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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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四爷

旧时的安顺餐饮业,若依今日的标准,实在是环境简陋,菜式单调,寒酸之态可掬。因当时无有公款吃喝一说,自掏腰包,自然力求实惠。

此时此行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是在南街大十字开饭馆的郑干臣。他行四,通城叫他“郑四爷”。他与先父是四川老乡,很熟,我叫他“郑四伯伯”。好像晚报登过介绍他的文章,从当学徒说起,但我认识他的时候,掌勺的已是他的几个大徒弟了。他穿着深色的大褂,布的或绸的,卷出洁白的袖口,咬着牙骨烟嘴,担任的是总提调一类职务。记忆中他瘦小精干,头发唇髭很黑,步伐急促,右手微微提起衣襟。

他开的馆子,有文章说叫“顺园”。但人们只说“郑家”、“郑四爷家”或“郑干臣家”。没有大门面,只在当街的北侧设店堂,酒席主要安在二进以内。我只跟着母亲在这里吃过一两次,记得与一般民居无异,楼上楼下的房间都空出来安席,隔着小院的正房住他的一家。我也还依稀记得母亲在右手小屋里与郑四伯娘寒暄的情景。北侧的小门面里,似乎也卖过干面、汤面、大馄饨。

郑家馆另一项主要业务,是应邀到顾主的宅子里去办家宴酒席。我吃郑家菜,就多半是母亲带着赴亲友家的饭约。记得有一次是西街张府老太爷做寿,客人要在张府盘桓一天,叫“早面午席”,中午吃面条,晚饭开席,是小城最隆重的礼仪。中午那一餐,各随口味,有要汤面的,有要干粉的,有要馄饨的,青花碗穿梭往来,宾客们你谦我让,热闹非常,倒比开饭麻烦得多。我冷眼观察,看得很有趣。早面与午席之间漫长而沉闷的几个钟头,我就去逛街,大人们有的分成群落说闲话,有的打牌,有的找地方小睡。另有一次,是在郑家,冬天,席面比较简单,下酒菜之后就上“一锅菜”。我觉得比家里做的一锅菜好吃,归途中向母亲一说,母亲道,郑家拿办席的手艺来做一锅菜,大材小用,当然好吃。

我父母也请郑家来家里办席。在我们小孩,这像是过年一样热闹而隆重。下午三点来钟,郑家小徒弟就挑着船形的大竹兜,后面跟着两三个人,浩浩荡荡开进来。在厨房里摆开场地,各司其责地干开了。灶口坐上极大的砂鼎罐熬高汤,这是首要的。蓝幽幽的火苗四窜,菜刀在砧板上,忽快忽慢地响。案板上渐次排开一路码得红红绿绿待下锅的菜肴。大鼎罐大蒸笼也开始散发香味。我们进进出出在节日一般的氛围里。知道这些好吃的东西并不是为我们准备的,并不能减少我们的兴致。

五点来钟,郑四爷由掌勺大徒弟陪着来了,咬着他的象牙烟嘴,直奔厨房,视察准备情况,一切满意了,才去同我母亲见面寒暄。我们在院子里见到他来,已经叫过他“四伯伯”了。要是那天的客人他听了合心,就会有兴致亲手做一两个菜。客人陆续来到,我们跑到客厅后面去偷看各式各样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郑四伯伯已经悄悄走了。他每次总要找个机会把我招到厨房去,塞给我一条炸鸡腿,或是一大块带肉的火腿骨头。

但最可口的郑家菜,是清明时节在坟山上吃到的。一般自上家坟,多是在家里做好菜饭,用食盒拎着,供祭以后食用。大户人家,或遇逢五逢十的年头,或有远处的亲人回来祭扫等等原因,就会邀约亲友参加规模不等的扫墓野餐。当时我家只在东关马槽龙井附近有外祖母一座坟茔,只是自己一家人祭扫;吃到郑家在野外办的席,都是跟母亲去赴约。这是我小时候最大的乐事。单说短裤赤足,登上专为清明上坟才穿的麻草鞋,就步步溢出清新的意趣。再戴上云帆大舅送我的小斗笠,扛着大风筝,提着绕满水麻线的黑漆篗子,整个儿像变了个新人。“篗”读“岳”音,是“络丝的用具”。形状是两个小舵轮用六根竹棍穿于两头,中间有根铁轴,一端有木柄,另一端用小钱挡住。捏在手里,用食指一抡,就飞快旋转。

走近那家坟山,远远就见一顶长方形的白布棚,嵌在翠绿的山野间,四周还镶着荷叶边,颇像大湖上漂一条游船。棚里铺着被单,散乱地坐着些女客男客。不远处的土坎上,挖了野灶,烧生柴毕毕剥剥响,喷出大量的青烟。灶旁边,又是那眼熟的郑家大竹筐,高高地码着青花碗、素白瓷盘。但那古朴的巨型鼎罐不会出现,上坟只能吃些时鲜小炒,新蚕豆、豌豆荚、莴笋、蕨薹、蒜薹之类,再就是腊肉血豆腐。都是洗净切好了带来的。走近布棚,女客们嘈杂地招呼寒暄。母亲参加进去,我走开去放风筝,到叫吃饭才回来。大家席地而坐,杯盘碗筷高低倾斜地摆着,一阵风来,菜里进了绿叶,酒杯翻倒,都无人在意。野餐之乐不在菜肴,在于席地幕天,山风料峭的那份潇洒。

郑家的常备酒席规格,大致是三档,中档最常用,称“蹄筋头”;高档称“烧烤席”,清炖蹄筋和烤乳猪作为套餐的名目,配以各种不同的肴品;低档是“盘盘菜”,顾名思义就是小炒为主。如主顾要求有更高的规格或更低的安排,就属常规之外的“面议”了,海味只有鱿鱼、海参、干贝和大虾仁,都是干货。海带是比较普通的。燕窝、鱼翅郑家也能做,但那是主家备料的罕有安排了。

如此这般的普通宴饮,到了抗战胜利以后、解放战争期间,也难乎为继了。国统区恶性通货膨胀,百业萧条,餐饮业一蹶不振,吃的付不出,做的赔不起。解放之初,宴请之风完全绝迹了。

那时我在省城上学,寒假回家,母亲告诉我,郑四伯伯已不在了,郑家在南街和西街拐角处开面馆,就是郑家原址的斜对面,汤面特好,叫我去尝尝。郑四伯娘坐柜收银,我过去招呼,说起来,她还记得我。那碗面真令人难忘。一碗汤清澈如水,味却鲜美无比。香脆的鸡蛋面,铺着蹄筋、鸡片、火腿、冬笋片和香菇。此前此后,再没吃过这样水平的汤面。回家向母亲称绝,母亲说,大材小用能不好!那鸡汤不只是文火熬出来的味道,而且是用生鸡血“紧”过,才能这样清,这样鲜。这次假期中,我又去吃过两回,从此就与郑家缘尽了。回想起来,以郑家为代表的小城烹调,材料、菜式、手法,都不炫新猎奇,讲求的只是用料精、功夫细,一丝不苟,遂臻于色香味三全。不似今日一些漂亮餐馆的酒席,花里胡哨,华而不实。

郑四爷几时去世,我不确知。老乡程国经曾撰文记述,抗战胜利前夕,郑家遭火灾,几乎酿出一场大祸,有人编成顺口溜传遍全城。这事我依稀有印象,读后方得其详。是在救火中一消防人员爬上墙头后,无意中发见郑宅邻居李春山家院子里堆满了大桶汽油,他吓得从墙头跌下,亏得同伴用长竿顶住慢慢溜下地来。所幸郑家是楼上失火,加之当日无风,火势没有迅速蔓延,若是引起汽油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李家院中汽油,则是中国远征军第五军协商密藏于李家的军用物资。市民得知这个情况,无不后怕。恰好火灾后又相继死了郑家两个近邻:一是紧邻的洪兴楼,一是对门的杨云安。好事者就编了这首顺口溜:“火烧郑干臣,吓死安顺人;胆大李春山,吓死杨云安;云安刚抬头,又死洪兴楼。”

郑四爷有个疯女儿,好像是三姑娘。我母亲说到她,总是说:郑家的三姐可怜!有一段时间关在门面南侧小屋里,成天隔着窗栏杆看街。这是我上下学必经之地,总忍不住要看看她。开始她干干净净的,眼神也正常,头发很厚,笑嘻嘻的,也穿得整洁。不知情的人偶然看到,不会以为她有精神病。时间久了,渐渐显出不正常来,笑容消失了,眼神阴凄凄的,并开始蓬头垢面了。我每次经过,克制着不敢向那边看过去。她后来的命运是什么样,不忍想象。

程文说郑四爷的徒弟中,出了好几位名厨。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贵阳大十字空中花园餐厅,曾聘请一位提倡“黔菜”、在广州享有盛名的黔中名厨来掌勺,青明兄告诉我,他也是郑家的高徒。空中花园一带,现已改建广场了。

一家四口在大方县百纳中学(1975年)

杨国勋画作者《全家福》(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