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唐人街的道理,是拳头
周仙民有预感,唐人街要出大事。
但他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又和他如此密切。
……
清晨,唐人街牌楼上,吊了一具尸体。
尸体像陈旧座钟垂下的钟摆,随着洛圣都海风的吹拂,摇摆着拨开清晨的云雾。
唐人街的华人只敢远远看着,没人愿意靠近,瞧瞧这具尸体究竟是谁。直到闻讯赶来的裴秋溟,带着几名身着各异的堂口成员赶来,架起梯子抬下尸体。
正在一旁围观的周仙民心里一惊:尸体的右手包裹着纱布。
他和林莫白拨开人群走近,看着满脸铁青的死者,不需要多加辨别便认出。
死者是洪铁成。
他和洪铁成相识不过几天,谈不上交情。
可他昨天眼睁睁看着,洪铁成逆来顺受的脸上生出了硬骨头,不顾手掌血淋淋的伤口,挥动木棍和爱尔兰醉汉厮杀在一起。
今天却轰然死在自己面前。
辫子被人剪断缠在脖颈,硬生生勒出一道青紫色的血痕。两只眼球虽已无神,蒙上了一层灰暗,但周仙民似乎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抗争的意味。
围观的华人沉默不语,即便同在唐人街居住,仿佛北佬和他们的生活全无交集。眼前的尸体不过是一条饿死路边的野狗,唯一让他们感到震撼的,是他们奉为指路灯塔的唐人街牌楼,被一具尸体污浊了。
李广仁和许三赶到,和裴秋溟窃窃私语后,命人抬起洪铁成的尸体,拉到唐人街外几英里的一片乱葬岗。
周仙民发觉自己双手不住颤抖,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大步走到尸体旁,一把推开正要抬尸的打手。
“这笔账怎么算?”
裴秋溟一时间没听太懂,茫然地望着满脸怒火的周仙民。
“你说什么账?”
周仙民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洪铁成被人割了辫子,尸体吊在唐人街门口,这笔账该怎么算?”
一贯目露精光的裴秋溟,眼色黯然,摇了摇头:“这笔账没法算……”
四周那些喜欢看热闹的华人,多半围观过周仙民和爱尔兰人的厮杀。他们见周仙民攥紧了双拳,悄悄后退了几步。
裴秋溟言语中略带遗憾:“他不是堂口成员,没办法给他报仇。况且,现在洛圣都从上到下都在排华,为了华人的生存,我们不得不隐忍一些。”
站在裴秋溟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广仁也开了口。
“此一时彼一时。要是往常,即便我们不便出手,几家堂口也一定会出一笔赏金,请人来报仇。”他挥挥手,让手下用麻布盖住了洪铁成的尸体,“北佬也是华人,我答应你,等风声过了就帮他报仇。”
周仙民看着他满脸阴沉的表情,倒不像说假话。
“如果死的是你堂口的人,你该怎么办?”
李广仁默不作声,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手里把玩着迟迟没有点燃。他身边那些年轻的面孔同样期待着自家老大的回答,有个年龄稍长的回春堂成员轻轻叹了口气,躲在李广仁身后摇了摇头。
周仙民冷笑,他笑的是自己。
这是什么地方?19世纪的美利坚!
南北战争死了几十万美利坚士兵。蛮荒的西部牛仔们一言不合拔枪就射,死伤不计其数。那些远渡重洋的华工在美利坚又何止死了成千上万,开山修路被炸药炸死,去金山淘金被白佬打死,遭到抢劫被杀害,死法能写满一整本书。
就连方圆不过几英里的唐人街,两家堂口为了抢夺生意,每天都在死人。
身处美利坚的人,最不惊讶的就是死人。他们双脚之下,哪片土地不是白骨累累。
但洪铁成之死,他必须要管。
周仙民心里清楚得很,一向老实巴交的洪铁成不会得罪任何人。不管是唐人街的帮派还是穷凶极恶的白佬工人,每次被欺负他都打碎牙吞进肚子。哪怕手掌被堂口的恶汉刺穿,他也没想过报仇的事。
洪铁成之所以被人杀害,又用这种残忍至极的方式羞辱,无不指向对周仙民的恐吓。
无辜之人被牵连枉死,周仙民不能再忍了。
“看来,道理是讲不通了。”
周仙民由丹田喷涌而出的怒火蔓延全身,转瞬之间又仿佛掉进冰窟,周身寒意是众人冰冷的态度。
他想大开杀戒,想把眼前这些冷漠如刽子手的话事人斩尽杀绝。
裴秋溟善于揣度,他见周仙民的脸色越来越沉,目光中的怒火渐渐消退,转而生出了恫人的寒意,连忙上前打圆场。
“周兄弟,此事从长计议好不好?”
“从长计议?等你所谓的风声过了,无非是你们几个凑在一起,放些不咸不淡没味的屁,说什么他不是堂口成员,不能报仇。或者搬出更大的麻烦推脱,让我为了大局,为了华人再多退一步。”
裴秋溟脸色难看,他自诩是唐人街的无冕之王,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莽汉都要敬他三分。
可周仙民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今天退一步,明天退一步,后天,白佬的刀就架在我脖子上了。”
唐人街的麻烦他已经惹上了,洛圣都的爱尔兰帮派也对他虎视眈眈,周仙民已然退无可退。
他蹲下身子用麻布裹起洪铁成的尸首,扛在了肩上。在他心里,这不是一具工友的尸体,而是他活下去的尊严。
邱立不知何时赶来,在角落里粗鲁地推开看热闹的华工。
“周仙民,唐人街还有讲道理的地方!”
……
唐人街,老天公庙。
庙前广场摆了一架大鼓,往常只有春节庆典时才会敲响。
周仙民把洪铁成的尸首轻轻放在一旁,举起鼓槌猛烈敲击。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面受潮许日久,声音沉闷,却无比契合周仙民此时的心情。
邱立说,唐人街上凡有不平之事,都可以来老天公庙门前敲鼓,老法师自有公断。
围观的华人一路保持着几十步的距离,从唐人街牌楼一直跟随周仙民到了庙前。李广仁和许三各怀心思,冷眼看着周仙民发狂一般锤击鼓面。
只有裴秋溟满脸怒色,剧烈喘息后终于压不住满腔愤慨,远远对着周仙民高喊。
“难道你要坏了唐人街所有华人的好事吗!他们都是平头百姓,只为了吃口饱饭,你要让他们都死在美利坚吗!”
周仙民不答,两支鼓槌愈发迅猛。
“我辛辛苦苦经营这么多年,就为了保护华人在美利坚的利益,你要和我作对吗!”
砰!
鼓槌从周仙民手上飞出,摇晃着直奔裴秋溟而去。裴秋溟机敏闪身,鼓槌砸在他身后的杂货铺,玻璃碎了一地。
“我不管你下了多大一盘棋,今天我只要一个说法!”周仙民一拳击穿了鼓面,怒吼道:“洋人平白无故杀了个无辜的华人,你们管还是不管!”
“我管。”
周仙民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尽管声音不大,却像施了魔法一般让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庙门里走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老法师身穿一件黑色长衫,外面罩了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脚下的皮鞋和手上的拐杖敲在广场的石板上,发出阵阵清脆响。
“周仙民,你想怎么替他报仇?”
老法师满脸沟壑,却目光迥然地望着周仙民。
“我要这些堂口把杀人凶手捉出来,血债血偿!”
老法师看着地上被麻布包裹的洪铁成,手上的拐杖轻轻敲了两下,顿了顿说道:“如果他们不管,你又该如何呢?”
“那我就自己去找凶手,把凶手宰了吊在唐人街门口!”
这话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在场的华人只觉得是酒后胡言。但周仙民说出这话,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裴秋溟上前几步说道:“老法师,现在的局势很紧张,周仙民这是要把华人推进火坑!”
老法师摆摆手,“唐人街自有唐人街的规矩。”
他举起拐杖指着周仙民:“要报仇,你必须坐上堂口话事人的位置。”
庙前广场上立着三支旗杆,随风飘荡时,旗上各个堂口的标识映入周仙民眼帘。
他冷笑着:“不管就不管,说什么风凉话!我从来也没加入过任何一个堂口,做什么话事人!”
说罢,周仙民正要扛起洪铁成的尸首。既然老天公庙讲不成道理,那就无须再讲。
刚才一阵敲鼓,凛冽的海风吹醒了他的头脑,理智逐渐恢复。
他清楚自己并不只是想给洪铁成报仇,而是借着洪铁成之死,和整个唐人街决裂,把这几天受到的恶气一股脑倾泻而出。至于后果,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
向前一步前路未卜,但总要好过退后一步万丈深渊。
老法师忽然笑了起来,朝着庙里招招手,一个十几岁的孩童抱着一根木棍跑来。老法师将木棍插在另外三个堂口的旗杆旁,凝望着周仙民。
“那你摆个堂口就是了。按照唐人街的规矩,另外三家堂口,每家出一个人和你比武。只要你能连胜三场,我就承认你是个新堂口的话事人。”
不远处,除了裴秋溟面目扭曲地几乎压不住心头火,李广仁和许三倒是平静,好像这件事与他们无关。甚至李广仁嘴角不经意的抽搐,露出得意的神色,仿佛他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
周仙民脱掉外套随手一扔,挂在老法师刚插好的木棍上,像一面别出心裁的堂口旗帜。
“好,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