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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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浦江清

《寂寞和温暖》,一九八七年九月,新地出版社

汪曾祺,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

西南联大的老师中优秀者甚多,有的气味与汪氏相同,有的较远。年轻时候不谙世事,阅历与见识都不够,对一些老师说不出好来,失去治学的机会都是自然的。不过耳濡目染之间,还是有些心得,甚至到后来倍觉珍贵。老年忆及旧人,对一些人则感念再三。在汪曾祺佩服的学人里,浦江清算是一位吧。

大约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汪曾祺写了篇《八仙》。文章清爽悦目,很有见识,文气直逼古人。这篇文章受了浦江清的影响是无疑的。汪曾祺都听过他的什么课,我们不得而知。我猜想浦江清的文采及考据之功,是征服过汪氏的。

浦江清生于一九〇四年,江苏松江县人,毕业于东南大学外语系。后受吴宓赏识,到清华做陈寅恪的助手,抗战时期到西南联大。他授课的内容多系文学史的,很多文字留下了讲课的心得。他在许多地方像周作人周围那类人物,和俞平伯、朱自清、吕叔湘、江绍原等人关系不错。在文风上,走的是顾炎武、张岱的路子,古朴深切,善于考订旧迹,熟读野史札记。读他的论文,看似枯燥,实有诸多可玩味的气息。

浦江清如果得享中寿,会留下很多著作。可惜五十年代后他多病缠身,一九五七年就辞世了。他去世后,杨晦、游国恩、吕叔湘等颇为感伤,觉得学界失去了一个重要人物。后来《浦江清文录》问世,收有《八仙考》《花蕊夫人宫词考证》《词曲探源》《词的讲解》《评王著〈元词斠律〉》《论小说》《谈〈京本通俗小说〉》《逍遥游之话》《评江著〈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屈原》《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等文。《八仙考》尤为引人,文笔之好,见解之深,可谓古调独弹。

汪曾祺谈八仙,在资料使用上很可能受到了浦江清的影响,观点也有接近的地方。他说:

八仙是反映中国市民的俗世思想的一组很没有道理的仙家。

这八位是一个杂凑起来的班子。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张果老是唐玄宗时的,吕洞宾据说是残唐五代时人,曹国舅只能算是宋朝人。他们也不是一个地方的。张果老隐于中条山,吕洞宾好像是山西人,何仙姑则是出荔枝的广东增城人。他们之中有几位有师承关系,但也很乱。到底是汉钟离度了吕洞宾呢,还是吕洞宾度了汉钟离?是李铁拐度了别人,还是别人度了李铁拐?搞不清楚。他们的事迹也没有多少关联。他们大都是单独行动,组织纪律性是很差的。这八位是怎么弄到一起去的呢?最初可能是出于俗工的图画。

……

八仙后来被全真教和王重阳教拉进教里成了祖师爷,但他们的言行与道教的教义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他们突出的事迹是“度人”。他们度人并无深文大意,不像佛教讲精修,更没有禅宗的顿悟,只是说了些俗得不能再俗的话:看破富贵荣华,不争酒色财气……。简单说来,就是抛弃一切难于满足的欲望。另外一方面,他们又都放诞不羁,随随便便。他们不像早先的道家吸什么赤黄气,饵丹砂。

他们多数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有什么吃什么。有一位叫陈莹中的作过一首长短句赠刘跛子(即李铁拐),有句云:“年华,留不住,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火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总之是在克制欲望与满足可能的欲望之间,保持平衡,求得一点心理的稳定。达到这种稳定,就是所谓“自在”。“自在神仙”,此之谓也。这是一种很便宜的,不费劲的庸俗的生活理想。[27]

汪曾祺谈八仙,还显得简单,浦江清则是深切的,考据与思想都有,确有跨俗的气象。《八仙考》云:

此八仙的构成,有好多原因:(一)八仙空泛观念,本存在于道家。(二)唐时道观有十二真人图等,为画家所专工,此种神仙图像可移借为俗家祝寿之用,因此演变成此八仙图,至久后亦失去祝寿之意,但为俗家厅堂悬画。改为瓷器,则成摆设。其用意与“三星”同,祝主人吉祥长寿之意。(三)戏剧本起于宴乐,《蟠桃会》等本为应俗家寿宴之用的,神仙戏亦多用以祝寿。其中八仙排场最受欢迎,适合戏剧的组织。(四)此八人的会合,约略始于宋元之际。(五)此八人的会合并无理由,在绘画方面,犹之唐宋道家画《十二真人图》,南宋板画雕四美人,宋元俗画《七贤过关图》的随便的组合。戏剧方面,名录颇有出入,也从演变而渐渐固定的。从这样看来,八仙的组成与真正的道教的关系很浅。只有钟、吕两人有两重人格,一是神仙,二是教主。所以他们一边加入为民俗艺术所采用的神仙集团,一边被全真教推尊为祖师。然则全真教应该只尊钟、吕为祖师了,但后来又容纳另外数仙,而认为别派。此是晚起,显系化于民俗。[28]

大凡对八仙感兴趣的,都是对民俗兴味浓的人;对民俗学有所研究者,能从中悟出诸多话题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汪曾祺和自己的老师有不少接近的地方。浦先生毕竟是学者,从他的文章能看出来受陈寅恪的影响很大,考据与作品解析走的都是陈寅恪的路子,也多少受到王国维的暗示,但文章的写法有周作人式的古雅。只是他没有抱苦雨翁那样的小品心态。浦江清的学问没有虚幻的那一套,乾嘉学派的东西是有一些的。在文章的格局上,他比周作人要大气,史学与诗学的因素结为一体;思想上不及周氏深远,多少能看出俞平伯式的韵致。所以,我猜想汪曾祺注意到这位前辈是自然的。

在某种意义上,浦江清是个有文体意识的学者。他对文言与白话的关系有着独到的理解,是少有的文学史家。他在《词的讲解》中说:

何以中国的文人习用文言而不用他们自己口说的语言创造文学,这一个道理很深,牵涉的范围太广,我们在这里不便深论。要而论之,中国人所创造的文字是意象文字而不用拼音符号(一个民族自己创造的文字,应该是意象文字,借用外族的文字方始不得不改为拼音的办法),所以老早就有脱离语言的倾向。甲骨卜辞的那样简短当然不是商人口语的忠实的记录。这是最早的语文分离的现象,由意象文字的特性而来,毫不足怪。以后这一套意象文字愈造愈多,论理可以作忠实记载语言之用,但记事一派始终抱着简洁的主张,愿意略去语言的渣滓。只有记言的书籍如《尚书》《论语》,中间有纯粹白话的记录。而《诗经》是古代的诗歌的总汇,诗歌是精炼的语言,虽然和口头的说话不同,但《诗经》的全部可以说是属于语言的文学。所以在先秦的典籍里实在已有三种成分,一是文字的简洁的记录,二是几种占优势的语言如周语、鲁语的忠实的记录,三是诗歌或韵语的记录。古代的方言非常复杂,到了秦汉的时代,政治上是统一了,语言不曾统一,当时并没有个国语运动作为辅导,只以先秦古籍教育优秀子弟,于是即以先秦典籍的语言作为文人笔下所通用的语言,虽然再大量吸收同时代的语言的质点以造成更丰富的词汇(如汉代赋家的多采楚地的方言),但文言文学的局面已经形成,口语文学以及方言文学不再兴起。[29]

浦江清对文言与白话的理解,很是透彻。他看到了汉语的意象性,看法颇为有趣:

文言的性质不大好懂。是意象文字的神妙的运用。中国人所单独发展的文言一体,对于真实的语言,始终抱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意象文字的排列最早就有脱离语言的倾向,但所谓文学也者要达到高度的表情达意的作用,自然不只是文字的死板的无情的排列如图案画或符号逻辑一样;其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无论在古文,在诗词,都有它们的声调和气势,这种声调和气势是从语言里摹仿得来的,提炼出来的。所以文言也不单接于目,同时也是接于耳的一种语言。不过不是真正的语言,而是人为的语言,不是任何一个时代或一个地方的语言,而是超越时空的语言,我们也可以称为理想的语言。从前的文人都在这种理想的语言里思想。至于一般不识字的民众不懂,那他们是不管的。[30]

这篇文章写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考虑的问题之深不亚于胡适当年的论断。四十年后汪曾祺谈论语言的问题,和浦江清多有相似的地方,只是没有老师的深切周密,更有作家的意味。所以,汪曾祺在八十年代横空出世,不是天外来客。

民国以后,在白话文里体现明清笔记风韵的人很多。文人随笔大致有几种写法:一是周作人式的学术小品;一是浦江清那样的随笔式的考据论文。前者有点思想漫步的意味,后者则是纯粹的学术文章。汪曾祺介于两者之间,多的是作家的风采。现代以来的作家在文学的路上走得很远,文体越来越白,这样的风采越来越罕见。

浦江清那样的文字,因为太深,能沉潜其中的读者甚少,殊为可惜。倒是汪曾祺把文学意味和古雅的学问融会贯通,扩大了影响。

周作人式的小品要有智慧才行,浦江清的文字是逻辑与诗的,都不好学。汪曾祺得其一点,点染成片,遂成大势,但一面也弱化了思想,不及周氏多致,也无浦氏深厚;却不能不承认汪曾祺兼得前人的神采,自成一路,中断的传统在他这里被衔接上了。

周作人、俞平伯、浦江清写文章喜欢引用野史杂记里的东西。浦江清对非正宗的文化颇有兴趣。这是五四后的文人的新眼光,把内容搞得美妙回旋,而叙述上不失古人的雅态。在许多地方,汪曾祺和这位老师有相似的一面,都喜欢民间的谣俗,对野史杂记颇有心得。浦江清论文里引用的明清文人杂书,汪氏也爱看,且常化于文中,彼此在趣味上很接近。近来谈汪曾祺的文章渐多,比较浦汪两人关系者鲜见,这是个题目,我们细细体味,还有不少趣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