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戴明贤认为,散文尚真。“散文的生命正系于真诚的态度,真实的材料和真挚的感情。”(《采蕨集·自序》)同时他又认为,散文尚简。“写意花卉、减笔山水、乐中琴曲、诗中五绝,莫不异曲同工,共一条艺术规律。这规律就是信任观者的理解力、联想力和想象力,诱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参与艺术创造的过程。不是消极的吞咽,而是积极的咀嚼。于是艺术有了会心,有了回味,比诸那种和盘托出,把嚼烂了的馍填进受众口里的办法,这当然是更加高明的手段。这是中国艺术的精髓。”(《听竹琴记》)求实,求简,所以他的作品中没有浮华的夸饰,更没有骄矜的煽情,人物的秉性、情怀,都蕴涵在平实而凝练的叙事之中。不仅如此,作者的社会理想、人生哲学,甚至艺术追求,也都附丽于这种既纯净清畅而又富有韵致的文字,内蕴外焕,引人入胜而又发人深思。
论者以为,戴明贤的著作从来都具有自觉的文体试验的追求。迄今他所出版的每一本著作,都分别体现了不同的面目。仅就散文而言,我们从本书也可以看到,这些选文之间,不只存在题材的差别,还存在着写法上的差异。读那些记人忆事的作品,我们似乎是在观赏一幅幅色彩浓郁的风光画和风俗画;而那些生活小品和读书随笔,读来则好像是在品味一首首格调清雅的抒情诗和哲理诗。可以看到,戴明贤创作中对文体的自觉关注,“力避‘一道汤’,力求各具面目,有新鲜感”,在散文写作中也有充分的体现。他是一位富于原创性的散文家。
戴明贤对于文学语言有着自觉而明确的理念。他认为“白话文是白话之‘文’,而不是白话”。他认同周作人的主张,即白话文是“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而创造出的“有涩味和简单味”的“有雅致的俗语文”。他在自己的写作中,不断地对这种文学语言进行探索和试验。读者可以注意到,在他的作品里,文言的句法、词汇、典故及古诗文的成句常常会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出现,而家乡的方言俗语也会随情应境、自然而然地穿插其间。“数百年自足自乐的生活方式,涵养出大量的聪明人、超脱者、幽默家。百事一学就会,浅尝辄止;世事洞察于胸,仅供谈助。月旦人物,绳尺从严;自我解嘲,言辞尖利。……最大乐事,莫过于良朋四五人,清谈彻夜。如哪个倦了,想退席歇着,众人不许道:‘早死三年,够得你睡!’”(《石城引》)“最碍眼的是一男一女挽臂而行,何况女的还是‘鸡窝头’、红嘴皮,化了浓妆!《儒林外史》中放诞的杜少卿与妻子携手游山,沿路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安顺人看见下江人相偎而行,路人就要公然作侧目而视状。”“母亲看着一桌子吮干挤扁的黄果瓣感叹:下江人太作福践灶!这四字换成书面语就是‘暴殄天物’。”(《下江人》)诸如此类的文字,书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作者曾说他作品中的语言“或文或白,或半文半白,视感觉为准,各适其适,不求划一”(《黑白记·后记》)。“各适其适”正是他运用语言的原则和奥秘所在,而“视感觉为准”的这个“感觉”,则是对于笔下语言白与文、俗与雅、庄与谐、丰与简的适度把握。这是通过不懈的自觉追求而获得的一种艺术品性和涵养,难能可贵。王国维说:“散文易学而难工。”(《人间词话》)白话散文尤其如此。而“大家之作……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同上)这样的境界,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达到的。
戴明贤晚号适斋。尝作有《适斋赋》,谓“适者,自在也,自择也,自乐也,求诸心而非求诸物也”。他的散文,从所写的题材到所用的语言,都是在他而言最为适合的,他在这样的写作中获得了“自在”与“自乐”。他的散文“淡淡起笔。用最质朴无华的文字,最轻言慢语的语调,娓娓道来,并不急于去动手抓住读者,读者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慢慢打动,以致深陷其中,难以释怀”(杜丽《戴明贤:属于未来和远方的写作者》)。因而读他作品的读者同样也就得到了适意惬心的享受。
苏东坡说:“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于此矣。”戴明贤曾引述此语并说“这种境界不容我辈梦想”(《戴明贤散文小说选·后记》)。然而,读过他的文学作品,我们要说,戴氏作文与他所心仪的境界庶几近之。
袁本良
癸卯岁尾
于三亚守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