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资本论》年刊(第二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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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分工有效与消灭分工理论存在矛盾吗?
——对马克思分工理论的再认识

马少春马少春,西南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政治经济学博士研究生。

摘要:马克思关于分工理论的论述,既谈到了“分工有效率”,也谈到了“消灭分工”。很多人认为这是矛盾的,甚至拿这一观点否定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我们必须要明确,马克思确实提出了“消灭分工”的论断,也肯定了分工有效,但是马克思提出这两个论断的理论背景截然不同,断章取义地去否定马克思主义,把最终目标与现实倡导混为一谈的批判,毫无科学根据。马克思关于普遍存在异化劳动的“分工”和“消灭分工”不是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而是一个矛盾的前后两个发展阶段。在阶级存在的前提下,分工导致的异化劳动必然会产生消灭分工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从概念的范围来看,马克思所论述的“消灭分工”中的“分工”的外延小于通常所说的分工。马克思主张,不是要消灭所有分工形式,而是要消灭这种存在剥削与被剥削关系的旧式分工(自发分工);不是要在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下消灭分工,而是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必然要消灭分工。在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上,我们仍旧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难以彻底消除分工产生的异化劳动,但通过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协调配套的制度体系,可以有效维护社会发展中的公平和效率。

关键词:分工有效率;异化劳动;消灭分工;共产主义

当前出现了很多反映劳动者尤其是青年劳动者,面对高压的工作和生活现状的态度的网络热词,比如“996”“内卷”“躺平”等。也有一些人试图解答年轻人为何如此抱怨。比如某娱乐时尚总裁这样解读内卷:“我觉得内卷是你们的新词,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年轻的网络语言,你的内卷在我们那个时候可能说是竞争的压力,来自欲望和惰性的差距,你们所有的苦恼只来自这一个,就是欲望太高而惰性太强。如果你的目标明确,你唯一要做的是没有惰性。”[1]这显然是掩饰造成内卷的主要矛盾,站在资本家角度的发言。劳动者的发展权利也包含获得闲暇时间,而这在资本家眼里却成了懒惰,甚至是躲避现实的借口。

其实上面这种“异化劳动”的现象,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研究中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本文主要是以消灭分工的相关论述来讨论。之所以会出现“异化劳动”,是因为分工还处于“旧式分工”或“自发分工”的阶段。普遍意义上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需求不能在这个阶段实现。要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目标,必然要以消灭这种旧式分工为前提。而谈到“消灭分工”时,又难以避开现代经济学“分工有效率”的论断。在西方经济学的普遍认识中,分工能提高效率,因此他们乐此不疲地追求这种模式,认为社会的发展必然以分工的不断专业化为目标。而马克思关于分工理论的论述,既谈到了“分工有效率”,也谈到了“消灭分工”。很多人认为这是矛盾的,甚至拿这一观点否定马克思主义分工理论的科学性。我们必须要明确,马克思确实提出了“消灭分工”的论断,也肯定了分工有效,但是马克思提出这两个论断的理论背景截然不同,断章取义地去否定马克思主义,把最终目标与现实倡导混为一谈的批判,没有任何说服力。因此本文将从唯物史观的角度出发,辩证分析马克思关于“分工有效”和“消灭分工”的论述,并进一步讨论马克思主义消灭分工的主要内容及实现途径。

一、马克思主义关于“分工有效率”的理论阐述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分工即劳动的这种社会存在形式”[2]319,“分工和交换是人的活动和本质力量——作为类的活动和本质力量——的明显外化的表现”[3],“分工简化了劳动”[2]328,是“不同种类的劳动的并存”[4],是“社会劳动的总体或整体分成各种劳动方式,表现为各种特殊劳动方式的整体”[2]60,“分工作为一切特殊的生产活动方式的总体,是从物质方面、作为生产使用价值的劳动来考察的社会劳动的总体形式”[5],等等。因而,分工是以劳动作为自身的范畴实体,没有劳动就没有分工。分工就是社会总体劳动被分解成不同种类、不同方式的劳动。只要人类还有不同种类、不同方式的劳动,人类就有分工,它存在于各种社会经济形态之中[6]

马克思、恩格斯同时认为分工是协作的一种特殊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协作首先是许多工人为生产同一个成果、同一个产品、同一个使用价值(或同一个效用)而实行的直接的——不以交换为中介的——协同行动”,其主要作用是“建立在由许多人同时完成的劳动的同一性上,例如,若干纺纱工看管由同一台发动机同时推动的许多纺纱机”。“而真正的分工却是:‘当一些人互相为彼此劳动时,每个人可以只从事他最拿手的工作等等’”。可见,分工与劳动种类相关,它强调劳动的差异性、多样性、专业性,且内在地要求与其他社会成员的劳动互为补充。

二、马克思主义关于“消灭分工”的理论阐述

近代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家们最早提出了“消灭分工”的理想,他们希望通过消除分工对立的现象,进入理想社会发展阶段。但是,他们却无法解释如何“消灭分工”和怎样进入未来的理想社会,故而他们的思想最终沦为空想。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多次谈到“消灭分工”的理论。科学的分工理论最早见之于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臻于完善。其基本特点就是自始至终把分工和人类的历史活动联系在一起加以考察,从而将分工本身当作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有机构成部分。马克思、恩格斯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下,批判了空想社会主义的分工思想,阐明了分工与人的发展的内在关系,找到了实现人自由全面发展的理论路径。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如此论述消灭分工:“……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彼此之间可能而且一定会发生矛盾,因为分工不仅使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不同的个人来分担这种情况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而要使这三个因素彼此不发生矛盾,则只有再消灭分工。”“个人力量(关系)由于分工而转化为物的力量这一现象,不能靠人们从头脑里抛开关于这一现象的一般观念的办法来消灭,而是只能靠个人重新驾驭这些物的力量,靠消灭分工的办法来消灭。没有共同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7]63

马克思进一步论证:“分工立即给我们提供了第一个例证,说明只要人们还处在自然形成的社会中,就是说,只要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还有分裂,也就是说,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7]29“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社会活动的这种固定化,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不受我们控制、使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并使我们的打算落空的物质力量,这是迄今为止历史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7]29这句话进一步表明了马克思主义始终坚持唯物史观的辩证方法,一方面没有否定分工对历史发展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也严厉批判了这种分工背后的不公平、压迫和剥削的实质。这种劳动者被迫形成的分工也导致了劳动及其产品的不平等分配。而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分工就是要消灭这种被动的、非自愿接受的分工。但是这种分工的消灭又与社会经济形态的变迁相关,在资本主义社会或者社会主义社会的初级发展阶段,在生产力发展水平还不够高、物质财富积累还不够丰富的阶段,普遍意义上地消灭这种被动式分工是不会实现的。

三、马克思两种分工理论论述的比较分析

如上文所述,马克思主义并没有否定分工的历史作用,而是不带价值判断的客观评价了分工的作用,并进一步揭开了分工背后的剥削与被剥削的真实情景,以及这种协作劳动形式下劳动的“异化”发展问题。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说,分工对推动人类社会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分工扩大了生产力,也是人类社会劳动发展必须经历的阶段,这种分工既有自愿分工,也有非自愿分工。而在生产资料被少数资本家占有的情况下,必然是以非自愿分工为主要形式的。但是分工有效并不等于公平发展,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环境下,持续的非自愿分工只会使得等级界限更加明显,社会两极分化更加严重。在阶级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的根源就在于“分工”的存在。正是分工的存在,把人们划分为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8]。而马克思主义就是要批判资本家这种剥削的实质。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分工”理论是在基于社会高度发展,实现了共产主义后的一种科学论断。在共产主义社会,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必然不能与带来异化的分工共存。因此马克思主义关于分工的论述并不存在矛盾,而是基于不同的现实条件,以唯物辩证的方法、历史发展的视角来看待这一概念,得出了走向异化的分工其本质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的结论。无产阶级劳动者在分工协作中并不是自愿地去劳动,而是为满足某些生存和发展需求而被迫劳动,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这也就自然而然和资本家形成了对抗的力量。工人在这种异化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之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此,这种劳动不是满足一种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劳动的异己性完全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9]159。故而马克思关于“分工”这里的分工是普遍存在异化劳动的分工。和“消灭分工”不是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而是一个矛盾的前后两个发展阶段。在阶级存在的前提下,分工导致的异化劳动必然会产生消灭分工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从概念的范围来看,马克思所论述的“消灭分工”中的“分工”的内涵范围小于通常所说的“分工”。马克思的主张不是要消灭所有分工形式,而是要消灭这种存在剥削与被剥削关系的旧式分工;不是要在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下消灭分工,而是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必然要消灭分工。下面一节将展开讨论这个问题。

四、马克思主义要消灭怎样的分工?

马克思的著作对分工做了分类。学术界往往将分工分为“自然分工”和“社会分工与工厂内部分工”也有学者归纳为“自然分工”“自发分工”“自觉(愿)分工”。[10]。“分工起初只是性行为方面的分工,后来是由于天赋(例如体力)、需要、偶然性等才自发地或‘自然地’形成的分工”[7]27;“自发分工”是在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发展阶段的分工;“社会分工与工厂内部分工”是以商品交换为前提条件和推动力的分工。进一步地,马克思把劳动的社会分工称作“第一类分工”,把工厂内部的分工称为“第二类分工”。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分工的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从广义上来说,社会分工是人类劳动的社会存在形式,贯穿于人类一切社会经济形态之中,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具体表现。从狭义上来说,社会分工是“真实的分工”,即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分工”的对象,它使人终生固定在特殊的狭窄的活动范围内,不断地支配着人,使人片面而又畸形发展,它是异化劳动的存在形式。从马克思对于分工类型的划分出发,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马克思要消灭的分工是狭义上的,阻碍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分工形式。下面将具体说明马克思要消灭何种分工。

(一)消灭旧式分工,实现新式分工

首先要再次强调,旧式分工的消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其消亡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角度来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旧式分工将越来越不适应新的生产力的性质,并成为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的障碍。因此马克思、恩格斯所说共产主义要消灭分工并不是生产力维度的分工,而是生产关系维度的分工。换句话说,要消灭的不是技术层面的分工,而是社会等级层面的分工[11]。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分工是社会生产活动发生分裂的原因,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对立,阶级对抗,均源自社会分工的对立。为此,马克思、恩格斯明确表达了“消灭分工”的思想,并且认为“消灭分工”就是消灭私有制。因为在私有制下,“这种导致工人分裂的分工构成了他们当前受奴役的真正基础”[12]。恩格斯也指出,“当社会成为全部生产资料的主人,可以在社会范围内有计划地利用这些生产资料的时候,社会就消灭了迄今为止的人自己的生产资料对人的奴役。不言而喻,要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到解放,社会也不能得到解放。因此,旧的生产方式必须彻底变革,特别是旧的分工必须消灭”。因而马克思主义的“消灭分工”理论是要消灭私有制条件下的旧式分工,建立公有制下的新式分工。新式分工将摆脱旧式分工中存在的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劳动者在新的劳动分工中按照个人发展需求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

(二)消灭“自发分工”,实现“自愿分工”

如前文所述,分工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分工是一个相对永恒的客观存在,随着人类生产活动的发展,分工的内容和形式也是不断发展变换的。在物质短缺的生产力状态中,有掌握生产资料的少数人,也有大量的无产阶级,生产力的发展以及需求和供给状态使分工自发形成。这时在这种分工中“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9]156。而自发分工形成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无政府状态和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导致了经济危机的出现,推动了分工形式的演变,加速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消亡,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出现成为历史必然。而与公有制这样的经济基础对应的必然是自愿分工,生产力的极大发展使得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自由发展,不再受社会力量的逼迫而被动选择分工。

五、如何消灭分工?

既然旧式分工(或自觉分工)是在生产力发展还不够充分、物质积累还不够充足的阶段的分工形式,那么消灭分工必然是以这种社会形态的更迭为目标。这也就是马克思所畅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在共产主义社会,私有制被公有制完全代替,人们可以自由选择职业,不会被禁锢在某个特定的活动范围内。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描述的,“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谈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7]29

具体来说,要消灭这种旧式分工(自发分工),根本途径在于大力发展生产力。当生产力达到一定水平,才能创造出极丰富的物质财富,使得个人生存资料有保障,个人不用屈服于社会力量,也就是私人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的矛盾因为物质财富的丰富而消除[10]。随着旧式分工的消灭,在这种分工下的异化劳动也随之消亡。“这种‘异化’(用哲学家易懂的话来说)当然只有在具备了两个实际前提之后才会消灭。要使这种异化成为一种‘不堪忍受的’力量,即成为革命所要反对的力量,就必须让它把人类的大多数变成完全‘没有财产的’人,同时这些人又同现存的有钱有教养的世界相对立,而这两个条件都是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为前提的……只有随着生产力的这种普遍发展,人们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来;普遍交往,一方面可以产生一切民族中同时都存在着‘没有财产的’群众这一现象(普遍竞争),使每一民族都依赖于其他民族的变革……共产主义只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时发生的行动,在经验上才是可能的,而这是以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相联系的世界交往为前提的”[7]30-31

六、结束语

我国仍旧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难以彻底消除分工产生的异化劳动。当代年轻人对“996”“内卷”的工作状态和发展环境的抱怨其实就是因为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旧式分工的存在导致劳动异化。然而我国当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又决定了无法超越这种旧的分工形式而实现新式分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新式分工取代旧式分工的发展规律是科学的。

同时,马克思主义“消灭分工”理论和西方经济学中的“分工有效”观点并不矛盾,马克思也从未否认“分工有效”的观点。关于这一点,前文已有论述,此处不再赘述。西方经济学缺少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论证得出的结论,故而其相关理论对未来的发展的设想也就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西方经济学关于“分工有效”的理论只注重其效率的提高,看不到其背后异化劳动中,劳动者被剥削的实质,甚至把这种不公平的现象视为劳动力资源有效配置的杰作。而马克思主义理论始终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相统一,注重事物发展变化的过程性,从来都不是停留在一个不变的概念上去认识世界,所得出的理论对于现实世界的发展变化也更具有解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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