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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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落拓人

我小时候佩服有一艺之长,即有所谓“看家本领”或“拿手好戏”的人。比如捏面塑的,画饧糖的,刻图章的,乃至用两根猪鬃针对穿绱鞋的,都觉得不同常人。有一位商号职员“会打广话”,也就是能操流利粤语,我也很以为了不起。如果其艺不很常见,人又怪异一点,我就要把他想象成身怀绝艺而不为人知,沦落风尘的豪杰、济公、奇丐、虬髯客一流人物了。这都是看了一脑袋旧小说的并发症。

中有数人,至今未忘。

一个是卖葵花的,似乎姓聂,名字不记得了。瘦脸多疙瘩,嘴尖尖的,与电视剧《大宅门》里演七爷的刘佩琦,相貌有点像,只是猥琐多了,有只手还伸不直。本领是汉字笔画烂熟于胸。寒暑假我喜欢跑到店铺里呆一阵子,满街的各色人等很好看。聂某拎着葵花篮子经过,正闲得无聊的店员们就会叫他近前。突然发问:魏字几笔?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十七笔。快得像皮球碰到地面就弹回来。东大街几笔?二十三笔。抗战必胜几笔?一沉吟:四十笔。回答很快,但口齿很不清晰,声音也低,在喉咙口打转。一个店员止住别人发问:戴字几笔?十七笔。“哈哈,这会不对了,十八笔,你不见下江人简写戴字就写成‘’吗?”一边说一边向大家挤眉弄眼。聂某急了,脸涨得通红,指画口数,更加嗫嚅不成句。笑了一阵,那位善于促狭的店员换了考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几笔?他知道这是捉弄他,赌气不理睬,又引起一阵大笑。他也跟着笑,但像是没有答好而惭愧的笑。于是店员们向他买些葵花,他满足地收下钱,临去还打招呼。但有时也不买他的葵花,考完了说:好了,明天再照顾你罢!他也不恼怒,打招呼走去。或许能在人前表演一番,在他也是一点乐趣吧。聂某这一手,第一次观看时真把我镇住了,不知此人有多大的学问!我很希望店员们多出些有趣的题目来让他表演,但从没想到自己考他。他毕竟是大人,虽然在卖葵花,总轮不到一个小孩来考。

几年后,我已在贵阳上学了,有一次去医学院附院看病,竟与聂某邂逅。那时该院门诊十分简陋,七八位各科医生挤在一大间屋子里看病。他被喊号进来,恰好坐在我的邻桌。我立刻认出了他,他当然不认识我。医生听他结结巴巴讲述了病情后,小声问了一句什么。他迟疑着没回答。医生似乎以为他没听明白,提高声音换个说法问道:玩过没有?他涨红了脸,嗫嚅着回答:玩过。我于是明白了他害的是哪一类病。我接过医生的处方离开门诊室,以后就再没有见到过这人。回想起来,此君虽未必有学问,总是下过读字典的苦功夫的人。如此境况,令人神伤。

还有一个也卖葵花。也是在店堂里见到。那天,店里没有顾客,街上也行人寥寥。戏迷堂叔忽然说:卖葵花的皇帝来了。我一看,从同知巷口走来一个蜷得像虾米的邋遢的小老头,挽着提篮。叔叔把他招过来说:我说卖葵花的皇帝来了,他们不信,你自己说是不是。老头破颜一笑:先生取笑了。一口北京话,还真是西街京戏班的丑行,见他扮过丑扮或净扮的配角皇帝。因戏份太少,不够糊口,白天卖葵花帮补。那一身破袄,到处爆出黑糊糊的棉絮。说话之间,不住擦清鼻涕。因为叫他过来说话,就买了他的葵花。说了一会儿,叔叔说,该去当皇帝了吧?他道了谢,踽踽去了。最近听说,安顺京戏班曾有过一个清宫小太监,我就想,会不会就是那位卖葵花的皇帝。

有一位年纪很轻的盲人,在一棵行道树下摆算命摊,距我家不过三五步远,每日坐守十小时以上。桌围上的招牌,大字“小诸葛”,小字“测字算命”。眉目清秀,但瘦而苍白,半睁半闭的眼睛不停地眨。永远穿一件蓝布长衫,平头。我放学路过,但凡见有人光临他的小摊,必要看上一段。看一个人拿自己的命给别人算,双方的神情都很好看的。小诸葛算命的方法是排八字、摸手相,绝活是测字。接过签纸就知道是什么字,绝不会错。而他却是真正的盲人!求者从桌上的签筒里随意抽出一管纸签,小诸葛接过展开,开口道:这个是海字。问什么?求者说:问亲人下落。小诸葛就开始拆字:左面是三点水,此人是去了江边河边。下面是个母字,怕是遭阴人纠缠,不得脱身了。求者脸色大变。小诸葛接着说:“不过呢,也无大碍。右边有贵人在上嘛!他要遇贵人相助,逢凶化吉。右边是个每字,每日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求菩萨保佑早日平安回来,求哪尊菩萨呢?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母为坤、为阴、为女,观音菩萨就是女身嘛。”如此这般,洋洋洒洒。我见求者频频点头,也就将信将疑。但对他盲眼辨字的特异功能很骇异。店员们嗤之以鼻,说是弄假骗人,在我却是亲眼所见,屡屡不爽的。这年中秋,吃过晚饭,母亲带着人在准备过节的食品:炒板栗白果花生葵花,煮毛豆,切月饼地萝卜等等。我又到店堂里去“看神仙过路”,等着月亮出来了进家过节。忽然发现,街上已几乎无了行人,空荡荡的,独有小诸葛还守着他的小桌,形只影单地坐在苍茫的暮色里。我觉得大为不忍,进家告诉母亲。母亲默默地取出一封洗沙月饼,叫我送给他去过节。我高兴极了,但不好意思直接交给他,是由堂叔给的。他很得体地连声谢了,又应邀到店里坐了一会。大人们乘机问起看签纸的诀窍。他叹口气说:先生们都是好人,我也不说假话,这都是要养家糊口,没办法的事。随即说穿了这个小秘密:那几支签纸在裱褙的时候,就在每张右上角嵌入不同数目的碎米。他接过来时用手指一捏自然就知道是什么字。同麻将老手以指代眼辨牌同样道理。

那时我最喜欢的户外活动是放风筝。放多了,那种马褂形的阴阳风筝,不论是带两只眼睛(小风轮)的,带四只眼睛的都不够劲了,想放大人的风筝。这样,我就知道了杀猪巷的方家。方家的风筝师傅也是个年轻人,长得很清秀,有书卷气。总见他坐在矮凳上,极少起身走动。需用的各种材料,有的在案子上,如纸笔颜料等,有的在地上,如竹篾小刀等,都围着他,伸手即得。大约因此,我留下了一个他腿脚有残疾甚至鸡胸驼背的印象。记得他小屋的旁边有个铺面,侧面的外墙壁上有块木刻立匾:“意在笔先”。据此推测,他家早先必是诗书门第,要不然他不能扎这样精致的风筝,尤其配不出那样雅致脱俗的色彩。审美趣味是假不来的。我向他买过的风筝在十只左右吧。有蝴蝶、蜻蜓、老鹰、八卦、人物等等。印象最深的,一件是一只墨蝴蝶,黑得十分可爱,他索价也格外高,我犹豫几日,每天去讲价,他都不让,终于下决心买了。另一件是一只雁形盾牌,上画《芦花荡》的张飞扮相,渔夫装,一手拈须过颊,双眼笑盈盈的,也是以墨为主,只是蝴蝶脸谱上双颊一抹粉红,又威武,又妩媚,可爱极了。只恨当时不懂事,没有把它收藏起来。偶尔也见过他母亲,也是极干净、极稳重的老太太。我深信这家人必有来历。

当然,落魄的不都是身怀技艺,更多的是因无能而又无志才落魄。有一个我未见过的人,只活在店员们的闲谈中,却是实有其人,就叫他×先生吧。据说当时也还健在,只是已垂垂老矣。他的本领是时不时出现在一家店铺里,与老板员工们海吹瞎聊,必得混一顿饭吃了才告辞。所有认识他的店号,老板员工都把他厌烦入骨,但又无可奈何。一不偷二不骗,不就一顿饭么。但又气不过,于是产生了许多斗智的趣事。一次,他又在恰当的时候施施然而来,天马行空聊了一会。大司务把饭桌摆开了,老板只好请他入座。店员们依照事先的策划,待他快吃完一碗时,各自专心扒饭,目不斜视,或径自端着碗去厨房舀汤,总之是不主动给他添饭,让他落个半饱,扫一回脸面。此公不动声色,对老板说:有个朋友想买一幢房子,托我帮他去看看划得来划不来。我今天去看了。什么划得来划不来,抵得白捡!不说梁柱,连椽子都是饭碗粗。说着朝老板亮了亮空碗。老板听了大感兴趣,忙问下文,没有在意。他又亮亮空碗说:椽子都是碗口粗细。这下老板发觉了,忙叫:给先生添饭!小店员只好起身盛饭,双手奉上。老板接着问:你还没有帮那位朋友回话吧?意思是想自己捷一回足。此公慢慢扒着饭说,后来这家房主越想越不合算,放话不卖了。

又一则说,某个冬夜,一家店铺的学徒们围着炭火盆闲话,忽然先生推门而入。店员们互相看看,暗叫倒楣。有个爱恶作剧的店员悄悄用脚把火钳柄推近火炭旁边烤着;等先生坐下,与大家寒暄一番,有滋有味地喝了小徒弟献上的热茶,他又用脚尖把火钳推远。开口请求:先生给我们摆一段故事吧!大家也都叫好。先生一边答允,一边伸手去拿火钳,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围炉聊天,总是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拨火砌炭。这一下子摸着了滚烫的火钳。他缩回手,不动声色地说:今天有个孙辈的亲戚来找我诉苦,说是找来的钱一个不剩交他爹,要用的钱一个也要不出来,误了多少事,丢了多少丑,求我指条明路。我就说,你以后不要拿钱落你家爹的手嘛。又声色俱厉地重复:以后再不要拿钱落你家爹的手。故事说完,与众人作别走了。店员们既觉得这故事没什么听头,又诧异×先生怎不在暖火边多坐坐,忽见那位机灵鬼喘粗气,憋红脸喃喃骂道:这老狗×的!一问详情,才明白×先生说的是“不要拿钳烙你家爹的手”,引起一场大笑。

此公平生的得意之笔,是两个早已析产分居的兄弟,哥哥经营有方,日见殷实;弟弟吃喝玩乐,很快就把分得的那份遗产吃光了。常去纠缠哥哥,借些日常零花。哥哥烦了,声言再不理睬。弟弟穷极无聊,来求×先生指点。×先生给他出了个高招,说定不论收入多少都必平分。这日,弟弟照计而行,雇了几个“土工子”,挑着香烛纸钱,声势浩大地来到哥哥铺子,说是这就去迁父亲的坟,特来知会。哥哥吃惊,询问缘由。弟弟说承蒙一个极高明的堪舆家的指点,才知自己的蹇困是为亡父的坟地风水兴长房灭幺房,只要迁一下就时来运通。先生说好了的,新选的这块地,长房幺房都兴,不会带挈哥哥的,尽管放心。哥哥情知不成器的弟弟这回是得了高人指点,讹上了。忍痛拿出一箱洋纱帮助弟弟重整旗鼓,重新做人。但言明从此了断。弟弟叫土工子抬着洋纱,欢天喜地去了。关于这位×先生的奇闻趣事,店员们众口相传,我听得很有趣,但却庆幸没有见过这位诡谲百出的怪人——如与他本人同座,我强烈的好奇和害怕一定会形之于外,引起他的注意,顺便颠兑我一下,岂不恐怖!

我的一个表兄,则是纨绔落魄的好例。他祖上几辈子勤奋俭朴,兢兢业业,逐渐走向殷实。他父亲吸鸦片,体弱懒散,早早就把生意交给了他。那时他才中学毕业吧,一夜间当了老板、掌门人,不知深浅,忘乎所以。以新身份去了一趟昆明,回来就已焕然:不仅西装革履,油其头而粉其面,而且开着一辆二手货的美军吉普,连妖形怪状的吉普女郎都配套成龙。把老祖母、伯父伯母、父亲母亲,这一群谨守老式经营的长辈吓坏了,祖母几乎气死,大病一场。我还记得听这位簇新的表哥放昆明买来的京戏唱片,他俨然地说:卖片子的说余叔岩是老生泰斗,我就买了;一听呢,也未见得。一两年光景吧,他就把老本败尽,被逐出家门。其中有我母亲出于对表弟(我叫幺舅)的信赖和他家世代经营方式的牢靠,而罄数入股的私房钱。这下只有自认晦气。一晚我随母亲走亲戚回家,值夜的店员小声告诉母亲,有个叫化子说是侄儿找姑妈,拦不住,硬闯进去了。刚走上二进过道,黑暗中就有人发声喊姑妈借钱,吓了我一跳。母亲生气地说:你把我害成这样,我还有什么钱借你,亏你有脸来见我!他大声乞求,全然是乞丐的声调了。妈妈带着我不顾而去。进到家,我发现我做功课的房间窗子大开,桌上一个笔筒不见了,只剩下座子。母亲一听,马上追出去,表哥已经走了。这是一只玉雕,色如藕粉中氤氲着许多墨渍墨丝,很奇特。刻的是一些古青铜器的造型和铭文。无底,就是一个空筒,以紫檀座子为底。我觉得特别可爱,就从楼上父亲的写字间取来,放在我的课桌上。正好当窗,他伸手就摸住了。至今仍觉得可惜!这位破了产的小老板,完全沦为街头乞丐,不知何时倒毙沟壑了。

诗人文人说书人,常常有意无意地美化娼优艺丐之类的江湖落魄者,其实亲历其境的人是很苦的,是时时有性命之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