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今年的夏日
“我浸泡在暖和的液体里紧握着拇指,我感觉我就要回来了,八云,你也会回来吗?”
——
载满人的客船,在佐多岬公园的展望台处绕了个小弯,就能看见西稚岛。
悠长的深蓝色海潮打着旋涡,宛如巨大的丧章,赋予汪洋镇静且狂澜的情感。
枝源八云的手肘搁在甲板的栏杆上,在眼皮底下,水渣般的海沫向后滑去,轮船碾过时,脚下的波浪已然破碎。
他眺望着渐行渐近的海岛,转而又望向手机里的相片。
那是一张在岛上小学入学时在校门口拍摄的,站在身边的是两个女孩。
其中一个高举双手笑容灿烂,另一个双手背在身后视线挪向别处,身材分外纤细。
对上后者的脸颊时,枝源八云的全身猛地起了鸡皮疙瘩。
这几个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梦里听到调月汐莉的话了。
她的眼睛,唯独在自己跟前才灵动起来的表情,独特的说法方式以及看似冷眼待人的态度,时至今日都历历在目——
「.......所以.......只要当「神稚儿」我的病就能好了,但真的是这样吗?八云,你能帮我做主吗?」
在夏夜,两人躲在废弃的集装箱里,在电子手表发出的微弱灯光中,她的长发宛如呼吸般翻腾的漆黑海面。
集装箱外,蝉鸣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年的都要聒噪。
哪怕时至今日,枝源八云都能闻到少女带来梅子味饭团的香味,以及她草莓味般的心事。
嘟——
轮船的汽笛发出尖厉的鸣响示意即将靠岸,深蓝的海面折射着光,像棱镜似的闪耀着。
枝源八云回到船舱内,坐在一个长相柔和的妇女身边,她手里正播放着《世纪之恋》。
母亲怎么还在看这部看了起码三遍的电视剧.......
“我们晚饭要不要去外面吃?”他坐下问道。
“去你舅舅家吃,他已经买好菜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道。
舅舅二阶堂宗岩在西稚岛上是一名警察,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现在已经是一名极其出色的警部了。
至于是不是‘极其出色’枝源八云不知道,这是舅舅他自身这么介绍的。
而母亲枝源绘雪是被二阶堂家领养的孩子,所幸二阶堂一家给予了她身为「女儿」的关爱。
今年暑假回来是扫父亲的墓,正巧回老家,而在岛上没有房子,只能住舅舅那。
“这里的鱼都卖的很便宜,等会儿到渔港买几条回去。”母亲在一旁窥视着枝源八云似的说。
“不去。”
他把背包抱在怀里,透过舱窗,已经能看清西稚岛的灯塔,夏天的风吹走任何和城市有关的喧嚣。
母亲在父亲失踪后总喜欢吃鱼,爱吃就算了,但她偏偏不会清鱼鳞,导致每次都是自己来动手。
“今晚给你做个刺身。”
“我不爱吃刺身。”
“真的?可是我们一家不都很喜欢吃?”
枝源八云的脖子往后仰,让肌肤和椅子的靠背弧度相贴,嘴里轻呼一口气。
......那是只有父亲吧。
父亲是一名民俗学者,六年前和家人一起在常室岛上度假时失踪,搜救队找了好几个月没找到,最终不了了之。
常室岛是西稚岛的附岛,风景优美,是个天然的旅行圣地。
从天上看,它是小小的一座不规则圆形岛屿。
母亲几乎将家里的积蓄全部投入搜救,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某次彻夜未眠思考,为了生活只能无奈放弃。
岛屿上的神官说父亲是被「神隐」,但在这个科学至上的世界里,这种言论一点也不深得人心。
枝源八云也明白,这只是给家属一个安慰,因为「神隐」并不意味着死亡。
外面的大千世界和两座岛之间,就像是被半透明的鸡蛋薄膜给隔绝开来一般。
岛上,有岛上的规矩。
就在他陷入回想时——
“啊!我手机不见了!”一个女性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四处观望着椅子周围。
她身材高挑,穿着简洁干练的短袖和极为称体的牛仔裤,外披着一件防晒衣,编着一条单马尾,弧线和她的眼眸一样锐利。
枝源八云的目光落在她的臀部上,他从未见过这么衬牛仔裤的臀。
就像前几天母亲新买蜜桃的一般,只需要轻轻用拇指一蹭,外表的果皮便能揉碎开来,香嫩的果肉伴随着果香满溢而出。
“是不是上卫生间的时候没拿?”
她身边随行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黑长发少女,只此一瞬,枝源八云的目光就被俘虏了。
她拥有着精雕细琢般的脸庞,下颚到脖颈的柔和曲线尽是少女的美,隆起的胸部和垂落到腰肢的黑长发,也美的饱满纤细。
太像了。
一切都太像了。
这让枝源八云不禁想起当年调月汐莉在精心修饰的庭院里行走,那时的三色堇、杜鹃花、丁香花竞相绽放,满园春色。
“汐莉?”枝源八云终于回过神来,却阴差阳错地说出这个名字。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女孩子乍一看是有些像,但六年多没见,调月汐莉当年也只是九岁的孩子。
自己又怎能知道调月现在的样子。
最重要的一点,调月汐莉已经失踪六年多,怎么可能会相安无事地出现在这艘船上。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忽然快步从枝源八云的跟前快速经过,他的上半身撞了下自己的身体。
——「哈哈,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能卖个好价钱!还分期买手机?你慢慢分期去吧!」
脑海里倏然传入某人细细私语的声音,枝源八云的手紧紧地摁在那男人的肩膀上。
“喂——”
“抱歉抱歉,没注意看。”那男人一边道歉一边要走,但却发现握在肩膀上的手很是用力。
“天这么热穿个卫衣不热吗?东西拿出来。”
“什么东西啊?神经——”
男人很明显不想和枝源八云过多纠缠,想伸出手拍开,结果却被他突然反制,整个手臂被反夹。
“八云!”母亲那张无聊的脸终于慌张起来,急忙起身想拉开他,“你做什么啊!总是无缘无故做这些事情!”
突发情况引得不少人投来视线,就连之前在找手机的女性也望了过来。
“这个人偷手机了。”枝源八云面不改色地说。
“我、我偷手机?!你个小孩子怎么能污蔑我?!”他忽然涨红着脸歇斯底里地说“你这样说我,我可要告你诽谤!你要补偿我精神损失费!”
“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能卖个好价钱,你是这么想的吧?”
“额——”他在一瞬间露出惊愕的表情,接着像耍无赖一般说,“神经啊!哪里来的神经!我才没有偷手机!”
话闭,他便是单手想要推开枝源八云,反手就被锁臂制服。
枝源八云制服男子的动作行云流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少年有练过。
“喂——”枝源八云对着那个女性喊道,“过来拿你手机。”
“我手机?我手机好像丢了。”那体态妩媚丰满的女性呆呆地站在原地。
“不是丢了,是被他偷了。”
“松开我!啊!疼啊——!”
不一会儿,乘警顺着吵闹声走过来,听清缘由后,因没有权利搜身,乘警便要带着男人去往了监控室。
“我拒绝!我警告你们!我要告你们这些人!到时候一个个都跑不掉。”
“你自己先想着怎么跑吧。”枝源八云有恃无恐地说道。
“八云!你这说什么!而且让你学这些不是让你没事找事的!”
母亲很是不满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指责他竟然说出这种不计后果的话。
不一会儿,乘警就回来,手里还拿着五部手机要求认领。
“诶?!这不是我手机吗!还以为从口袋里掉出去到海里了!”
“这是我的?诶?是我的吧?这个手机壳和我一模一样?诶?诶诶诶?”
“还真的是我手机!你怎么知道是他偷的?”
热裤女性满心欢喜地走上前来,摸手机的视线像看待十天没回家的宠物,当解锁的瞬间——
“啊!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果然比意外之喜来的更好!!!帅哥谢谢啦。”
“没事,正巧看见他动手。”枝源八云说。
怎么可能。
前两个月,自从在梦里听到调月汐莉的话后,他突然发现只要触碰到别人,就能窥听到对方的心声。
触碰到一些特殊的物件,就能呈现出当时物件周围的场景状态,以及事物发生磨损时发生的事。
枝源八云曾经上网搜过,大多数人习惯把这种窥听与窥见的能力,唤作「看取」与「寄影」。
虽一开始枝源八云觉得有能力挺好的,但接触的人多了,听见的污秽东西也愈发多了,导致他都不是很愿意和别人触碰。
然而这能力太过容易招致别人的猜疑——
凭什么这件事只有你枝源八云知道?你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真的一切都是碰巧?难道不是贼喊捉贼?
大秀什么存在感?你想引起谁的注意?
就像某些推理电视剧里呈现的一样,凡是第一个报警的人,通常会第一个受到质疑。
就连母亲起初都对他产生怀疑,哭着和他说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好人,不要为了得到所谓的正义赞美而去犯事。
枝源八云也不想这样,可即便再怎么不情不愿,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无法坐视不管。
“谢谢谢谢。”那热裤女子再次感谢后,便坐回位置上摆弄起手机。
这时,去卫生间的靓丽少女姗姗来迟。
“嗯?你手机也找到了?”
她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周围操着一口动人鹿儿岛方言的人,完全格格不入。
“那个帅哥帮我找到的。”
少女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枝源八云的脸上,微微点点头以表谢意。
她的表情不像是看见熟人的样子。
果然不是调月汐莉。
◇
四溅的白色飞沫,宛如海吐出无数的丝,轮船缓缓地停靠在西稚岛的轮渡码头,
枝源八云和母亲一同下了船,就看见了已经在等候着的二阶堂一家。
堂舅二阶堂宗岩在印象中是一个虎背熊腰的人,隆起的大肚子就像是吞了一块不易消化的大石头,又像是已经怀胎六月的妇人。
而在他的身边,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位体态纤细的少女,碍于打理,她剪去了小时候留下的长发,只将发丝留到肩膀。
两人就像一颗巨大的榕树,和一颗随时会枯萎的小杨树。
“绘雪!”二阶堂宗岩呼喊着母亲的名字。
他快步小跑过来,帮忙把母亲手上大包小包的行李取下,枝源八云有些害怕他肚子里的孩子会坠出来。
“小源,长帅了啊。”二阶堂宗岩捏捏他的肩膀。
“嗯,我确实长开了。”枝源八云点点头,下意识地将视线落在那少女的身上。
小巧的脸蛋,稍带着褐色的澄澈眼眸中,仿佛寄宿着雪山融化的水,不泛波澜。
她穿着纯白色的无袖连衣裙,一头的齐肩黑发从未染过,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黝黑,嘴唇干燥,甚至连唇膏都没涂。
并不是说二阶堂惠理和小时候一样土气,只是生活在西稚岛的学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除了一些追求岛外时髦的人以外,剩下的孩子很少会将化妆品列入生活必需品里。
岛上的女孩子可能更喜欢淳朴的真善美,也可能是沉浸学习中无法自拔。
当他想走过去推轮椅的时候,少女一个人就开过来了,匀速且平稳,沐浴在阳光下的她宛如一个幽灵。
“惠理,这是电动轮椅啊。”当她来到跟前的时候,枝源八云有些惊讶地说道。
二阶堂惠理在小时候,爬树摔断了双腿。
起先还以为只是骨折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但没想到惠理的神经受损,以至于腿部失去了活动能力。
“厉害吧?还能原地转圈呢!”
她的手指在右扶手上的操控键上摁了几下,用熟练的鹿儿岛口音兴高采烈地说着这车多厉害,一切都仿佛和过往无异。
“厉害,我还不知道能这样。”枝源八云说。
“当然咯,因为小云你不用,而且应该也没机会接触到用这个的人。”
二阶堂惠理的这句话很容易把人往不妙的方向引,顿时把枝源八云说的哑口无言。
他想辩解着什么,比如说「我不是那么想的」,又或者是「你别多想」。
可能她从没那么想过,只是单纯的阐述一种事实。
枝源八云仔细想想还是作罢,惠理一定不喜欢说这些,很多事就算袒露心扉了也不见得会让人开心。
路上,二阶堂宗岩和母亲在聊着家长里短,枝源八云在惠理往后一个身位慢慢走着。
渔港边有拿着锅的人,渔夫把鱼装进妇人带来的容器里,银色的玉筋鱼,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记忆中,明亮的翡翠色大海一年四季都是平稳的,阳光中裹着炙热,海风中却携着丝丝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