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找到肖建邦也不是很难,冯浩然只绕了一道弯就从其它同学那儿得到了他的手机号码。
“冯浩然?你是冯浩然?”
肖建邦接到冯浩然的电话,惊讶得简直像是遇见了外星人,他在电话里显得异常激动,说话时候的声波在话筒里热烈地震荡着。
冯浩然找了句客套话说道:“建邦,多年没见,听说你在刑警队混得不错。”
肖建邦呵呵一笑,声音有些嘶哑,一听就知道精神有些疲倦,他说:“浩然,你就别怂我了,我一个破警察,天天加班加点,却连自己糊口的钱都赚不到,哪里谈得上什么混得不错?还是浩然老兄你厉害呀,我听说你后来出去留学了,这么多年没见,我怀疑你早就移民了吧?”
冯浩然没有心情闲聊,他只想向肖建邦了解梵雪案件的情况,但也出于礼貌简要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境况,他说道:“唉,是出去好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高中毕业八年过去了,我今年好不容易即将从剑桥大学博士毕业……”
还没等冯浩然说完,肖建邦就打断了他:“靠,你太牛了吧,26岁的剑桥大学博士,学的是什么专业呀?”
冯浩然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地理学。”
肖建邦惊诧地说:“哦?地理学?那地图一定很在行吧?很好,这跟我们侦查破案关系大着呢,改天我向你请教请教。”
冯浩然皱皱眉不经意地说:“地理学也跟你们侦查破案有很大关系吗?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肖建邦笑着说:“是这样的,我们分析一起案件现场的基础是什么?不就是基于一张犯罪现场地图吗?然后我们将调查回来的案情跟这张地图结合起来,案件轮廓就出来了,对吧?”
冯浩然想了想说:“哦,我大概知道一些了,你说的是GIS系统吧,就是我们说的地理信息系统,将你们调查的犯罪现场的数据导入到一张电子地图中去,对吧?”
肖建邦只要聊起新技术在侦查破案中的作用就会滔滔不绝,他说:“地理信息系统?对,这个系统我们局里有,交警、治安他们用得多,可在我们侦查破案方面的应用善待提高,我们侦查的每一起案件都会收集到许多现场物证和调查数据,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将它很好地呈现在以现场为中心的地图上,帮助我们分析研判。”
冯浩然坐在书桌前看了看桌前的数字时钟,时间正好是晚上十点整,但肖建邦似乎停不下来,他也只好接着说:“GIS系统的展现确实比较直观,可我觉得其实最好的GIS系统就是我们自己的大脑,对于个案,靠我们的大脑记忆和想象就可以了,其实最为重要的是,GIS系统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数据观念,孤立的数据经过整合,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才是GIS系统的终极价值。”
肖建邦兴奋地说:“浩然,经你这么一说,我心头的疙瘩就放下了,对,最重要的还是在于我们自身,案子能不能破,不要找借口说是没有好系统的支持,对吧?”
冯浩然表示赞同,他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其实系统一直在我们的大脑中。”
还没等冯浩然提正事,肖建邦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对了,浩然,你毕业之后打算留英国吗?”
冯浩然语气肯定地回答道:“不,我打算回湾州发展。”
肖建邦有些诧异地说:“兄弟,你别开国际玩笑了,好不容易出去拿了剑桥博士,还回湾州发什么展呀?”
冯浩然知道,在大多数人眼中,出国留学就等于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他想的并不一样,国内的地理学领域有很多空白等着他去开拓填补,可行性研究课题多得数不清,他无奈地说:“回湾州发展不是挺好吗?”
肖建邦忽然会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浩然,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湾州有人放不下才想着回来的吧?对了,多年不见,你结婚了吗?”
肖建邦的话又挑起了冯浩然失去梵雪的伤痛,但他知道,这种伤痛将伴随着他很久很久,甚至是终生,他知道肖建邦绝对是无意中提及,可正好戳中了他的痛处,不过也给了他把事情挑明的机会,他实话实说道:“建邦,其实这次我打电话给你,是有事相求,请原谅我的冒昧,有事才想到你。”
肖建邦像是已经习惯了半夜里有亲朋好友突然打电话托他办事,他老道地说:“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冯浩然刚想把话说出来,可话一到嘴边,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他挺担心肖建邦知道是梵雪的事情会搪塞过去,因为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况且电话上谈论这样的事情也不是非常方便,三言两语难以说明白,于是他改口说道:“建邦,要不这样吧,过会儿我请你去‘青涩年华’喝杯茶,咱们见面再说吧,我记得当初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同学们还在那儿聚过一回。”
肖建邦“哈哈哈”地笑了一通说:“青涩年华?早关门了,那儿已经改成了一家夜排档,也好,现在是晚上十点多钟,去夜排档正是时候,八年不见了,我们去那边喝一杯,我顺路把老乌也叫上。”
冯浩然听出肖建邦为了叙旧想要呼朋唤友扩大聚会的场面,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记得老乌是高中时候班上的学习委员,大家关系倒是不错,可是这个时候来似乎不是非常合适,于是说道:“建邦,老乌就不叫了吧,我这边有事找你,人多了可能有所不便。”
肖建邦爽气地说:“行,那就依你,我们先单独会上一面,待会儿见。”
冯浩然自己开了车前往湾州市第四中学旁的夜排档,他记得那儿曾经是一家叫着“青涩年华”的茶馆,茶馆存留着他中学时候的记忆,他记得他有时候会在那儿写作业。
高中毕业的时候,全班同学在那儿聚过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同学们抱在一起哭着鼻子说往后每年都要聚上一次,可一转眼过了这么些年,冯浩然彻底舍弃了那个承诺,再也没有和大家一起聚过。
打那次分别之后,同学们就背起行囊各奔东西了,大部分同学升了国内的一本大学,也有人去了美国和澳大利亚,冯浩然只身一人去了英国。
冯浩然远远就看到了“福记小海鲜夜排档”几个灯箱大字赫然在目,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将以往茶馆的那种恬静和书卷味辉映得荡然无存,却给这小海鲜夜排档编织出一缕都市风情。
冯浩然停好车,在一位穿着蓝白条纹海军服的殷勤女服务生带领下找了个僻静的转角座位,独自坐在那儿等肖建邦。
闲着无聊,冯浩然环顾四周望去,装饰考究的餐厅里,三两成群的客人正坐在形状大小迥异的餐桌前,有的正在悠然地端起厚实的玻璃杯喝着啤酒,有的则夹着钢筷在惬意地品尝着小海鲜,而有的也许是酒意正酣靠着座椅仰面聆听流浪歌手弹着吉他深情低吟。
可冯浩然此时却没有任何食欲,也没有一丁点赏乐的雅兴,他不停地翻起手机看时间,迫切地希望肖建邦早一点出现,以便于从他那儿得到更多关于梵雪案件的信息。
差不多等待了十来分钟,冯浩然终于发现一位留着小胡子身材硬朗看上去阳刚味十足的小伙子正向他大步流星地走来,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这位便是八年前瘦得如同猴子般的肖建邦。
肖建邦走到冯浩然跟前,一张英俊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他朝冯浩然挥挥手说:“浩然,好久不见,你瞧,你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我一眼就看出你了,标准的儒雅学霸模样,只是脸上多了些英伦气质。”
冯浩然站起身来随意应道:“什么英伦气质,别调侃我了,那是老气横秋好吗,只能说这些年我老了。”
肖建邦朝自己脸上指指,然后爽朗地说道:“老了的是我,恰似这家夜排档的变迁,本尊的青涩年华已然不在。”
冯浩然招手示意肖建邦坐下,他说:“建邦,要是你不先开口说话,我真的不敢相认,好在你的声音一点都没变,可你没看你自己的模样吗?完全脱胎换骨,看来刑警队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以前我们都叫你猴子,现在你一身肌肉,只能称呼为猛男了。”
肖建邦在冯浩然身边的一张座椅上坐下,他自嘲说:“什么呀,我告诉你,不要说我吐槽,刑警队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这身肌肉呀,可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练就的,到了刑警队上班,半条命都豁出去了,领导逼我们天天熬夜加班,哪有什么时间去健身呀?”
肖建邦将椅子挪了挪位置,接着吐槽道:“就说最近吧,手头上有个案子更是磨死人了,案子本身就够麻烦的,偏偏死者家属还不理解,天天来单位施压,要求马上破案,而且扬言说要去市政府信访,局领导知悉后就给刑警队不断加压,我们队长便给我们天天加鞭子,都快要被逼疯了,刚才你给我打电话我还在队里呢,好不容易跟队长磨了半天才请到两个小时的假溜出来见你的。”
冯浩然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可心里却是大惊,他开始的时候还是不敢确定肖建邦提及的案子是不是梵雪的事,但到了后来,肖建邦说起死者家属天天去刑警队施压要求破案,他心里几乎就肯定下来了,肖建邦所说的这死者家属可能就是梵雪的父亲梵金瑞,下午的时候,梵金瑞在墓地里亲口说起过他天天去刑警队追问梵雪案件的侦破情况。
冯浩然心里乱得像是七上八下在井里打水的十五只水桶,他实在不敢说出梵雪的名字,只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没想到刑警这么忙呀,也不知道你们在忙什么案件?”
肖建邦像是没有听见冯浩然的问话,他隐晦地将话题绕了过去:“是呀,案子的确很多,没去刑警队的时候,最担心去了之后没事干,你懂的,年轻人想实现抱负做大侦探呢,可去了之后发现,案子多得办不完。”
冯浩然见肖建邦不肯讲具体什么案件,心里也没了底,于是叹了口气顺着肖建邦的话说道:“是呀,在我们眼里,以为天下总是那么的太平,可谁知道,那些歹徒就随时隐匿在我们身边蠢蠢欲动,要是没有刑警去抓住他们,我们这个社会都不知道会变得怎样。”
肖建邦用手机在桌子上扫了二维码,先行点了啤酒和几道小海鲜,下单之后说:“浩然,我发现你在外面这么些年,中文水平倒是没有下降,你瞧,你连夸奖人都不需要用形容词,咱们是同学,就不必互相恭维了。”
冯浩然眨了眨眼说:“我没有奉承你的意思,只是想说,要做些实在事情,没点理想主义还真不行。”
肖建邦朝冯浩然咧嘴一笑,说道:“果然是同学,想的都一样,我记得以前在刑警学院的时候,我还真是那么崇高地想过,作为一名刑警,打击犯罪,稳定社会,为死者洗冤,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躺在操场上仰望星空,想想都带劲。”
肖建邦继续在手机上拖动屏幕搜寻合适的菜肴,他一边刷新屏幕一边换了语气继续说:“可是等到上了班,陡然发觉现实不是想象的那样,那儿每天都有办不完的案件,外出调查访问的对象也不是很配合,有时候费劲心机获得的一条线索经过查证发现连边都挨不上,熬到深更半夜好不容易洗完澡刚刚入睡,队长的电话又过来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就慢慢的不像做学生时候那么整天不切实际地幻想了,只想着怎样把手头的案子结掉。”
冯浩然心事重重地望着肖建邦,随声附和道:“是,我想刑警一定是一份非常艰辛的工作,但我相信,你一定还在坚守初心。”
肖建邦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摇了摇头随意地说:“你知道,破案才是硬道理,光有不落地的理想主义是远远不够的,每天从外面调查访问结束回到刑警队,及时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卷宗才是正道,我现在每天挖空心思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找到凶手,抓住他,然后去抓下一个。”
肖建邦抬头朝冯浩然做了个鬼脸说:“喂,浩然,你发什么呆呀?你说我这工作是不是跟低端工厂里做流水线有某种相似性?”
冯浩然摇头,但没有说话。
肖建邦似乎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他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一丝疑虑,忽然问冯浩然道:“对了,你刚才说有事找我,什么事呀?”
冯浩然定了定眼神,终于道出了心事:“梵雪的事儿。”
肖建邦眉头一皱,正在点餐的右手食指悬停在手机屏幕的半空,他抬起头问道:“什么?梵雪?梵雪是你什么人?”
冯浩然低下头去,咬了咬牙说:“梵雪是我的女朋友。”
肖建邦茫然地望着冯浩然,眼神里流露出非常奇怪的神情,他顿了老半天才说:“浩然,你是说真?”
冯浩然没有回答,只是双眼望着肖建邦,沉默也许是最好的答案。
服务员已经送上一扎啤酒,那冬麦酿制的黑啤透过棱镜玻璃杯折射出厚重的琥珀颜色,看起来浑浊粘稠,正如冯浩然脸上的阴霾,也不知道积郁了多少苦楚。
肖建邦又嘟囔着像是对他自己在说:“浩然,梵雪真的是你女朋友?我是听说她有个男朋友在国外,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冯浩然微微抬起眼皮,无助地望着肖建邦说:“是的,我从英国赶回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肖建邦像是小学时在奥数课堂上突然遇到无法求解的问题那样乱了方寸,他语无伦次地说:“浩然,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这件事挺复杂的。”
冯浩然从肖建邦的表情里感知到梵雪案件一定藏着许多谜团,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到目前为止,对于梵雪案件的了解,他也只是从梵金瑞那儿得知了一件事实,梵雪是被人用刀刺中心脏死亡的。
冯浩然不得不忍住悲痛,伤心地问道:“听说梵雪是被刀刺中了心脏?”
肖建邦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噘了噘嘴巴说:“是的,法医检验的时候发现,梵雪的心脏被尖刀刺中了三次。”
冯浩然的脑袋“嗡”的一声,他没想到梵雪的心脏不仅被刀刺中了,而且还被刺中了三次,他觉得有些头晕,愣愣地瞪着肖建邦问道:“三次?”
肖建邦缓缓地点头说:“是的,三次。”
冯浩然伸手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说:“这些人实在太可恶了,面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生,怎么可以如此狠毒?”
肖建邦在手机上将最后一道菜下单发送出去,然后放下手机,表情显得异常严肃,他双目凝视着冯浩然说:“是的,凶手的手段非常残忍,我们分析凶手就是那种穷凶极恶的角色,做事不计后果,不过,使用尖刀杀人还不是他最残忍的手段。”
冯浩然愣在那儿,他不知道肖建邦的话在暗示什么,他愣住了,最后还是不确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肖建邦犹豫了一会儿,好像是一时难以说出口的话语非常滚烫,需要经过一番冷却才可以说出口,他有些惋惜地说:“梵雪还遭到了毁容。”
冯浩然又一次感到眩晕,他几乎就要撑不住了,他觉得心里非常矛盾,既想又不想知道关于梵雪被杀的更多细节,但他清楚,这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残酷的现实,而坐在面前的肖建邦知道梵雪案的一切事实。
冯浩然摇头,他当初听到梵金瑞说起梵雪的面貌不能辨认,倒没去多想,只是以为人在死后都会遇到自然的腐败变化,毕竟是在初夏,尸体腐败的速度会明显加快,可现在肖建邦却说梵雪遭到了毁容,他惊讶得有些不敢相信,立即不太确信地问道:“还遭到毁容?”
肖建邦像是已经决定了要冯浩然承受一切,他肯定地说道:“是的,梵雪被刺杀之后,面部遭到硫酸毁容。我们在一条污水沟里打捞起她的时候,她整个面部的皮肤都是强酸烧毁的痕迹,面貌无法辨认,后来是梵雪父母来刑警队检验了DNA才确定是她。”
冯浩然这才知道,梵雪被杀案果真不是梵金瑞所说的那么简单,现在看来,梵雪不是一次而是三次被刀刺到心脏,死后面部还遭硫酸烧毁,最终尸体被抛弃在一条污水沟中。
冯浩然硬挺着自己快要撑不住的身体,双手像是抱着一只篮球一样紧紧地抱着头部,他不停地敲击着自己的脑袋,心中感到无比的悔恨,虽然他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但他还是非常的悔恨,他恨自己没能好好地保护住梵雪不受侵害,他恨自己没能及时回来见到梵雪最后一面,他恨自己手无寸铁无法捉拿住那位十恶不赦的凶手。
按照时间推算起来,冯浩然记得梵雪死的那天他们还通过最后一次视频电话。
梵雪那天只是化了淡妆,瘦长的脸上漾着粉嫩的绯红,一缕挑染成金色的发丝悬垂在额前,和往常一样的清秀靓丽。
梵雪的声音总是那么甜美,她在视频里娇气地说:“浩然,你猜今天我有什么喜事?”
由于时差的原因,英国午夜刚过,冯浩然刚刚睡着却被梵雪的视频铃声闹醒,他躺在剑桥大学的学生宿舍里睡眼朦胧地对着手机屏幕瞅了瞅说:“WOW,打扮得这么漂亮,还能是什么喜事,莫不是要跟人家相亲去了吧?”
梵雪转怒骂道:“浩然,你说什么呀?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个多余的人?我要是真跟人家相亲了,对你来说还是喜事,对吗?”
冯浩然的睡意被梵雪的嗔怒冲了个干净,他道歉说:“小雪,我只是随便说的,对不起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喜事。”
梵雪的怒气好像消了一些,但还是没有高兴起来,她说:“这种事可以随便说的吗?冯浩然,我告诉你,下回要是再这样说,我真的要嫁给人家了。”
冯浩然假装着急地说:“嫁给人家?小雪,这不是说真的吧?”
梵雪破涕为笑道:“哼,说到嫁给人家才急,浩然,我不跟你说了。”
冯浩然没打算挂断,他问道:“小雪,你还没说呢,今天你到底有什么喜事呀?”
梵雪忽然将视频切换了镜头,冯浩然视野里看到了一本打印的书稿,书稿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五个字:“撒哈拉女孩”,他立即明白了一切,便关切地问道:“作家小姐,你的《撒哈拉女孩》不会真的要出版了吧?”
梵雪又切回了镜头,扮了个鬼脸,嗲声说道:“啦啦啦啦,这回可是真的要当作家了,一家出版社看中了我的《撒哈拉女孩》,首印一万册,今天邀请我去签约,我担心会轰动全国呢,浩然,你看怎么办?”
冯浩然一听首印只有一万册,便故意挖苦道:“哎呀,你不是一直在驴行网做专栏作家吗?出版一本书至于那么激动吗?况且一万的首印你自己算算看,能辐射到几个新华书店?你又能赚几块钱?还不如网站上多发几篇十万加,广告分成收益还来得多些。”
梵雪又怒了,她说:“浩然,这是你作为一个科学家说的人话吗?像你,整天就知道研究什么沙漠,难道也想着如何变现?”
冯浩然霸气地翻了个白眼说:“咱不缺钱,咱是有理想的青年,咱要的是摸清沙漠的脾气,好好地让沙漠听话。”
梵雪做了个鬼脸表示鄙视,她说:“浩然,你有理想就不代表人家没有,跟你实话实说,编辑说我的这本散文集可以跟三毛的那本有得一拼,特别是我把我们在撒哈拉的故事也写进了书里,编辑说看到了我在书中表达出的不懈追求和对于生命的挚爱,整本书就像是这个浮躁的社会里的一股清流,首印只是开始,加印那是必然,等着瞧吧。”
冯浩然忍不住说了句实话:“我的小雪,我不希望你成为三毛,三毛后来的故事成了悲剧,我希望我们的故事和她不一样。”
梵雪连忙解释道:“人家只是说两者写作水平有得一拼,难道还要我说得这么明白吗?唉,说到这儿,我的小脸都红了。”
冯浩然换了口气啧啧赞道:“小雪厉害了,其实我也算是你的粉丝呀,你年纪虽然小得像宝宝,可是却如同大姐姐般地悟透了生命,哪怕是随时都会遭到沙尘暴袭击的撒哈拉,在你眼里也柔情得像个女子,真的服了YOU,好吧,希望你的《撒哈拉女孩》能够大卖。”
梵雪嘟着嘴巴说:“呸,这绝不是你的心里话,浩然,你别成天跟我耍嘴皮子,好了,我不跟你啰嗦了,我再手绘一幅插图就要去签约了。”
冯浩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不解地问道:“对了,《撒哈拉女孩》?这书名是什么意思呀?这‘撒哈拉女孩’指的就是你自己吧?”
梵雪将镜头又切换到了书的封面,说道:“不,《撒哈拉女孩》,那是一种隐喻,你刚才不是说撒哈拉柔情得像个女子吗?撒哈拉多变的天气就貌似女子多变的心情,这是我对撒哈拉的解读。”
这句话成了梵雪对冯浩然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冯浩然后来听梵金瑞说梵雪病了,就一直要跟梵雪联系,可梵金瑞总是说梵雪正在治疗进行中,不方便联系,其实梵雪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冯浩然被服务员上菜时热情的招呼打断了回忆,他见满桌的菜摆在那儿似乎变了味,那些菜仿佛像是梵雪坟头被三角雀偷食的那些祭品,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冯浩然和肖建邦两人都没有心情动筷子。
冯浩然抬眼问肖建邦:“那凶手呢?”
肖建邦沉着脸慢慢地说道:“不瞒你说,自从梵雪的案子发了之后,我这几天就一直在单位加班,我们队长特别重视这起案子,他也天天在加班,他已经向全队下了指示,案子不破不收兵。浩然,你要相信我们,我们迟早会抓住凶手的。”
冯浩然非常失望地说:“这么说,凶手确实没有抓住?”
肖建邦感到有些委屈,他落寞地说:“不是没抓住,而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案子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候在一个环节上卡住了,你怎么努力都没用,不过,后来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找到突破口,到那时候,真相才会大白于天下。”
冯浩然有些忿忿不平地说:“可是已经七天了,梵雪的遗体都已经火化安葬了,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建邦,你说这是我能接受的现实吗?”
肖建邦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只能找些安慰的言辞来回应:“浩然,我理解你的感受,要是换了我,我也同样难受,可是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时间,只有我们耐心研判,才会出现破案的机会,案子一定会破的,请相信我,我不会让梵雪死得不明不白。”
肖建邦的话并没有使冯浩然的心变得宽慰,他只是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汽车尾灯繁复地在街道上来来回回画出数不清的不规则神秘线条。
肖建邦最后还是向冯浩然隐瞒了一件事实,其实梵雪先是遭到了强奸,之后才有那些被杀、毁容和抛尸的情节。
肖建邦知道,梵雪遭到强奸这件事不管是从案件的保密角度,还是从普世伦理层面,他都无法向冯浩然坦言相告。他知道冯浩然或许可以承受梵雪被刀捅死,或许可以承受梵雪被硫酸毁容,或许可以承受梵雪被抛尸入污水沟,可怎么也扛不住梵雪遭到强奸这个梗,这一点对于冯浩然来说,也许那是将他彻底击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肖建邦记得,梵雪的尸体被打捞起来之后,法医马上进行了尸体检验,不仅很快查明了尸体的死因,也通过实验室确认了烧毁面部的强酸属于硫酸。
梵雪身上的损伤远比肖建邦描述得严重得多,梵雪不仅心脏受到了三次刺戳,全身其它部位的刺伤累计应该超过二十次,肖建邦记得,法医在案件汇报会上就是这么介绍的,可以想象凶手在杀人时是何等的凶残。
不过,对于刑警队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重点,重点部分肖建邦更加不会告诉冯浩然,哪怕冯浩然是他的亲兄弟,他也不会说,也不敢说。
法医从梵雪的体内提取到了凶手的精斑,经过DNA检验之后,将凶手的DNA信息录入到全国联网的DNA数据库,数据经过系统的自动比对之后,出来的结果让整个刑警队炸开了锅,凶手的DNA信息竟然比中了毗邻的南湖市发生的一起系列强奸杀人案。
“连环杀手来我们湾州了,大家怎么看?”
肖建邦记得DNA比中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刑警队长于伟廷如是说。
肖建邦想起当初整个会场不知怎的沉寂了许久,一直到于伟廷拍了桌子骂了娘还是没人说话,于伟廷骂得确实有些难听:“你们难道熊了吗?连环杀手不也是个人吗?我们抓过那么多凶手归案,怎地就怕起了一个南湖市来的连环杀手?”
肖建邦觉得,从他个人角度去看,当初他当然不是害怕什么连环杀手,系列命案年年都有,又不是第一次遇上,而杀死梵雪的那位凶手手段虽然过于凶残,一连串诸如强奸杀人、硫酸毁容、抛尸灭迹的动作确实有些让人胆寒,可他相信,其它侦查员应该跟他想的也差不多,越是凶残的杀手,越是会在短期内频繁作案,这才是让大家担心的真正原因。
可以预料到,如果凶手在湾州折腾个不停,就像在南湖市那样接二连三地作案,无辜的受害人会不断增加,到时候各方面的压力也会如期降临,省厅一定会发文督办,市局局长也会经常亲自过来督战发飙,加上死者家属前来说三道四,网络上必然有人含沙射影,破不了案的压力会把刑警队的气氛搞得很被动。
肖建邦自从来到刑警队就跟着于伟廷混,他知道于伟廷当时骂人肯定也是心里不好受,南湖市和湾州市相距八十来公里,要是案子只发生在南湖市,湾州怎么也不会被卷入其中,可梵雪之死改变了格局,南湖市系列强奸杀人案的火苗已经正式烧进了湾州,作为刑警队长,他怎么会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从DNA比中的案件清单就可以看出来,凶手在南湖市作案是非常猖獗的,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在南湖市强奸杀死五位女性,湾州市的梵雪是第六位受害者。
肖建邦当时站起来发表意见说:“于队长,我看这案子需要我们去南湖市工作,走并案路线才是最佳的办法。”
于伟廷听了之后将手指在会议桌上敲得当当作响,他说:“嗯,说得很好,建邦,南湖市并案的事就你去办,我另外给你三个人,加上法医、痕迹去两个,这样总共六个人,你带队过去探探路,注意了,基础数据收集要做到全面,该主动出击就要主动出击,不能事事依着南湖,南湖的办案风格你们也知道,拖拖拉拉的,那是他们多年的毛病,人家的闲话我就不多说了。”
肖建邦知道,于伟廷心里一直挺傲气的,就是因为湾州是省城,湾州刑警在全省一直以老大哥身份自居,论人才有人才,论装备有装备,论技术有技术,南湖市三个月里一位凶手连续作案五起,这在湾州市从没有发生过,于伟廷一定在想,要是让他来主侦南湖的系列案子,不至于拖到三个月还办不结。
肖建邦后来带着一帮兄弟去了南湖市搞并案工作,他发现南湖那些案子的死者都是同一类型的女子,这些女子便是南湖市城郊结合部的发廊美容小姐,她们平时从事着灰色的职业,蜗居在那些城郊的出租房,表面开着发廊,实际上给那些揽来的男人提供按摩或者其它非法服务。
经过了两天工作下来,肖建邦审阅了南湖市五起案件所有的调查卷宗,走访了五个发案地点,他心里有了点数,如果概括起来,可以用一句话这么说,在三个月里,南湖市活动着这样一位恶棍,他不仅去那些发廊从美容小姐那儿享受免费服务,并且要了她们的命。
肖建邦从南湖市回到湾州,他向于伟廷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精斑的DNA表明凶手是同一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也不多说了,可是至于性质,我感觉我们和南湖市的情况并不一样。”
于伟廷正火烧眉毛,一直无法突破案件,正等着肖建邦从南湖给他带回来实打实的并案数据,没想到肖建邦对案件持有不同的看法,这让他更是恼火。
肖建邦见于伟廷紧锁着眉头不吭声,便信心十足地说:“南湖市的死者身份和我们湾州死者身份截然不同,南湖那些死者都是发廊美容小姐,杀人现场都在发廊之内,只有其中一起案件尸体被抛入河中,是因为死者当时和凶手有打斗的过程,按照现场血迹分布的分析结果,主要是因为受伤的死者追打凶手到了河边,凶手在河边继续刺戳死者,得逞之后,顺手将死者的尸体抛入河中。”
见于伟廷没有打断,肖建邦继续说:“而我们湾州梵雪案中,梵雪是位网络专栏作家,她的父亲梵金瑞是一位服装面料供应商,家庭年收入在百万元以上,显然身份是和南湖市五位死者完全不同的,然后,我们技术组根据现场勘查情况综合分析,梵雪当时是从开发区的文化创意大厦签完图书出版合同回城,沿跨境公路途经发案地八格村,半路遭到拦截,凶手对于作案地点的选择方式也完全不一样。”
肖建邦顿了顿又说:“我特别想要强调的是,凶手作案后使用硫酸毁容,这个动作实在有点让人匪夷所思,硫酸毁容的手段往往多见于熟人作案,目的是让死者面貌无法辨认。可我们的案子呢?一位是经常浪迹于南湖发廊美容店的恶徒,而另一位是文采飞扬的网络专栏女作家,两人之间可能会有什么交集吗?”
于伟廷见肖建邦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是并没有带回来有突破性的侦查方向,他有些愠怒道:“建邦,你到底想要说明什么?你是在怀疑我们并案的正确性吗?”
肖建邦压低了刚才高亢的声音说道:“于队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凶手肯定是同一个,这是DNA所证明了的,但我觉得动机不一定相同。”
这差点没把于伟廷给气死,他呵斥道:“如果是熟人作案,那么梵雪的车子为什么被遗弃在现场没有开走?手机钱包为什么都没要?而且你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动机呀?你是不是脑子塞了?要说动机呀,凶手在南湖做的五起案子动机完全一致,他不需要财物,你没看出来吗?他现在转移到了我们湾州,难道选择作案对象也一定要按照老套路出牌吗?你吃饭还知道换个菜,凶手就有那么死板吗?梵雪晚上从开发区回家,途经八格村,和凶手遭遇完全可能是偶然巧合,凶手在南湖市选择作案对象不也是随机的吗?梵雪那天不巧正好被他撞上,他怎么知道梵雪是不是富家女兼专栏作家呀?”
肖建邦被于伟廷怼了一阵之后就没有了声音,实际上他也提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支持自己的看法,既然于伟廷这般态度,心想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自那以后,不管刑警队如何努力工作,凶手就是不浮出水面,案子越办越灰暗,加上梵雪的父亲梵金瑞每天准时到刑警队鼓捣一番,追问侦破进展和细节,给他们的工作带来极大的被动,好在于伟廷做事一贯霸道,愣是搞定了梵金瑞,没有泄露任何细节给他,不然说不定梵金瑞会把细节上网给刑警队加压,实际上导致的后果想必就是引发社会恐慌。
肖建邦今天碍于情面,一冲动向冯浩然透露了几处关键细节,但后来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遇上老同学过于冲动了,于是反复关照冯浩然,细节方面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万万不可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