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曾短暂吹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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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菊岛电台回忆录2

2009年的云潭市,也拥有一个热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夏天。

但它和BJ的夏天的不同点,在于当“立秋”两个字在八月的某一天被短暂地热议过后,它并不能真的让人们生出关于“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的盼头。

夏日占据了一年里接近一半的光景。

这样的灼热和黏稠一直绵延到每年的十一月,然后在一周的时间内让人们匆匆得见秋天的无边落木,再用一周时间给气温留出断崖式下跌的机会,顺道完成又一年季节的更迭。

景明小心地用校服的围领遮住耳机,一个人走上学校行政楼的天台。

他靠向临近马路的那一侧栏杆,尽量让自己站在隔壁教学楼顶的视野盲区。

果不其然,上晚自习前,整栋楼的学生都在进行英语听力测验的时候,教导主任又带着两个值班的老师,在那里占好各自的山头,留意起整个校园的动静。

景明踢开脚边的几块青灰色碎瓦,冲他们的方向轻轻吹了声口哨。

最近因为去外省参加足球联赛,他没参加开学的第一轮摸底考,这让班主任颇为光火,只要遇着他总要训导几句。

他索性不去上她的英语课了。

反正这周也就还有最后一天。

他心里明白这场由他发起的对抗只要经过一晚的延宕,下周他就会偃旗息鼓回教室,当作无事发生。

而且毕竟,足球赛不过是他高三前的最后一场狂欢。

已经是九月的第一周了,他非常明白接下来的一年他的关注点应该在什么事情上。

他断断续续地切着歌,一边看看教学楼那边越来越明亮的灯光,一边向越来越浓郁的夜色的那头张望。

在这个夏天,小小的云潭市被一条隧道贯通了起来。

在那之前,云潭被一座座矮山从内划劈出不同的南北走向的街区,直到隧道的出现让街区间建立联系,城市重新占领高地,把矮山层层包裹。

远道而来的茶商很快向隧道那边聚集,牢牢挤占着那边所有新住宅二层以下的位置,热热闹闹,营造出这座城市的南腔北调。

他的母亲就在那边的一个茶庄谋到份差事。

说是去收银,实际上洒扫迎客、联络供应的活儿一样不少,身上还分摊着每个月的销售指标。

这工作包吃住。

母亲跟雇主好一通博弈。她不要那些,但求把每个月吃住的钱折算些出来。

她想在云潭一中门口租个屋子陪读。

只要能把高三这一年度过去,于她也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雇主皱着眉头,表示三百不能再多。

正好小区里有一户也是单亲妈妈来陪读,三室的房子她和她儿子各占一处,空出一间房来。

房东顶着大太阳,一头哄着这家人,表示每个月减四百五。

一头和景明的母亲谈好了一个月七百的价。

很快就两头合宜,三方皆喜,房东还贴心地拉来一个高低床,母亲就带着景明搬了进去。

想到此处,景明摘掉耳机,刚才被他循环了两遍的Boulevard Of Broken Dreams还在他脑子里如碎梦般不断回响。

他感到心里微微震颤。七百块钱。

母亲一个月的基本工资是两千。

一千无责,另外一千必须出勤满够二十五天,还要完成六千块的销售业绩。

而销售超出六千块的部分,才能按阶梯比例给她算提成。

茶庄刚刚开张,她又不懂门道,想是开头万般艰辛。

自家的房子在镇上,根本无人租赁,再说一个常年空置无人的居所不被贼人光顾已是万幸!

话说回来,其实每个月理应还有五百块的进项。

他垂下眼眸。

那个抛妻弃子的从没付过一分钱抚养费的酒鬼,那滩在女人床上讨生活的烂泥……

那个脾气大过能力的骗子。

不提他也罢了。

万般皆是命。溃不成军的不只是刚才那点子自鸣得意。

教学楼顶上早已没有教导主任他们的身影,马路那边华灯正明。

他小心地把耳机线卷好,再把随身听收进校服的内兜,感到天还是有些热。

现在全校可能都没几个人还在用这个了。

那是坐在他前排的李樱梓随手送给他的。

她初中时用过的旧机子,老掉牙了的索尼,四角都磨出了琥珀色,可以放磁带,可以听电台。

他不在乎那些。

李樱梓是个安静的女孩子,平时话很少。

但是相处久了,人人都能从她身上品出润物无声的味道。

她从小学芭蕾,刚上高中的时候她本有意艺考,后来听父母的意见还是回到了文科班。她语文一般,数学倒是极好。听说她父亲在援外医疗队,再有几个月就要回国了。

有了这个随身听,他去旧书店淘了好些二手磁带,正版的、盗版的,无所谓,他也分不清。

而她附赠给他的那几盘英语课本磁带,早就在家落了灰。

教学楼那边的几间教室传来读书声。他找不到自己班的窗户,感到心中惴惴。

英语听力已经结束了,晚上数学老师要来讲卷子。

班主任应该已经下班,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到他向她发起的这场攻势。

远处的山尖上划过一道闪电,学校门口的文具店老板们进进出出,都忙不迭地把遮雨布系起来,准备收摊。

他也打算回去了,这个老旧的随身听再遇水就真不能用了。

/

细密的雨点一颗一颗从天空砸下来。

乌云压境,天一下子就黑了。

行政楼顶要比外面的路灯高一些,雨雾朦胧地借不到多少光。

景明谨慎又急切地朝出口处的小木门走去,风把门吹得嘎吱作响,一开一合,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

他用力瞪着眼,天井的边缘和楼顶的天台并不相连,中间隔着半米深的环道,他可不想踩进去。

母亲应该也没有带伞。

照她的性子肯定会下班冒雨赶回来,再撑伞来学校门口等他……

唉,他的内心像被蚂蚁啃噬一般。

他不想看到那双殷殷期盼的眼睛。

路灯浮上来的光晕比平时大了一圈,在越来越浓密的雾气中微微颤抖,看上去来势汹汹。

景明的眼镜被水汽裹住,他赶忙用校服下摆把它擦干净,放慢了几步。

待他重新戴上眼镜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在小门右侧的角落,那个白色的影子是什么。

女孩的长发散开披在后腰,一股一股的发丝浸满雨水,在她的身后重重下垂。

她用抓夹将刘海扣在眉眼两侧,而此刻它们都被雨水打落耳后,奄奄一息地缠绕在她的头发上,悬在那里晃晃悠悠。

她坐在天台边,双脚踩在天井的围栏上,白色的校服T恤都要被暴雨湿透了,当雨水泼落下来的时候,内衣边缘的一颗小小的红心清晰可见。

雨越来越大,一串串水珠从额前的碎发上断线般跌落,顺着鼻翼滑过他的下巴。景明的喉咙一阵抽动,后背也跟着燥热,但这片刻的温度很快被雨水浇灭了。

他脱下校服外套,迅速罩在那人头顶,全然忘了随身听还在外套的内兜里。

“李樱梓!”他盯着女孩的脸,用手背拍了拍她的衣袖,“走啊,一起回去!”

李樱梓以为他是要来拉她,竟掀开他的手臂,一步跨上天井的围栏,像是在哭,看不清的泪珠和雨水一起滚落下来。

景明吃痛,她的指甲盖剐蹭到他脸上,差点划过他的左眼。

眼镜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在顶楼微弱的光亮里,他使劲眯着眼,旋即“哎”地大喊一声,冲上去死死抓住她的一只脚踝。

李樱梓什么话也没说,她微张着嘴,一声不吭,泪水盈满眼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双手紧紧抱着围栏,一侧的肩膀探出去,悬在半空。

栏杆上的锈斑把她的脖颈都要磨破了。

“你别开玩笑。”景明抱住她的腿,“别!别死在这里!”

他的身体架空在环道上,小腿吃力地撑起来,但是根本找不到着力点。

湿滑的天台边星星点点的苔藓,此刻也像是被雨水焕活了一般,雀跃起来与他作对。

他感觉太阳穴一阵紧绷,头皮发麻到整个脑袋都在噼里啪啦地疼。

他腾出一只手去抓她,使劲掐她的手臂,拼了命地把她往回拉。

最终因为力量悬殊,她筋疲力尽地败下阵来,两个人一起摔进环道。

景明下意识地去护她,手肘“咔哒”一声杵在地上,转头看到从破墙皮里戳出来的铁丝在他的身侧根根分明。

好险!他痛得龇牙咧嘴,感觉右边身体整个都不会动了。

雨还在下。

一场这样规模的暴雨在九月的云潭并不罕见。

好雨知时节。大雨过后,不会留下任何有关刚刚这件事的痕迹。

他和她的前路,继续通往不一样的荆棘与丛林。

景明慢慢站起来,把李樱梓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她一步一步挪到小木门里去。

她的鞋掉了一只,他不动声色地帮她捡回来穿好。

行政楼早就下班了,空无一人。

李樱梓抽抽嗒嗒地提着气,鼻子堵得厉害。景明想摸出一包纸巾给她,他的裤子也湿透了,口袋里只有一团团浸满水的软渣。

带有明显卡顿的音乐声从耳机孔里断断续续传出来:

Don't know where it goes,

but it's home to me and I walk al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