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创伤:心理动力学关系创伤治疗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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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核心概念》:幻想

“我们的心底有一位先知,他永远在不停地低声诉说着:那目光所及之外,是无穷的未知。”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

治疗框架帮助治疗师穿过治疗过程的激流,是使这轮探索心灵的航船不偏离航向的桅杆。但为了明确我们的方向,我们需要确定要探索领域的基本特征。我们将从幻想谈起,因为幻想能指引我们抵达内心的未知领域。幻想让我们了解内心世界是如何被组织的。我们将探索创伤、幻想以及移情之间的亲密关系,研究移情和反移情所体现的情感连接,最后以探讨阻抗和多重功能的原理来结束这段旅程。我仅就自己的视角讨论这些概念,因此必然忽略这一领域已经出现的大量成果。本书是入门书籍,重点讨论在开始心理动力治疗时,什么是必须要了解的。进一步探索这些概念至关重要。

之所以最先探讨幻想,是因为幻想是我们了解心理、愿望、恐惧和欲望的窗户,而这些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我们。幻想揭示了病人潜在的心理结构,能让我们一窥其过去的遭遇以及应对方式。幻想向我们展现了心理是如何组织的,暴露出病人的所思所想。理解病人的心理组织是我们倾听和干预的基础。

在心理动力学工作中,幻想的概念比一般用法显示得更为广泛。从心理动力学的角度来看,幻想的产生过程转化为叙事形式,叙事内容包括:愿望、恐惧、防御、想法以及组织经验的关系模式(Isaacs,1952;Solms,2003)。我们曾经经历的爱与虐待、用来对抗痛苦的防御、对他人的依恋、创伤、自动模式以及道德义务,全都交织在我们的幻想创造的意象、期望和叙述里。幻想的过程就像编织,它收集着我们内心的思绪,并以交叉纵横的方式将思绪织成一条壁毯,透过这条壁毯,我们可以理解内心世界。关注幻想,我们能看见病人心理世界的色调、波动以及模式。我们通过幻想走进内心体验,用幻想代表内心体验。幻想综合了无数超越意识经验的心理活动,并以一种叙述体验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这些活动。

幻想在治疗工作中有双重含义。在普遍用法中,人们意识到他们有特定的幻想,例如:与有吸引力的潜在伴侣结婚;预想下次看牙会有多痛。这里的幻想指的是特定梦境、愿望以及恐惧的内容,它们以情感经历和情绪体验为基础。这些幻想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潜意识的。很多人早已论述过幻想的这部分问题(Arlow,1969;Beres and Arlow,1974;Brenner,1982;Goodman,2017;Ellman and Goodman,2017;Levin,2018;Smith,1977)。布伦纳(1982)认为幻想的这一方面是不同的心理机能——内在冲动、对冲动的防御和道德考量——相互妥协的结果,它们结合在一起形成我们熟知的叙事,刺激我们创造性成长或者为我们营造安全感。

幻想的这一层含义关注的是特定幻想的内容。对幻想内容的理解隐含着一个事实,即幻想总是具有情感和评价的维度。更简单地说,我们的幻想承载着核心的情感体验,包括愿望、恐惧、早期防御和道德要求。这些幻想全都专注于追求快乐或者逃离预期的痛苦。就像本质上具有评价性维度的意识一样,幻想“告诉我们对事物的感受”(Solms and Turnbull,2002)。

虽然所有的幻想都包含特定的内容,然而从发展的角度讲,幻想的内容与我们一同成长,它融入基本主题,在时间的流逝中,随着我们的成熟与经历而不停改变。在我们的心理经济学里,幻想有多种作用:满足愿望,提出危险警告,保护我们免受内心恐惧的侵扰和痛苦回忆的折磨,刺激我们采取行动,鼓励我们的创造性冲动并在困难时期支持我们。幻想增强了我们在世界上的存在体验。我们甚至可以说幻想让我们的生理体验易于理解。

然而幻想的另一个方面可能更加重要。幻想的过程是心理组织功能的一种体现。我们观察幻想,不仅是为了接触病人内心世界的活跃内容,也是为了看到内心世界是如何被组织起来的,这个人是如何综合纷繁混乱的生活的。从此意义上讲,幻想指的是一种心理整合功能,它承载并体现了无法以其他方式表现的大脑活动过程。幻想体现了自我的某一方面,是一种通过言语和自我对话来调节的意识(Solms,2003)。幻想将精神功能的各个方面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连贯的叙事,捕捉并象征着病人经历中重要、基于情感的主题。把幻想描述为心理整合功能的一部分,提示我们在理解幻想的时候,过程与内容同样重要。

幻想的过程代表了我们内心的精神组织,一个始终存在且活跃的组织。阿洛(Arlow,1969)强调“幻想活动,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潜意识的,都是精神世界永恒的特征”。艾萨克斯(Isaacs,1952)从客体关系的角度抓住了这种双重本质,她把幻想描述为“精神上必然的结果,本能的精神表征”,因此存在于所有体验中。幻想是心理活动组织维度的体现,是关于我们过去的、以情感为基础的内在叙述。从这个意义上说,幻想及创造幻想的过程一直伴随着我们,且于生命之初,在我们学会走路、说话、微笑之前就开始了。

大多数人都听过这样一句话:一起激活的细胞连在一起。通常,我们这样理解这句话:重复性体验在大脑中形成特定的神经连接,相比那些较少被激活的神经网络,这些神经网络更容易被触发。它们充满燃料,我们称之为增效,因此它们更有可能再次被激活。反复使用这些神经网络会增加它们被刺激的可能性。就像不锻炼的肌肉会萎缩一样,不锻炼某些神经网络也会降低这些神经网络被激活的可能性。从心理学层面思考心理或大脑的这些实际情况,能够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为什么我们的病人在人际关系中会重复适应不良的行为,即使这些行为并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好。我们的大脑已经准备好快速且自动地对刺激我们的早期关系模式、记忆和幻想的情境做出反应,而这些都承载着根深蒂固的情感愿望、恐惧和防御。尤其是在处理童年时期的关系创伤时,早期的经历和期待会自动与我们的心理机能连接起来。这些早期未被整合的经验,已经做好准备——随时被当前人际关系刺激出来的幻想激活。

杰里(Jerry)和艾比(Abby)因为总是无法控制地争吵而前来接受夫妻治疗。他们依然深爱着对方,但无时无刻不对对方感到愤怒,因此两人越来越怀疑是否能够继续走下去。杰里尤其会被艾比的不在意激怒,她总是意识不到自己的言行有多伤害他。丈夫的暴怒让艾比感到危险,她通常会陷入一种充满愠怒的沉寂中,时不时回以消极、挑衅的话语,这些话语又使杰里更加暴躁。亲密关系常常会刺激早期关系模式的出现,毕竟这些模式是在我们早期关系经受考验时形成的。杰里和艾比需要找到一种方式,以摆脱自动激活早期体验的模式——杰里与自己的情感核心缺乏连接,这正是他和父亲关系的特征;艾比随时准备在丈夫身上看到自己与母亲之间愤怒、相互吵闹的关系的残影。处理他们的关系,首先需要让他们理解他们在相互刺激对方,然后帮助他们发展出识别情感被激活的前兆的能力。他们俩都需要学习对自己的幸福承担更多责任,而不是期望或者要求对方把幸福带给自己,这种幻想深深根植于童年时期希望被父母好好照顾的渴望。只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才能继续前进,在自动模式仍然运作时接受自己的反应。治疗的最后一个阶段需要他们在被激发的冲动和当下的互动之间发展出一个反思空间。这需要时间,需要他们二人积极地参与进来。在艾比的幻想中,亲密关系不安全;杰里则幻想他与人建立关系的方式只有两种——爆发或者切断,而杰里的这些幻想被他与艾比的生活自动且强劲地激发出来了。这些关系模式从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运作了,而今又被无缝嵌入进彼此的日常生活中。他们的幻想带有一种神经心理,通过这种神经心理,他们可以感知他人并与他人建立连接。

总的来说,幻想是一种持久的、内在的、以情感为基础的心理功能。重要的想法、期望、愿望和恐惧启动了我们的神经网络,使我们更倾向于使用某种特定的心理模式。通过以情感为基础的自我理解,幻想连接了我们的身体与大脑(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潜意识的)。它们代表主观的内心体验,使复杂的心理过程能够被有意识地体验到。通过揭示、检验和探索幻想,我们帮助病人理解他们内心组织的更深层的内容。

这种与病人通过幻想交谈的体验,能够使病人立即认同治疗师说的话,反之亦然。站在病人的视角看待我们内心正在发生的事情,可以让潜意识浮现出来(Solms)。索尔姆斯(Solms,2003)认为潜意识幻想这个概念最大的优点是:用病人自己认同的语言揭示病人痛苦的原因,让不可思考的内容变得可以思考。

伊迪丝(Edith)刚一坐下,就向我讲起,她先前跟我提过的晚宴将在这周末举行,她很害怕。“我要主持晚宴,”她说,“我不想去!”她微微一笑,眼里却噙着泪水。“我只是害怕!”她重复道。我注意到“害怕”这个词反复出现在她的话语里,这让我感受到她的情绪处于紧张状态。是什么引发了这种紧张感?这种感觉是童年感受和幻想的残留痕迹吗?是什么被激活了,才让她如此紧张?伊迪丝说她邀请了她最好的朋友和另一对夫妻,她和丈夫都认识这对夫妻,还很喜欢他们,但是她强烈地想要取消晚宴,这种感觉几乎让她无法承受。

我感受着她的感受,邀请她探索这种害怕感:“听起来我们真的需要理解这种害怕的体验。”

“我不知道……有太多的责任,太多的压力:我必须准备好可口的饭菜,家里要无可挑剔,要让每个人都感觉良好,确保大家都开心。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是不想做。”

“听起来是挺糟糕的。”我回应道,“但是你不想做的是什么呢?是举办晚宴,还是把这些让人吃不消的要求强加在自己身上?”

伊迪丝想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想对自己有这些要求,但这是我为人处世的方式。当我和别人在一起时,我必须成为那个取悦者,每件事都不能出错。我不得不忽略自己去照顾他人。我唯一能够做我自己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的时候。”

我想到伊迪丝所说的就是移情中我们的关系。在我们的互动中,她可能觉得需要取悦我,或者离开我。过去她曾经用不同理由取消了我们的多次见面。然而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与她待在一起并探讨这个问题是迫切需要的。伊迪丝需要对这个她已经意识到的模式有更深入的理解。我回应道:“难怪你不喜欢和别人待在一起。在别人面前,你不允许自己做真实的自己,还对自己提出严苛的要求……一直都是这样吗?”

“在父母面前我一直这样!”她喊道,“为了让父亲高兴,我必须和他一起演奏音乐;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心,我不得不在她面前放弃自我。我知道,如果我不按照她的要求做,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只有当我独自在房间里做我的艺术项目时,我才能做我自己。”

“所以,你并不是真的讨厌与人相处,你讨厌的是斩断与自己的连接,成为取悦他人的人。”

伊迪丝在她当下的生活中按照属于她原生家庭的期望生活。她的核心幻想是如果她不和自己切断连接,她就不会被人爱,这样的幻想不但体现在她和朋友的关系中,还体现在和自己的关系中。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举办晚宴,而是她是否应该为了和别人相处而放弃自我。伊迪丝在她与家庭成员的早期相处中形成了这样的观念,尤其是她童年时期形成的想法——母亲不爱她,以及恋父情结。

幻想是一个核心的心理过程,帮助我们看到和了解心理活动的基本组织。然而其他的心理功能也在影响心理组织的结构。我们在阻抗和防御过程中看到的核心依恋与潜意识冲突,无可避免地会受到儿时焦虑的刺激。学会识别核心潜意识冲突可以帮助病人和治疗师理解感受和行动,否则它们一直隐藏,无法触及。冲突,特别是婴儿时期的冲突,是心理功能避免不了的核心问题,影响着我们的思维模式。同样的,大脑的妥协功能、整合功能一直在工作,将那些愿望、恐惧、道德信息、防御以及感受综合到一起。幻想的产生利用了依恋和核心潜意识冲突,经过遍及各处的整合过程,创造出妥协形式,给体验带来结构和框架。林奇(Lynch,2018)认为,正是这些妥协形式中一直存在着的隐藏结构,让幻想可以通过无穷无尽的摇摆变换的方式来组织冲动、防御、道德诉求以及惩罚,并表征内心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