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冯浩然从一场恶梦中醒来。
冯浩然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沙漠之中,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冯浩然眯着眼睛四处张望着,除了满眼起伏的沙丘,什么也看不见,那些沙丘在阳光下颜色金黄,看起来非常悦目。
冯浩然也不知为什么,他开始抬腿往前走,也许是想要走出这片沙漠,这是一种生的本能,好像必须要去远方。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自己口干舌燥,非常想要喝水,可是茫茫的沙漠之中无处寻找水源。
冯浩然爬过一座沙丘,举目远望,他仿佛看到远处有一个湖泊,波光潋滟的让他精神大振。
冯浩然开始朝湖泊方向奔跑,他感觉自己的脚步一下子变得轻盈了许多,深陷入细沙的脚踝抬起来好像也不那么吃力了。
可是冯浩然发现,无论他跑得多快,那个湖泊都无法抵达,好像那只是个虚幻的海市蜃楼。
冯浩然此时已经觉得自己身疲力竭,无法再继续奔跑了,他无力地蹲坐在地面上,远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水源,也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恍惚中,冯浩然进入了梦中梦,他发现自己躺在了那个湖边,湖水是那般的清澈透明,空中的细碎白云投影在水面上,是那般的纯净。
冯浩然发现,他身边多出了一棵向日葵,向日葵正招摇着花盘,仔细看时,花盘的中心却是一张狰狞的脸。
冯浩然紧张地爬起来,他发现那张脸竟然随着他的身影摆动,更可怕的是,向日葵的根竟然在地底下不断地吸食一具尸体的腐泥!
冯浩然吓得想要跑开,可这时候他看到了那具尸体在痛苦地向他招手,好像是在求救。
“浩然,救救我!”
冯浩然惊诧地发现那是梵雪的声音,他正要扑向前去,一紧张便窜过两重梦境醒了过来。
冯浩然坐在床头,看到了书桌上摆放的梵雪照片,那是梵雪在撒哈拉沙漠的一张写真,梵雪披着红色的头巾,头巾沿着颈项在胸前随风吹起,梵雪的笑是那么的恬淡,像是一杯午后的清茶。
窗外五月的枫叶绿得很新鲜,在晨光的沐浴下像是酣睡的婴儿鲜嫩的小手,透过团簇的枫树缝隙可以看到逶迤的远山,此时的山峰轮廓已经非常清晰,鱼肚白的天色中游动着一些藏青的浮云。
冯浩然虽然看不到山顶的宝林寺,但他依然可以感觉到,宝林寺的僧侣这个时候肯定正在早课,早课也许是大悲咒,也许是楞严咒,也许是心经。
冯浩然记得,他去年寒假期间在宝林寺禅修的时候,每天早上念的也是这些经文,禅修时正好遇上大雪纷飞,通往宝林寺的山路全部被封,不过,僧侣们还是依旧按照排程每日四点钟开始早课,冯浩然也随着他们一起伴着晨钟和木鱼诵读经文。
冯浩然是听从了荆思语的劝说,才在去年寒假的时候决定去宝林寺禅修一周,在冯浩然眼里,荆思语是虔诚的佛教徒,她说时常诵读经文可以让一个人安静下来。
宝林寺的住持是虚醒法师,虚醒法师慈眉善目,光光的头顶看得出发际线超高,天生就是一副高僧模样,可他只有一条手臂,袈裟的右侧总是空荡荡的,这让冯浩然充满好奇,他不知道虚醒法师的右手臂怎么就没有了,心里琢磨着也许是因为车祸,也许是因为疾病,也许是其它想不到的原因,偶尔问起,虚醒法师也不作回答。
冯浩然刚去宝林寺的时候觉得虚醒法师对自己关爱有加,一开始他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留洋学子的身份与众不同,但后来他猜想,虚醒法师看重自己更是因为自己晚修的时间经常可以和他一起在禅修室辩经。
虚醒法师似乎对于人世间一切事件都可以在那些晦涩难懂的佛经典籍里找到注释的来源,冯浩然觉得,虚醒法师像极了他在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的那些用科学解释世界的导师们,诲人不倦。
剑桥大学八百年不改它的学院制,学院和一般大学的院系不同,31个学院就像是依附于剑桥大学旗帜下的独立私塾,每个学院自主招生,学生可以遍及任何学科课程,而学院会拥有自己的导师,专门辅佐学院内部的学生。
冯浩然当初选择皇家学院是因为崇拜徐志摩,而徐志摩当年选择剑桥的皇家学院是因为导师狄更斯。
在冯浩然看来,虚醒法师就像是海岸边耸立的灯塔,通过诵读经文、每日辩经指引着他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
冯浩然换了睡衣,穿上一身阿迪达斯运动短装,从二楼自己的卧室沿着楼梯走到一楼的客厅,又开了门走出了家,他关门的时候尽量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担心吵醒睡眠质量不佳的荆思语。
冯浩然在家门口伸展了一下肢体,此时室外已经大亮,早晨的时候总是这样,一眨眼功夫,天色就会变得不一样。
冯浩然在自己两层的小楼前简单地做了一些预备动作,便开始沿着梅坞墅园的一条小径跑步。
不能不说梅坞墅园真的很美,群山环抱下的一处胜境,整个湾州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块修建别墅区了,冯浩然记得,荆思语几年前毫不犹豫决定买下这幢别墅是正确的选择,现在据说整个小区的别墅已经奇货可居,价格翻了接近一翻还买不到。
小径两边尽是碧绿的草地,树上不知名的小鸟开始四处觅食,啾啾啼啼的充满了活力。
去年夏天的时候,冯浩然和梵雪一起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上散过步,冯浩然记得,梵雪至始至终挽手偎依着他,任凭鼓噪的夏蝉兴奋地奏着摇滚乐章,炎炎的骄阳倾泻着高昂的热情,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好。
一位白胡子爷爷在树荫底下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一位花格子奶奶在边上舞剑,相伴到老的爱情是那么难得,冯浩然目睹着老爷爷老奶奶默契的样子,心里又一阵神伤。
案子虽然没破,但梵雪在现场留下的遗物今天准备交还,冯浩然本来没打算去,可昨天晚上肖建邦说起了现场提取的那本《撒哈拉女孩》书稿,他说最好由冯浩然自己去拿。
在冯浩然的心里,梵雪是个有才气的姑娘,《撒哈拉女孩》这部书稿是她积累了两三年的散文集,有一些章节冯浩然也在网上看过,梵雪激动的时候,就会将刚刚写好的章节发给冯浩然欣赏,她喜欢和冯浩然分享,一起感受快乐和忧伤。
梵雪的文字在驴行网上是很火的,她写的每一篇旅行分享阅读量都突破了十万加,她的账号因此获得了“驴行侠”标识,因为是女孩,标识还特意做成了粉色。作为回报,网站给她广告分成,这使梵雪获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她成功地将爱好转型成了职业,她的微博认证信息就是“驴行网专栏作家”。
冯浩然知道,梵雪很在乎她的事业,她不仅仅是在分享心情,她是在表达,表达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一直都在说,整个世界只是一念永恒,现在拥有的就是将来的回忆,将来拥有的就是现在的企盼。
可是梵雪死了,她没有了现在,也没有了将来,她失去了回忆,失去了企盼,真的成了一念永恒。
冯浩然一边跑一边仰望着山巅,他仿佛听到了宝林寺的晨钟正在鼓起,钟声被薄雾浸湿,寄托着他对梵雪的哀思,萦绕在梅坞的整个山谷。
遗物交接安排在上午九点钟,冯浩然在家随便吃了块北海道吐司,喝了杯原味酸奶,便向正在燃香的荆思语打了个招呼,驱车前往刑警队。
从梅坞墅园前往市区需要经过一条弯曲的双车道柏油路,沿着这条路盘山而上可以抵达山顶的宝林寺,往下便可以汇入通往市区宽阔的江滨大道。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冯浩然沿山而下出了梅坞路,在山脚的丁字路口左转汇入江滨大道的车流之中。
刑警队在体育路31号,冯浩然之前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只是偶尔从大楼前侧的高架桥上路过时看见过那幢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楼房,楼高十几层,楼的前侧墙上竖挂着“刑侦大楼”四个蓝色大字,要不是肖建邦昨天说起的那些事情,他不知道那儿是湾州刑警的大本营,更不知道几乎所有的疑难命案都在那儿展开研判。按照肖建邦的话去理解,现在梵雪的案子成了刑侦大楼里的焦点,包括刑警队长在内的所有刑警正为找到杀害梵雪的凶手绞尽脑汁。
也许是时间还早,沿途的街道车流量不是很大,冯浩然跟着导航很快就将车子开到了刑侦大楼的门口,他发现门口两侧的街面停满了各式警车,右侧不远处正好还有一个画了白线的空置车位,他不太熟练地将车停好,然后去一楼的接待室进行访问登记。
接待室里,冯浩然见到了早早来到的梵金瑞和耿大为,冯浩然打了个招呼道:“叔叔好,舅舅好。”
因为之前互相没有约过,冯浩然只是应肖建邦建议才一起过来交接遗物,梵金瑞见了冯浩然虽然没有表示很惊讶,但是他的表情凝重,脸色灰暗得像是摆放在一边的褪色皮沙发,他咳了咳说:“浩然,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麻烦跑过来的。”
冯浩然正要接话,耿大为却对梵金瑞说:“浩然一定要来,他有个同学可能就在这儿上班,有个熟人在这儿,我们办事也会方便很多,对了,浩然,你和同学有联系过吗?”
冯浩然的心情非常低落,他一边在保安的访问登记本上填写访客身份信息,一边耷拉着眼皮低声说:“昨天晚上我联系过的,我同学确实在刑警队上班,我们也见了一面,梵雪的案子正在他手上办着呢,案件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他们一直在努力查找凶手,可一直没有查到。”
耿大为有些不信的样子,他不屑地说:“浩然,你不要太相信他们,警察的话只能信一半,就算是同学,他也有可能会隐瞒,你要经常督促一下,我们不能让凶手舒服,真是气死我了,杀了人还可以在外面逍遥。”
可冯浩然相信肖建邦昨天对他说的那些案件事实和侦破困难,他不想无事生非,于是说道:“舅舅,我懂的,我会经常打电话给他,我也希望沉冤得雪。”
正说着,一位穿着笔挺警服的年轻警察从电梯间走了出来,冯浩然差点认不出眼前的帅气警察竟是肖建邦,健硕的胸肌撑起了混纺的淡蓝色警服衬衣,一条藏青色的领带上夹着一只金色的警徽领带夹。
肖建邦见了冯浩然他们,先开口道:“浩然,你过来了?”
冯浩然迎上说:“是啊,麻烦你了,建邦,这是我叔叔和舅舅。”
肖建邦朝梵金瑞和耿大为不停地点头说:“知道知道,他们经常来。”
梵金瑞和耿大为看起来不觉得尴尬,他们瞪着肖建邦,好像对肖建邦抱有成见极不满意的样子。
肖建邦接着向梵金瑞和耿大为说了一些歉意的话,大致就是说不知道梵雪竟然就是冯浩然的女朋友,以前对待他们的态度不是很好请多多包涵之类。
接着,肖建邦带他们进了电梯,摁了11楼的按钮,电梯开始缓缓上升,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显得异常凝重。
电梯在11楼停下,门开的时候肖建邦说:“梵雪的遗物保留在我们的技术室,他们已经检验完毕,现在正式移交给你们,由你们家属自行处理。”
大家又默默走出电梯,肖建邦沿着楼道的走廊将他们带到一间写着“检材室”字样的门口,门口已经守着一位看起来稚嫩的女警察,肖建邦交代了一下,那女警察就将冯浩然他们带进了检材室。
趁着女警察在给梵金瑞、耿大为核对遗物的时候,肖建邦将冯浩然拉到一边,从一个检材架子上取下一个牛皮纸袋塞给了冯浩然,说道:“喏,就是我说的那本书稿,《撒哈拉女孩》,这个是特意留给你的。”
冯浩然接过牛皮纸袋,见袋子上用粗笔写着“7号检材:书稿一册”。
他打开袋口的绳扣,见里面那本书稿正是梵雪最后一次跟他视频聊天时的那一本,封面的上部打印着“撒哈拉女孩”五个字,下部打印着“梵雪”的署名。
冯浩然见书稿的封面看起来皱巴巴的,上面还有些血迹粘附,颜色红红的,看上去有些瘆人。
冯浩然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正在血泊中挣扎的梵雪,梵雪胸口的鲜血溅落在书稿的封面上,他问肖建邦道:“这个血迹……检验过吗?”
没等肖建邦说话,那位女警察回头看了一眼书稿说:“嗯,检验过的,我们在封面上分点取样,检验的结果是,血迹都是梵雪所留,结合血迹中检出的唾液斑,我们认为……”
肖建邦摆手阻止了女警察的话,说道:“不用说了,这个对家属影响不好。”
冯浩然警觉地问道:“书上没有检出凶手的指纹?”
女警察看看肖建邦,又看看冯浩然,然后摇头说:“没有,我们分析凶手并没有接触过这本书,书是在梵雪车子的后排座椅上发现的。”
冯浩然已经敏锐地从女警察那儿听出了话音,书稿的封面上有梵雪的血迹,血迹上面还有唾液斑,就是说这血迹不是来自于梵雪的胸口,而是可能来自于梵雪的口腔。
一幅恐怖的画面在冯浩然脑海如同电影般闪现。
梵雪俯卧着被人压在她那辆SUV的后排座椅上,梵雪的脸部正好压在了这本书稿上。
冯浩然似乎模糊地看到梵雪瘦弱的身躯在那儿挣扎,可是她丝毫不能动弹。
梵雪的脸被压得变了形,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口水混合着破裂的口唇流出的血迹涂抹在了书稿的封面上。
梵雪趁凶手拔出刀的那会儿,翻转身来想要逃去,结果遭到了凶手的三次致命刺戳,尖刀刺进了梵雪的胸膛。
梵雪的表情就像冯浩然早晨做的那个梦中梦,她微弱地躺在那儿呼唤:“浩然,救救我!”
冯浩然使劲地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这些活动的画面甩至脑后。
冷静了一会儿,冯浩然才翻开书稿的封面,他泪眼朦胧的眼前看到了扉页上一段娟秀的手写字迹,那是梵雪亲手留下的字迹:
漫天的星星照亮了温柔蜿蜒的沙丘,我和他坐在撒哈拉的帐篷边,等候一场久违的流星雨,那是我们关于爱情的约定。
今晚,流星雨一定回来,就像他穿越了直布罗陀,穿越了地中海,来到这无人的旷野,与我举行这场关于青春的仪式。
冯浩然还没读完就已经泣不成声了,他终于知道肖建邦为什么要他来取这本书稿,他一定看过扉页上的这段话,这是梵雪关于爱情的记忆。
肖建邦轻轻说:“我简单看过,这本书写得真好,非常有才气,因为调查的需要,我还特意去浏览过梵雪在驴行网上的专栏,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是个懂得生活的女孩。”
冯浩然不忍再看下去,他将书稿装回牛皮纸袋说:“谢谢你,建邦。”
耿大为见遗物中有梵雪的手机、钱包等物都在,便惊声说道:“不对呀,凶手怎么什么都没要呀?那他为什么要杀人呢?肖警官,你们会不会搞错?你们的案件定的是什么性质,你们应该要告诉我们的。”
肖建邦看了看冯浩然,然后对耿大为说:“我和浩然是要好的同学,要是可以,我会尽量多说一些,只是工作上的纪律有些不方便,所以就不要为难我了,有些可以公开的情节,我私底下会和冯浩然沟通,至于案件,我们会努力侦查,争取早日抓住凶手。”
耿大为对肖建邦的话有些不满意,他说:“为什么连这个都不能说呀?”
肖建邦噘了噘嘴说:“确实不方便,而且要是你们知道了真实的情况,也许会更加难过。”
冯浩然叹气对耿大为说道:“舅舅,我相信建邦他们是努力在查案子,只是凶手比较狡猾,没那么容易被抓住,我相信他们行的,我们也别在这儿耽误建邦的时间,他们很忙的,你看他们每天都在加班做事,做刑警很不容易,我们谢他都来不及呢。”
肖建邦客气地说:“浩然,你也不要太难过,你放心,我这边要是一有好的消息,会先告诉你的,过会儿我们刑警队要开个会,可能会重新部署一下工作方案,省公安厅也在关注这起案子,我相信梵雪的案子一定会得以昭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