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停战,初见旅程中的自己》:羞愧:给我一张被子,我要把自己蒙上
没有完美的自己,
只有完整的自己。
而成长就是,
让分裂的自我,
重新回归到完整之中。
总有那样一天,
你会满心欢喜地
欢迎你的到来,
在你自己的门前,自己的镜子里,
彼此微笑致意,
并说:这儿请坐。请吃。
你会再次爱上这个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给他酒喝。给他饭吃。把你的心
还给他自己,还给这个爱了你一生,
被你因别人而忽视
却一直记着你的陌生人。
把你的情书从架上拿下来,
还有那些照片、绝望的小纸条,
从镜中揭下你自己的影子。
坐下来。享用你的一生。
——德里克·沃尔科特 《爱之后的爱》
越痛,就要越温柔
来访者婉婷坐在我面前,身体微微地发抖,不停地搓着手,她吞吞吐吐地说着什么,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被听见,就消散在空气中……我屏着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并提醒她可以放心地大声说出来。
“我……我……就好像……一个小女孩……躲在门缝里……看着……外面的世界,很好奇但又不敢走出去,我想……我很想……出去看一看,但……但刚踏出一步,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没有焦点的眼神在空中游离着。
我很快便意识到,婉婷来到我的咨询室,准备面对自己内心尘封已久的伤痛。当她的心慢慢地打开时,早年的创伤被激活了,内在不同的心灵部分不请自来,加入我们的关系。
我感受着婉婷的状态,评估着她在打开伤痛时承受压力的能力,在触碰她的伤口时,小心地决定这个创伤可以打开多少。我需要给她的伤口创造一个承托的空间,连接资源,轻柔地去触碰她的创伤,而不是让她感觉伤口完全暴露在旷野之中。
是的,越痛,就要越温柔。
相反,如果在一种崩溃的状态中触碰创伤,神经肌肉组织就会重新建构新的保护层,避免产生二次伤害。一旦被新的保护层“锁”上,就很难再打开了,那么,这些被非人性对待的存在,就无法被赋予人性的价值,疗愈就不会发生。
很显然,婉婷的状态是向下崩塌的趋势。她屏住呼吸,肩膀耸起,身体绷紧,游离的眼神里露出一丝丝的恐慌……很明显,她处在一种神经肌肉锁结的“战或逃”的状态。在这种崩溃的状态中,如果让创伤继续打开,那么她就可能会完全崩塌。
现在我的工作重点是,帮助婉婷的能量调频到平衡的状态,让她的能量稍微向上提升,比如,帮助她连接中心,回归到中正状态;或者找到资源,连接未来的正向意图,改变描述故事的方式。
只有确保和创伤之外的正向事物有连接时,我才会去触碰她的伤口。
“婉婷,可以看着我吗?”我称呼她的名字,让她的注意力回到当下,建议她稍微抬头看着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做几次呼吸,安顿下来。
但只一会儿,她就睁开眼睛跟我说:“老师,我无法做深呼吸,不知道为什么越想深呼吸就越卡着。”
我微微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地带着觉察,从头脑的思考中回到身体的放松,去感受婉婷当下的真实。
在我的专业督导学习中,我的老师吉利根博士常常提醒学生:真正的疗愈,发生在技术失效之后。因为,个案从开始表现得盲从和讨好咨询师,到把真实呈现在治疗关系中时,往往才是疗愈开始发生的时候。
我轻柔地呼吸着,让气息流过全身,放松身体肌肉,让心打开……我好奇地感受着那个越想深呼吸就越卡着的婉婷。过了一会儿,我对她说:“嗯……或许你想用呼吸把内在某个部分赶走,认为‘她’不应该来到你这里。当你抗拒‘她’、排斥‘她’时,‘她’就卡着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静静地等待着她做出下一个回应。突然,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了两个大嗝“嗝……嗝……”她满脸尴尬地连声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抱歉。”她一边表示着歉意,一边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有趣的是,一声声打嗝,不顾主人的阻挠,“嗝……嗝……嗝……嗝……”涌现在我们之间的空间里。婉婷的身体颤抖着,尴尬……难堪……想要压制,却又无法压制。
或许,在婉婷年纪小的时候,那些不得已要压抑下去和紧锁在“地下室”的存在,现在通过婉婷来到这个世界,苏醒了,正在通过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声声打嗝。有些东西正在向这个世界打开,进入人类社区之中。
我连接着她这个灵性发芽的地方,带着善意和顽皮的微笑对她说:“婉婷,你打嗝的时候,真的不需要这么优雅,你可以大力地喷在我身上……”
婉婷听着我的回应,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欣然加入这个欢笑的队伍,两个人肆无忌惮、手舞足蹈地大声笑着,畅游在欢乐的海洋里。
眼泪之外,还有欢笑。
痛苦之外,还有其他的人生。
持续让我们受苦的原因是:
·我和生命整体隔离,用神经肌肉紧紧地锁上了伤痛,失去了和其他事物的连接;
·我的生命能量失去了流动性,失去了节奏感和音乐性。
潜意识的语言是节奏和音乐,不是文字。想象一下,如果你跳着舞,唱着歌,把你的问题唱出来,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你对问题的体验一定改变了,你和问题的关系也改变了,你回应问题的能力也不一样了。
现在,在我和婉婷之间,生命中的伤痛是真的,欢笑是真的,温柔是真的,顽皮也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生命中不是只有痛苦,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
慢慢地,我引领婉婷从欢乐的、跳动的能量状态回归到温柔而又坚定的身体中心,静静地待了一会儿,让身体每一个细胞都记得这样的体验。
“婉婷,我想对你说,无论是什么来到我们之间,我都会给‘她们’一个位置,我确信,‘她们’的到来,是为了帮助你去疗愈,去整合,去成长……‘她们’的到来,都是带着善意的,欢迎,欢迎……”
婉婷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这一次没有卡住。
让更大的智慧引领内心的疗愈
当婉婷的状态提升到一个更佳的水平时,我们的旅程就可以继续展开,向生命深处进发。
接下来,我想了解婉婷一些基本的背景信息,因为这些信息表达着婉婷的身份认同,代表了她无声地向世界宣告着:在世间我是谁。
我们的身份过滤器是内在主要的地图,帮助我们了解自己和世界,前提是,这个身份过滤器工作良好。
“我原本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但后来我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再后来我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现在什么也不干……这几年什么都没干……”
我点点头,继续问她:“你现在有亲密关系吗?”
婉婷沉默了几秒,意识似乎漂流到了另一个空间,然后给出了一个答非所问的回应,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我……我觉得我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呢?”
“唔……唔……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亲密关系……唔……唔……”婉婷支吾着,眼神再一次飘走,不敢看我的眼睛,身体又回到了绷紧的状态。
这是一个信号,提醒我,有某一个“自我”卡在这个地方了——“她”需要被温柔地对待,所以需要慢下来,让“她”来决定,什么时候打开,打开多少。
“可以告诉我,你原生家庭的情况吗?”我尝试用另一个问题让婉婷回到当下时刻。
“我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两个弟弟。我9岁的时候,父亲到了糖尿病晚期,走了,我妈妈现在自己在老家。”
“我很遗憾听到你这么小爸爸就走了,妈妈带着你们3个孩子,一定很不容易吧。”
“嗯,很辛苦……”
婉婷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把内容展开给我看,她说:“我的人生底色都是悲伤的,我画了一条河,这条河如果是一条流淌的河,我生命的河流里流淌的都是眼泪……我整个人生全都是破碎的,破碎了一地……你觉得谁能经历过3次性侵……好了,我不说了,我不想说了……”
婉婷说到后面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最后的几个字消散在悲伤的空气中。
突然间,我终于理解婉婷说的“我觉得我理解不了……”这句没有说完整的话里隐含的意义。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感受着,让她悲伤的河流流经我……哦,也不只是属于她的悲伤,也是我的河流……是人类普世的人性体验。
一阵温柔而又感动的共鸣流过我的心……我感受着和她的连接,看着她问:“婉婷,我忍不住想,你所经历的苦难,如果换作是我,我都不知道我能否挺得过来……我真的想向你学习,是什么支持着你走到今天呢?”
“我也不知道,我还在想这个问题呢,刚才……那时候……我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就在想,我的内在智慧真的挺厉害的,一步一步地走,帮助我活到现在。”
“是的,你内在的智慧很厉害。你生命里遇到这么多的挑战和磨难,你的内在有深沉的智慧和生命力,‘她’支持你、帮助你来到今天……我想对你内在这么顽强的生命力,还有你内在的智慧,表达深深的尊重、深深的敬意……‘她’真的很棒!……‘她’真的很棒!……”
这些对婉婷说的话语,也提醒着我,我们穿越表层,触碰到心智的原始场域,回到自然的生命原动力,把丰盛的资源带到我们的生命旅途中,唤醒每一个人内在的成功、快乐、幸福的资源。
“婉婷,不好意思,我有点儿冒昧,问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请问你现在多少岁了?”我带着顽皮的能量和语气,继续引领婉婷转换状态。
婉婷擦着泪痕,泪中带着笑,说:“38岁了。”
“婉婷,你知道瑞士有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叫荣格吗?荣格说,每一个人有两次人生。第一次人生是前38年,我们在为他人而活,第二段人生是后38年,我们开始为自己而活。很高兴,你在38岁的时候,终于可以活你自己的生命……开始聆听生命深处的声音……事实上,不仅是38岁的你在探索,还有48岁的你,500岁的你,1万岁的你,10万岁的你……”我停顿了一会儿,让我们的意识触碰到一个更大的场域,一个更大的存在。
“婉婷,想象一下未来,那一个智慧的、健康的、快乐的、老年的自己,你觉得你会是多少岁呢?”
“我觉得100岁吧。”
我笑着回应:“哈哈,100岁……欢迎来到长寿村,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一个个健康的老人,银发飘飘,开心地享受着生命的每一天……”我们再一次跳进欢乐的海洋,仿佛已经触碰到了未来美好的画面……
“婉婷,我邀请你在这个未来的画面里待一会儿,做一次呼吸,轻柔地闭上眼睛,在这个100岁的健康老年的年纪,你穿越了生命旅途的挑战,内在充满着智慧的光芒……从智慧的、健康的100岁老婉婷那里,回看现在的这一段人生,你会给38岁的婉婷一个怎样的人生建议呢?”
“婉婷,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婉婷带着顿悟般的声音回答说。
“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我重复着婉婷说出的这句神奇的“咒语”,“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现在婉婷从这个智慧的、健康的老人那里接收到这份礼物,有什么感觉呢?”
“我想站起来跳舞。”
婉婷站了起来,用力地左、右,左、右……交换着双脚踏着步……我也站起来,配合着节奏,一边念着这句神奇的“咒语”,“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一边踏着步子舞动起来……
“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
我们跳着,唱着,再一次让生命能量流动在我们之间。
我们再次体悟到,持续受苦的原因之一是:生命能量失去了流动性,失去了节奏感和音乐性。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一段舞蹈!”我坚定又认真地带着催眠性的声音说,“让这一段美妙的旋律指引你朝向下一段旅程。每一次当你需要在旅途中唤醒你的生命力时,记得——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感受这活生生的生命力,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跳一段庆祝生命的舞蹈,享受自然的生命原动力,回归到你的身体中心,每一天从中心进入世界,带领你活出生命的真相……在未来的每一天,展现活生生的生命力,那真的是很棒……那真是很棒……”
我们在这个地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用了一些时间,让内在去整合新的体验,新的学习。
给予不请自来的“自我”一个安身之地
我期待着婉婷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如既往地像我其他的个案,欣喜地与我回顾和分享着美好的体验和收获。
但是,刚刚才触碰到的平静、放松、流动的能量好像是阴天的太阳,一闪而过,很快就从婉婷的身上飘走了……
神经系统的强大惯性模式,很快把婉婷带回到老旧的地图里,古老的负面催眠再次上线,38岁成熟的女人又一次缺席。
“我……我不知道……跟我之前的经历有没有关系,但是我确实是,我也在想,两个人为什么要……怎么都理解不了为什么会……它真的很……就影响我,我就不敢……好像……有关系……”她努力地,但始终无法完整地表达。
我试探地问:“你是说性的部分吗?”
她点点头,似乎终于有个人帮她说出来,而她不需要去面对这个难堪又沉重的话题。
婉婷捂住脸,无力地叹息:“我觉得我自己很脏,我真的……觉得很羞愧。”
“婉婷,我很遗憾听到你这样对自己说,我真的很抱歉……在那个时候你受到的伤害,是不应该发生的。真的很遗憾……抱歉……抱歉……在你38岁的时候,当你想向亲密关系敞开时,‘她’来了……‘她’来到你这里了,‘她’感觉到害怕,就好像在对你说:如果你进入亲密关系,那我该怎么办啊,我真的很羞愧,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我失去了保护,再一次受伤,那我该怎么办啊。婉婷,我确信‘她’是有道理的,欢迎,欢迎……‘她’需要你把疗愈带给‘她’,欢迎,欢迎……‘她’想你携带着‘她’来到你的生命旅途中……”
我停顿一会儿,好让自己的话更有力量:“婉婷,如果从那个100岁的智慧健康的老人那里,看到现在的婉婷在说自己不好,说自己很害怕,说自己很羞愧,那个100岁的智慧老人会怎么回应呢?”
“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一个100岁的智慧老人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你的错!”我重复着这句话,“婉婷,看着我,我很高兴,你连接到那个智慧的声音,那不是你的错……我邀请你做一次呼吸,把这句智慧的话语吸进来……那不是你的错……也许现在,你可以动动你的脚,舞动起来……唱出这几句神奇的‘咒语’……撒开了玩,撒开了耍,撒开了活……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婉婷触碰那些艰难不堪的伤痛时,也可以保持和资源的连接。在同一套神经系统里,如果我们能够同时抱持两种不同的身份状态——一边是伤痛,一边是资源,就找到了改变发生的重要前提。
“婉婷,在你这个成熟的年龄,你可以正向运用生命赋予你的能量,享受性这一原型能量,正向地表达它,让生命的河流自然流淌。就像现代催眠之父米尔顿·艾瑞克森所说:生命是用来享受的。一个成熟的女人,是可以享受性爱的愉悦的……或许早年古老的伤痛还是会不请自来,但是,38岁成熟的女人,100岁智慧的、银发飘飘的老婉婷,会给‘她’爱,会安慰‘她’,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给‘她’保护,给‘她’安全,将‘她’带到生命的旅途之中……不再自我惩罚,不再做内在自我的判官……生命是用来享受的……”
婉婷轻轻地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心口,静静地感受着,这些祝福的话温柔地灌溉她的身体中心,用以替代古老的诅咒和负面催眠。
拿起剑挥向不公,然后回归中心
我的老师吉利根博士年轻时练习合气道20多年,他和我分享了一个故事。他的一位合气道师傅和两个孩子因车祸意外去世,合气道团体为他们举行了一个悼念仪式。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穿着合气道传统服饰,师傅们轮流上台分享与这位大师的过往和对他的怀念。轮到一位老太太,一位合气道的大师,她起身,干脆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绑紧道袍的带子,大步流星地走上台中央,面朝向人群的上空,一次深深的呼吸之后,气沉丹田,然后,发出一声长啸:“啊……啊……啊……”生命所有的不公、愤怒、悲伤、无力都被包含在这一声大吼中,奔向虚空。
吉利根老师说,当时他端坐在下面,感受着全身的震动,生命的河流流过他,也流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位老太太一声长啸之后,重归沉默,回归中心,停顿几秒,再次庄重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下台,没有再多说一句言语。
我说着这个故事,转向并看着婉婷的眼睛:“婉婷,拿起你的宝剑,挥向所有不公,就像这位老太太的一声长啸,然后,回归中心……从你的中心继续进入生活,不需要卡在一种能量里,不需要重复地、戏剧化地去表达。在你未来生命的旅途中,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学会拿起你的剑,挥向不公;也可以温柔地对待自己,享受你的生命能量。一个成熟的女人,是可以享受性爱的愉悦的……生命,是用来享受的。”
我邀请婉婷一起静静地做几次呼吸,再一次回归到内在,花些时间做内在整合。
在个案结束时,我问婉婷:“可以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吗?”
她的眼睛闪烁着100岁智慧老妪的光芒,说:“就像一朵洁白的莲花。”
一朵洁白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这个意象深深地触动了我。
如正念大师一行禅师所说:没有淤泥,就没有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