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剪不掉的辫子和回不去的故土
施密特手边的咖啡冒着热气,浓郁的坚果香味在办公室里弥漫。
年近五十的年纪,金黄的头发被他齐整地梳向脑后,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衬托着德裔商人特有的干练。
能说几句简单英文的华工领着周仙民站在办公室外等候,施密特瞥见后笑容满面,伸出手邀请他们进门。
“施密特先生,这是邱立介绍来的华工,周仙民。”华工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勉强能让人听懂。
“好,既然是邱介绍来的,一定很可靠。”
施密特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周仙民。
早上出门前,周仙民认真洗了把脸,换上一件干净的外套。
虽然衣服破旧,但他高大的身躯和笔直的腰板,让施密特眼前一亮。虽然洋人对华工的长相有些脸盲,这个精明的商人依然能够看出,周仙民的长相和气质颇为出众。
“很好,一看就是个真诚的小伙。”
进工厂前,周仙民还在思索,该如何与老板打交道。
自从下了船,他就没见过友善的洋人。
但施密特眼中的真诚打动了他。
“谢谢你,施密特先生,我会努力工作的。”
施密特眼前一亮。
“你会英文?”
“是的。”
“太不可思议了,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能把英文说得如此流利的华人!”施密特难掩笑意,站起身来走近周仙民。
“年轻,英俊,又会说英文,让你做钢铁工人有些屈才了。你还有没有其他技能,我可以给你安排到更有价值的岗位上。”
周仙民诚恳地笑着:“以前在华国我是名医生,我的医术还不错。不过在工厂里,似乎除了工人以外,没有适合我的岗位。我可以先从工人做起,如果你需要我做其他工作,我也可以慢慢学习。”
施密特双掌扣在一起,连连称赞:“如果不是工作时间,我真的想和你喝一杯。”
他走到办公室窗前,透过玻璃望着自己在工厂里劳作的工人,沉思片刻后略带遗憾地说道:“确实,现在没有更好的岗位提供给你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做华人的工头,协助我管理。”
施密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五美金的钞票放在桌上。
“你每周的薪水是7美金,如果日后表现优异,我还会给你涨薪。”他用手点着桌上的钞票,“既然你是协助我管理,那就需要买一套好一些的衣服,你愿意吗?”
周仙民只听过降薪,前世的他拿着微薄的工资,整天被要求奉献。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异常精明的洋人老板,竟然主动给出如此优厚的待遇。惊讶之余,他感到了一丝恐惧:
难不成这老头馋我身子?
“施密特先生,我能否请教你,为什么初次见面就对我如此关照?”
施密特端起白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或许你会觉得很惊讶,但这间工厂里的华工都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很喜欢你们华人,我刚到美国创业的时候,一直得到华人的照顾。算是回报吧,相信我,没有恶意。”
他从办公桌侧方的书架上拿出一摞文档:“不过我对员工的要求也十分严格,这些是工厂近期的排产计划,我需要你把这份计划翻译成华文,并且安排好华工的昼夜班排期。”
周仙民松了口气,接过文档翻阅起来:虽然内容繁冗,但没什么难度。
“好的,我会尽快做好。”
施密特满意地点点头:“那么,能收下这笔钱,给自己买几件衣服了吗?”
……
洛圣都上东区。
理发师看着面前的华人,不知如何是好。
“你说,你要剪头发?”
周仙民礼貌回应道:“是的,把辫子剪掉,修成短发。”
来自意大利的理发师面部表情极为丰富,灵动的手指比着各种让人看不懂的手势。
“抱歉,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是华人吗?”
“我是华人,不过我希望你们意大利人不会像爱尔兰糙汉一样,对华人抱有敌意。”
理发师尴尬地笑着:“听我说,我从没有那么愚蠢的看法,只是我没有给华人剪过头发。”
他摆弄着桌上的剪刀:“或者说,我从没见过哪个华人剪头发。”
周仙民毫不客气地坐在理发椅上,略带侵略地笑着说:“那么,你可以做世界上第一个为华人剪发的理发师了。”
他举起脑后的辫子:“很简单,把辫子剪掉,剩下的头发剪短,剪成和你一样的发型。”
一阵沉默,两人噗嗤一声,对视而笑。
“好吧,我会把你的头发剪得和我们西西里人一样。”他犹豫着,“我听说,华人的辫子有魔法,失去辫子的华人会穷困潦倒,疾病缠身。”
“那些有辫子的华人,过得很好吗?”
理发师微微一怔,看着镜子里的周仙民,“你说得对。”
“What's your name?”
“Tony.”
……
从服装店出来后,周仙民对着街边店铺的玻璃照了半天,一瞬间有些晃神,以为自己又穿越回去,变成了在医院里打工的牛马。
修剪利索的短发被理发师抹了层黏腻的发油,蹭在了新买的衬衣上。来到美利坚后稍微瘦了些,但穿上一套厚重的粗纺西装外套,身形更显挺拔。可惜皮鞋的脚感很差,等发了薪水,一定要去意大利制鞋师傅那里定做一双合脚的小牛皮鞋。
剪掉辫子的周仙民忽觉神清气爽,海边吹来潮湿的风,与昨天刚刚下船的那一刻毫无分别,又恍如隔世。
李广仁仍坐在回春酒吧里那个专属于他一个人的座位,手里捧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轻嗅酒香。
几名阴沉着脸的打手推门而入,粗鲁的动作让李广仁颇为不满。
抬起眼皮那一刻,李广仁双眉紧蹙,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打手攥着几条长短不一的辫子,赌气般甩在地上。
“老大,这些洋人又在搞事了!”
华人是不会剪掉辫子的。
无论身处何地,只要还残存一丝衣锦还乡的念头,就不会剪掉辫子。
只有处处刁难华人,甚至为非作歹的洋人帮派才有如此凶残的手段,似乎知道了华人头上的辫子与故土之间的微妙关系。
“事情发生在哪?”
“萨利街。”
李广仁紧闭双唇,两腮的肌肉因槽牙紧咬而凸起。
“唐人街以外的事情,不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