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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杰尼索夫的住处里进行着骑兵连军官们热烈的谈话。
“我跟您说,罗斯托夫,您该向团指挥官道歉。”对满脸通红、愈发激动的罗斯托夫说话的,是一位高个子骑兵大尉参谋,他头发渐白,留着大胡子,布满皱纹的脸上线条粗犷。
骑兵大尉参谋基尔斯滕曾两次因为名誉之事被降级为士兵,又两次重新赢得赏识。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我说,说我撒谎!”罗斯托夫嚷道,“他对我说,我在撒谎,但我对他说,他在撒谎。事情就这样吧。可以派我哪怕每天执勤或者关禁闭,但谁也不能迫使我道歉,因为倘若他作为团指挥官认为不值得给我恢复名誉[1],那么……”
“您等一等,兄弟,您听我说。”骑兵大尉参谋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插了进来,平静地抚着自己的长胡子,“您当着其他军官的面对团指挥官说,有个军官偷了……”
“我没有错,当着其他军官谈起这件事。也许,不该当着他们的面说,但我又不是外交官。我来骑兵队就是因为,我觉得这里没那么讲究细枝末节,可他对我说,我在撒谎……所以就让他给我恢复名誉……”
“这都不错,谁也没认为您是胆小鬼,但问题不在这儿。您问问杰尼索夫,这像什么样子,一个士官生向团指挥官要求恢复名誉?”
杰尼索夫嚼着他的胡子,面色阴沉地听着谈话,很明显,他不想加入进去。对骑兵大尉参谋的问题,他否定地摇了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指挥官说这种龌龊的事情。”骑兵大尉参谋继续说,“波格丹内奇(团指挥官被称呼为波格丹内奇)把您按下去了。”
“不是按下去,而是说,我说的是假话。”
“那好,您对他说了蠢话,就应该道歉。”
“办不到!”罗斯托夫喊道。
“我没想到您会这样。”骑兵大尉参谋认真而严厉地说。“您不想道歉,但您,兄弟,不仅面对他,而且面对全团,面对我们所有的人,您完全有错。是这样:要是您想一想,商量一下怎么对待这件事就好了,可您直接地、当着军官们的面,抖落出来了。现在让团指挥官怎么办?应该把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整个团?因为一个坏蛋让全团受辱?是这样吗,按您的意思?可按我们的意思,不是这样。波格丹内奇是好样的,他对您说,您说的是假话。这令人不快,兄弟,可又能怎么办呢,您自己撞上来的。现在,都想把这事儿压下去,您出于某种傲慢不想道歉,而是想都讲出来。您值一会儿勤,您觉得委屈,可让您向一个又老又正直的军官道歉能有什么呢!不管波格丹内奇怎么样,他总算是个正直而勇敢的老上校,这样您就觉得委屈,可玷污团的名声您就无所谓!”骑兵大尉参谋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您,兄弟,来团里没几天,今天在这儿,明天就调到不知什么地方当副官了,您才不在乎人们说‘帕甫洛格拉德的军官里有小偷!’,可我们不能无所谓。是这样吧,杰尼索夫?不能无所谓吧?”
杰尼索夫一直沉默着,一动不动,偶尔用他那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瞧一瞧罗斯托夫。
“你觉得自己那点儿骄傲珍贵,不想道歉,”骑兵大尉参谋继续说,“而我们,老人们,因为我们在团里成长,凭上帝的意愿,也会死在团里,所以我们觉得团的荣誉珍贵,波格丹内奇知道这个。噢,多么珍贵啊,兄弟!这样可不好,不好!不论您生不生气,我什么时候都要说实在话。不好!”
骑兵大尉参谋站起来,转身不再对着罗斯托夫。
“对呀,见鬼!”杰尼索夫喊道,跳了起来,“怎么样,罗斯托夫,怎么样!”
罗斯托夫脸红了又白,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军官。
“不,先生们,不对……你们不要觉得……我非常明白,你们把我想成那样也没用……我……对我来说……我为了团的荣誉……怎么的?我会在实事上证明这一点,而对我来说,旗帜的荣誉……好吧,怎么都一样,真的,是我有错!……”泪水涌上他的眼眶,“我错了,完全错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这就对了,伯爵。”骑兵大尉参谋转过身来,喊了一句,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你说,”杰尼索夫喊道,“他是个好小伙子。”
“这样就好多了,伯爵。”骑兵大尉参谋重复道,就好像是为了他的坦白才用封号来称呼他,“去道歉吧,伯爵大人。”
“先生们,我一切都会做,谁也不会听到我说一个字,”罗斯托夫用恳求的声音说道,“但道歉我办不到,向上帝发誓,办不到,随便你们吧!我怎么能去道歉,像小孩子那样请求原谅呢?”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那对您就更糟,波格丹内奇是爱记仇的,您要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基尔斯滕说。
“向上帝发誓,不是固执!我无法向您描述,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我无法……”
“那么,随您的意愿吧。”骑兵大尉参谋说。“对了,那个坏蛋跑到哪儿去了?”他问杰尼索夫。
“推说他有病,已经下令明天除名。”杰尼索夫说道。
“是有病,否则无法解释。”骑兵大尉参谋说。
“管他是不是病,就是别在我眼前出现——我会杀了他!”杰尼索夫嗜血成性地嚷道。房间里走进了热尔科夫。
“你怎么来了?”军官们一下子转向刚进门的人。
“开拔了,先生们。马克和部队全都投降了。”
“胡说!”
“我亲眼看见的。”
“怎么,你看见活的马克了?有双手双脚的?”
“开拔!开拔!为这消息给他一瓶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马克又给派到团里了,因为那个魔鬼。奥地利将军告了一状。我向他祝贺马克到来……你怎么了,罗斯托夫,像刚出澡堂子似的?”
“我们这儿,老弟,这么一锅粥似的乱了两天了。”
团部副官走了进来,证实了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已经下令明天出发。
“开拔了,先生们!”
“唉,感谢上帝,都坐得腻烦了。”
[1]指接受决斗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