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里林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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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叔叔一专多能我们早就领教,但今天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演员。流派上当归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从他刚才这一番表现看,毫无疑问,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平素一直在练、在钻、在悟。到底体系里的。

我瞧丹叔叔,但见他已经从角色中恢复到自己,一个貌端体健、和颜悦色,但孤僻寡语的物理教授。真的,要不是亲眼看见,绝想不到他会在路上给我来这么一段“教科书”式的无实物表演。其实,要讲做演员,按照现在的口味,丹叔叔未必能红,虽然貌端体健,但也就是貌端体健。多么出众谈不上。然而,他刚才那几下子我看竟然已经是老戏骨,迟早拿奖。一会儿金毛一会儿麻猫儿,一会儿又扮上帝。斯坦尼本人也不会更精彩了。阿迪达斯黑色尼龙三件套包裹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我模糊记得以前塔塔提过,他们上丹叔叔的光学课,他曾有令人难忘的表现。比如有次讲分光光谱,他忽然拐到音乐,一竿子找上巴赫十二平均律——我既不通音律又不懂物理,记住这些话实在太吃力了——他说什么巴赫把高八度内的十二个音平均分配,这样形成的和弦、调性的重组增强了调性的表现力,而光谱恰好在十二平均律内不断地重复、变化它的峰值高度,什么什么的,所以归结下来,这是他的原话了——“那么我讲:声音也是有颜色的。”塔塔说丹叔叔在课上讲这段话,讲着讲着就不对劲了,因为眼睛慢慢虚起来,半闭渐至全闭,微笑摇头,无限陶醉,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他平常哪是这个样子,平常他们都怕他那一双大眼睛,满含知识满含威胁,扫射着大家。

丹叔叔的眼睛大归大,却并没什么神采,我印象更深的不是黑眼珠而是眼白,像瓷碗瓷瓶子的白。他黑眼珠不那么鲜明,算起来黑白仿佛均等了。但这也许是他常浅浅地,不自觉地翻白眼的缘故,为那些他认为荒唐的事。我少年时代上他的课,因自知愚弱,噤若寒蝉,他看我的时候我不敢看他,我看他时他又不屑于看我,所以总记得他大大的一块眼白。更熟以后发现,白眼也好瞪眼也好,都是他的常态,毕竟生活中令他惊骇但又只得拉倒的事情太多,而塔塔说他眼睛慢慢虚起来,半闭进而全闭,我知道,这反倒不寻常了。

“从光说到音乐,又说声音有颜色,好酷哦嘎——可惜对牛弹琴的哇。”塔塔羞愧大笑,代表全班同学。他还记得丹叔叔闭眼沉醉的几秒钟,同学们都互相看,满教室眼色横飞,窸窸窣窣一阵小乱,没见过老师有这样深情的流露,都稀奇得不行,直到他眼睛一睁,笑靥忽收:“好,说回来……”

这件小事塔塔就是当时说到什么顺便提了几句,并没当回事,我却意识到丹叔叔的丰富,我还跟塔塔感叹:“别看你从小赖着丹叔叔,丹叔叔在我们家孩子里也明显最喜欢你,但你未必真的了解丹叔叔,他的世界很丰富的。”

“这有啥子喃?”塔塔诧异道,“我晓得,他弹钢琴嘛,我妈说他弹得多好的。”

我表弟呢,是个理工男,所以我就不多做评价了。他对丹叔叔的爱是很深的,只是他自己不太知道,虽然他对丹叔叔很好,家里有时候会差他去给他送东西,他开很远的车也不辞劳苦。有次他发现丹叔叔抽了一点烟,就一定要送给他电子烟以免丹叔叔惨遭有害物质荼毒。他对他很好,但我仍然认为他不太知道自己多爱他,其实也许丹叔叔知道,他们理工男有自己的信息感知。在我看来他对丹叔叔的好没有好在点儿上,他还是不够了解丹叔叔最需要什么。

最需要什么?谈猫啊。电子烟算哪根葱。


我自从那次意识到谈猫是件大事要事之后,似乎也在丹叔叔那里确立了一个形象,一种功能,甚至拥有了一等地位,因为我开始跟他通微信了。其实我早就有他微信,除了年节向他请安问候,也曾经请教他一些自然科学的问题,甚至还发表一点看法。但他从不回复,或者很多天以后才回复一句半句,“肯动脑筋总是好的”。后来我也就不再自取其辱,安于做一个科盲。然而,近年他竟然主动发信息来了,主要是他随手拍的照片,全是他活动半径之内的猫。

“这个三花是常驻农林村门口的,它们本来是三弟兄,今天那两个不晓得去哪里了,只剩它一弟兄了。”

“竹林村大车棚新喂了一根橘猫,围到我转了下发现我没有火腿肠就跑了,很狡猾。”

“竹林村花坛那边突然出现一根玳瑁色[1]的大猫,有点凶。”

“研究生宿舍(男生)门口的麻花出走了,去了隔壁女生宿舍门口,据说有罐筒[2]——还是人家女生舍得。”


丹叔叔虽然教授光学很多年,但他自己随手拍摄的照片却……常常主体都不太明显。第一张三花一兄弟,乍看是一户人家的阳台,晾着萝卜条、白菜叶和几挂香肠,瓦盆里的天竺葵开着粉红的花,放到很大很大才发现墙根有只猫窝在那儿睡觉。第二张是他自己穿阿迪达斯黑色运动鞋的脚和半个自行车轱辘,快要出画的地方有一块黄斑,不知是橘猫的尾巴梢还是脚尖,果然狡猾。第三张是一片堆满枯叶的泥巴地,无边落木密密匝匝看得人头昏,得拿出当年看三维画的眼神儿才能分辨出前景那团落叶是玳瑁,凶倒是凶,模糊得凶。最后一张拍得很成功,拍到了男生宿舍一个空空荡荡的大门口,生动展现了失去麻花猫之后男生们晚景凄凉,对自己的抠门儿悔恨不已。

当然也偶有佳作。


“昨天在东风楼那边,住在底楼的老先生因为在家门口发现一堆大便,很愤怒,但不知道是出自人类还是动物所以也不知道该骂谁,他只好空泛地骂,吼得震天动地的。恰好有只黑猫经过,吓惨了,我看出它本来应该直走、走在路上的,但它不敢继续,它宁可钻进灌木绕冤枉路。”

图上的那只黑猫为了证明“吓惨了”,正转过身往回看,眼睛虽然看不清,但肢体语言果真是“惹不起惹不起”。可想暴怒的老先生正在画外跳脚大骂呢。


“我们坐上班车,我低头刚好看见一只麻猫蹲在我正对面不远,在很高的草丛里面东张西望的,同事说它经常在那里抓麻雀,那个位置非常好。”

这张虽然是大全景,但麻猫的神态竟然给他抓到了,那是一张坏蛋的包子脸,又恶又饿,山贼里不多见的肥仔。


“今天三弟兄大战一只巴儿狗!相当精彩!巴儿狗的主人遛狗没拴绳绳,尽[3]它个人去耍,她跟卖菜的在旁边摆龙门阵。结果巴儿狗就去骚扰三弟兄。照片上左一是老幺,右一是老大,老二被巴儿狗挡住了,只能看见它的尾巴。巴儿狗先想闻人家的罐筒,还没走到面前,老幺就哈气警告它,它不听,根本不听,去刨人家的碗,这下老大老二毛[4]了——好大的胆子不想活了咩?!狗也毛了,老子摸一下都摸不得嗦?狗也叫,凶得不得了了。我怕真出事,我就上前制止了。”

按图索骥,左一是三花丙,左二是巴儿狗,巴儿狗背上伸出一根黄尾巴高高竖着,是三花乙,右一是最大的,三花甲。但奇怪的是,与会者虽然一个不少,却都没有看着对方,不像他说的剑拔弩张的危险情境,而是大家齐齐地看着镜头,都看着镜头,眼睛里是吃惊,好像不可思议的样子。我猜这时候就是他说的,“我就上前制止了。”因为三花甲乙丙和巴儿狗的眼神看上去都是:关你屁事?


我还收藏了一张非常珍贵的照片,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只流浪猫,白嘴,是丹叔叔最早发现并介绍我们认识的。白嘴是奶牛猫,从头到尾像盖了一床漆黑的被子,只一个嘴四只蹄雪白。他说:“那个动画片《汤姆和杰瑞》你看过吗?白嘴跟汤姆穿得一模一样——只有胡须不一样,汤姆是黑胡须。”白嘴的胡须是白的,仿佛小小年纪就艰辛操劳,愁白了。

第一次在照片上见白嘴,我就笑傻了,它还什么都没做呢,丹叔叔拍到的就是它在吃人家布施的猫粮。说是在吃,它却在警惕地观察周围,好像提防着被人下套儿。这倒不是它多心,丹叔叔说,听说有好几个人想逮它走,都太喜欢它了,没法了。那些人都跟我一样,一见白嘴就傻笑。丹叔叔模仿它的口气:“笑啥子你们?——这儿的宝气[5]太多了。”

我就像订了一份《猫报》,不拘早中晚都能收到持续滚动的消息,足不出户,方圆三公里内流浪猫的动向和命运尽在掌握中。我给他的回复中原创很少,全都是搬运社交媒体上最火最炙手可热的猫网红,以及万千粉丝的精彩留言,常博他大笑。如此持续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来,有一个多星期丹叔叔都没有更新消息,发信打探他也不回,《猫报》忽然停刊了。哪有这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