皮上描绘着什么。画完以后,恶鬼扔掉彩笔,举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样抖了抖,然后披在身上,立刻变成那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王生吓得几乎要喊出声,赶紧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轻手轻脚爬了出来。他飞奔到集市,四处寻找那位道士,可遍寻不见。他只好到处乱撞,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他终于在野外找到了道士。王生“扑通”跪下来,恳求道士救他一命。道士说:“我帮你把它赶走吧,这东西费了不少苦心才找到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它性命。”说完,交给王生一把拂尘,让他带回去悬挂在卧室门上,又约定第二天在青帝庙会面。
王生回到家,不敢再去书房,晚上就与妻子睡在卧室,将道士送给他的拂尘挂在门上。夜里一更时分,他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从门缝里偷偷看看。陈氏见一个女子走过来——想必就是王生捡来的那个——因门上的拂尘,徘徊在门外不敢进来,恨得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没想到,那女子很快又回来了,大骂着说:“臭道士吓唬我!我总不能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吧!”她一边骂一边扯下拂尘,撕了一地,然后破门而入,径直走到床前,撕裂王生的肚腹,掏出他的心捧着走了。陈氏吓得大声哭叫求救,婢女听到声音赶过来,胆战心惊地端起蜡烛照照王生,发现他已经死了,床上到处都是血迹,陈氏惊得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天亮以后,陈氏让弟弟二郎赶去告诉道士。道士听闻大怒:“我本来可怜它,打算饶它性命,没想到这个鬼东西竟敢如此作恶!”道士跟着二郎来到家里,那女子也不知去处。道士四下查看一番,自言自语说:“幸亏还没逃远。”又问:“南院是谁家?”二郎回答:“南院是我的住处。”道士说:“那个恶鬼现在你家!”二郎不信,因为家中并无外人。道士问他说:“你家里可曾有不认识的人前来?”二郎回答说:“我一大早就去了青帝庙,不知道今天是否有生人来过,待我回家去问问。”
过了一会儿,二郎返回来说:“还真有此事!早晨有位老妇人前来,请求给我们家当仆人。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现还在家里。”道士怒喝道:“就是这个东西!”便同二郎一起到了南院。道士站在院中央,手握一把木剑,大喝道:“可恶的孽障!快快赔我的拂尘来!”那老妇人在屋里听到,吓得面无血色,夺门而逃。只见道士立刻追上,手起剑落,将老妇人刺倒在地。老妇人身上的人皮“扑啦”一声脱落下来,变成一个恶鬼,躺在那里不断嚎叫。道士用木剑砍下恶鬼的头,鬼身子化成一股浓烟在地面上旋转。道士取出一个葫芦,拔下塞子,放在浓烟中,那浓烟便自动被吸进葫芦里,眨眼间消失殆尽。道士把葫芦口塞严,装进口袋里。
大家围过去看那张人皮,五官四肢一样不缺,当真稀罕。道士像卷画轴那样将人皮卷起来,也装进口袋里,然后告辞要离开。陈氏在门口跪下,苦苦哀求道士将王生救活。道士直言自己道行浅薄,实在无能为力。陈氏更加悲恸,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士思忖片刻,嘱咐陈氏说:“我确实法术浅薄,尚未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他或许能救活你的丈夫。”陈氏急忙问何人,道士说:“集市上有一个疯乞丐,时常躺在粪堆里。你去恳求他,无论他怎么侮辱你,你都不要生气,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二郎也听说过这个疯子,就同陈氏一起去集市上寻找。
刚到集市,他们便看到那个疯乞丐在路上疯疯傻傻地唱着歌,脸上拖着好长的鼻涕,足有三尺长,脏得让人都离他远远的。陈氏跪着爬到他跟前,疯子斜眼调戏她说:“美人儿是喜欢我吗?”陈氏诉说前来的缘由,疯子大笑道:“随便找个男人都可以做你的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陈氏并不多语,只是苦苦哀求。疯子生气地叫嚷说:“真是怪哉,你老公死了,求我去救活他,你以为我是阎王爷吗?”说完,用木棒打陈氏。陈氏记得道士的话,含着眼泪,心甘情愿地忍受着痛打。
集市上的人听到疯乞丐的叫嚷,纷纷过来看热闹,围得水泄不通。疯乞丐见人多,更加放肆起来,往手里咳了满满一把痰,送到陈氏嘴边,命令她说:“把这个吃掉!”陈氏气得涨红了脸,继而又想起道士的嘱咐,索性沉下心,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吃了下去。顿时,她觉得喉中像堵着一团棉絮般难以下咽,最后沉在胸口,让她觉得发闷。疯乞丐见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地说:“美人喜欢我啊!美人喜欢我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氏紧紧跟在他的后面,直到他进到庙里。她进去一看,庙里毫无疯乞丐的踪迹,又前前后后仔细搜寻一番,也不见一丝踪影。陈氏又羞又恨,一路哭着回到家。见到丈夫的尸体,又想着刚才在集市上受到的屈辱,她更是哭得天昏地暗,只求一死。哭了一阵,她开始给丈夫擦洗血污,准备将他收尸入棺。家里人都远远地看着,谁都不敢靠近。
陈氏抱着丈夫的尸体,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得声嘶力竭,突然觉得要呕吐。果然,胸中那块堵着的东西猛冲出来,还没等她来得及回头吐到别处,就已经掉进丈夫的腹腔中。陈氏吃惊地一看,竟然是一颗人心,正有节奏地突突地跳动,周围萦绕着升腾的热气。陈氏急忙用双手合起丈夫的腹腔,用力合拢拥抱着,稍一松劲,便有热气从接缝中冒出来。她连忙喊人帮忙撕了绸子,将丈夫捆扎起来,再用手摸摸尸体,觉得渐渐温暖起来。
陈氏给丈夫盖上被子,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半夜时打开被子一看,鼻中也有了气息,不禁喜出望外。天亮后,王生终于苏醒过来,自己说:“我好像恍恍惚惚做了一场梦,只觉得肚子隐隐作痛!”他们再看肚皮的伤口,已经结了铜钱大的疤,不久便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