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资本主义生活:财富的意义、经济的未来与货币的时间理论(财之道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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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一
明月与故乡

乔治·吉尔德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经济学思想家之一。他的书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引领了潮流,而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直都在跟时代共同进步:一方面精心观察世界的新变化,另一方面随时吸收最新的经济学研究成果。像这样的人活到多大年纪你都不会觉得他老。这本《后资本主义生活:财富的意义、经济的未来与货币的时间理论》是吉尔德最新的力作,也可以说是他思想的集大成之作,更是一本雄心之作。

吉尔德在此书中提出了一个解释资本主义新时代的新理论,用四句话概括叫“财富就是知识,增长就是学习,货币就是时间,信息就是意外”。

这个理论与马特·里德利(Matt Ridley)的《理性乐观派》(The Rational Optimist)、彼得·戴曼迪斯(Peter Diamandis)和史蒂芬·科特勒(Steven Kotler)的《富足》(Abundance)、塞萨尔·伊达尔戈(César Hidalgo)的《增长的本质》(Why Information Grows)等书一脉相承,背后又有最新研究结果支持,但听起来还是感觉很不寻常,有跟传统理论很不一样的地方。特别对咱们中国读者来说,可能心理距离有点远,就如同天边的月亮。所以我想用这篇推荐序来帮你解读一番。

首先不要被“资本主义”这个词吓到。吉尔德在书中几乎没有谈论政治制度,他主要是谈市场经济。书中出现的所有“资本主义”一词都可以用“市场经济”安全地替代。再者,所谓“后资本主义”,并不是说资本主义已经不行了,现在需要走进“新时代”,而是说资本主义演化到了一个很高级的阶段,过去的理论——包括一些最基本的观念——已经不适用了。吉尔德的新理论是对旧观念的颠覆。

我先来梳理一下吉尔德颠覆的几个传统观念——我认为有三个。如果你发现这里某个说法难以接受,这很正常——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值得你读。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吉尔德的理论最适用于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

而吉尔德没说的是,并不是世界所有经济体都达到了这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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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重新审视的最重要的一个传统观念是,只有物质财富,也就是某种实体的东西,才是财富。吉尔德称之为“唯物主义迷信”。

传统观念中,拥有一块地、一个矿,最好是一箱金银,最起码也得是某种实物商品才叫有财富。现代人已经能够接受像电影和软件这些无形的东西也有价值,但人们普遍还是觉得实体的财富更靠谱。吉尔德的观点非常激进,他说财富就是知识:实体根本不重要,那些“虚拟”的东西才是财富的本质。

2005年估值1万美元的一幅叫作《救世主》的画,到了2017年竟然升值到了4.5亿美元。这不是因为画的物质形态有什么变化,而是因为它被证明是达·芬奇的作品。一辆布加迪威龙跑车的售价高达250万美元,比同等重量的白银还要贵。这不是因为跑车使用了比白银还贵的材料,而是因为它的设计、它身上凝结的技术信息和它的品牌价值。现在最尖端的科技产品是芯片,而组成芯片的主要物质——硅、氧和铝,都是地球上最丰富,也是最便宜的元素。芯片贵,不是贵在有那么多原子,而是那些原子的排列组合方式,是芯片上凝结的人类知识。现代药物之所以有效,并不是因为含有什么龙骨、麝香之类的珍贵成分——它们其实都是普通的化学品,它们的效用来自药片所蕴含的信息。

其实,今天你不管卖什么,本质上都是在卖软件:内容才是最值钱的部分,所谓的物质都不过是承载内容的光盘而已。

如果你认为只有物质财富才是财富,你就会认为世界上的资源是有限的。就如同土地,只有这么多,你要拿走就没有我的了,那么我们之间必定是一个赢、一个输的零和博弈。你会据此推导出一系列残酷世界的生存法则。

而一旦你意识到真正的财富不是物质,而是附着在物质上的信息,用吉尔德的话说就是“知识”,你立即就会发现资源其实是无限的。这儿有一瓶水,我把它喝掉了,请问水少了吗?其实并没有。连一个原子都没少,原子们只是进入了下一轮循环,等待被人再次使用而已。今天的我们觉得石油是宝贵资源,但古人可不这么认为,因为古人没有深度利用石油的知识。那么,如果我们拥有足够的知识,能随意从阳光和海水中提取能源,又何愁资源不够用呢?

当然,前提是有足够的知识。而现在我们已经有很多的知识。

一个19世纪的农民可能认为只有粮食最重要,搞工业纯粹是不务正业。一个20世纪的工人可能认为只有钢铁最重要,搞塑料凉鞋是挖国家的墙脚。现在我们知道他们都错了,他们辜负了自己所处的时代。那今天有些人认为只有“实体经济”才重要,虚拟经济就是歪门邪道,高喊“脱虚向实”,这有没有可能也是一种落伍的观念呢?

发达经济体中农业占GDP(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已经微不足道,工业的比重也越来越低,是服务业——包括销售、物流和管理,更包括教育、卫生和金融,还包括科技研发和文化娱乐,这里没有什么“实体”——在撑起大局。1975年,标准普尔指数500强公司的总资产中只有17%是无形资产,而2022年这个比例已经达到了90%。也就是说,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公司的绝对大头资产,都不是实体的。今天你拥有品牌、技术、专利、版权、客户关系这些无形的东西,这些“知识”,比拥有土地、房子和机器设备要重要得多。

今天的人成为富豪的正路,不是基于占据了多少资源,而是因为创造了什么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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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引出了第二个观念:企业家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你认为物质财富是唯一的财富,那么富人之所以这么富就只不过是因为他拥有资本。天下的资源只有这么多,因为你有资本,所以你就占据了这片土地、这个工厂和这些机器,然后你得到利润的大头——你这个位置换成任何人来都能做,你只不过是幸运地拥有最初的资本而已。这当然不公平。在这种资本叙事之下,“资本家”和普通人是对立的,也许还不如让政府来统一分配资源,还天下一个公平。

很多人能看到资本叙事的失败之处,那就是历史证明:单纯让政府分配资源从来都不好使,最终只会得到僵化和腐败。但很多人没看到的是,资本叙事从一开始的假设就错了。

只要你承认财富不只是物质,财富还包括知识,甚至财富“就是”知识,你就会意识到“资本”并不是经济增长的核心因素。

吉尔德的叙事里没有资本家,只有“企业家”。

吉尔德说,驱动企业家做事的不是物质激励,不是贪婪,而是创造,是想象。

有些企业家出身于工程师和科学家,但工程师和科学家不会自动成为企业家。企业家的创造不但是奇思妙想,而且必须被市场认可才行。

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不是工程师,但人们把i Phone(苹果手机)的成功归功于乔布斯。因为在他之前世人并没有对智能手机的需求,就连工程师都认为那样的产品是做不出来的。亨利·福特(Henry Ford)有句名言说:如果我去问消费者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只会说想要跑得更快的马。

是企业家觉得世界不应该就这样了,他们想象一个更好的世界,然后组织人力物力,把想法实现,研发出新的产品,我们才有了各种有意思的东西。是人们在创新的基础之上继续创新,是企业家和消费者都在学习适应创新带来的新条件,给经济增长提供了动力。增长就是学习。

创新动作不能仅仅用传统经济学的“激励”解释。张维迎先生有本新书叫《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企业家的决策并不仅仅是出于科学和理性,他们最重要的决策是出自直觉和想象力。用吉尔德的话说,企业家是在输出“神谕”。

经济活动中最重要的知识不是某个技术细节,而是“市场是否接受这个产品”。这个知识不能仅仅通过逻辑推理得来,你必须投资、组织生产,到市场上尝试,经过冒险实践才知道答案。因为你必须承担失败的风险,所以你可以享受成功的果实。

从这个意义上说,企业家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寻求知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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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企业家是知识创造者,我们就必须重新审视第三个观念:政府的作用。

如果你认为经济增长是认准一个方向猛干、大力出奇迹的结果,主动性就应该由政府发起,毕竟政府有最强的组织能力。但政府是怎么知道该干什么的呢?

世界大多数国家的政府官员都是保守的,做事以不出错为第一要务,他们的主要任务不是创新。美国科技创新厉害并不是因为美国政府做对了什么,而是因为美国政府没有做什么。

新知识只能靠企业家在实践中探索,这是一种去中心化的生成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市场经济的关键不仅仅是让企业家互相竞争,从而使商品价格下降,让消费者受益——市场更大的作用是企业家有探索的“自由”。不管你的想法听起来有多不靠谱,哪怕大多数人都反对,只要你能找到资本、组织起来人力物力,你就可以根据自己的直觉和想象去创造那个新产品或者新服务,给世人看看这个新的可能性。

而政府的作用,在吉尔德看来,则是确保企业家可以心无旁骛地探索。这并不容易,这要求政府保护产权,打击犯罪,稳定货币和汇率(货币就是时间),提供一个良好的市场环境,把市场因素以外的波动降到最低,这样企业家就不用担心自己的财产无故升值或者贬值,才会把所有精力都用来发现下一个新产品。

企业家负责制造惊喜,提供剧情的不确定性,政府负责确保舞台的确定性。用吉尔德在他2013年出的一本《知识与权力》(Knowledge and Power)的书中的话说,借助信息论的语言,企业家增长了系统的知识,所以提供了“熵”(信息就是意外),政府应该保障经济环境是一个“低熵通道”,做好后勤支持。

简单说,经济活动的主动性应该由企业家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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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德默认自己的读者是美国人,他的这些观点主要适用于发达国家。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你可以想见这些理论需要修正。

比如说,美国政府确实不知道下一次科技创新的突破点在哪里,因为美国走在最前面,没有老师引领。那如果是一个落后经济体,比如一个农业国,它前面有很多老师,它应该明确知道大力搞工业,它的政府就已经有了知识。这就是“后发优势”:发展中国家的政府知道该干什么,所以可以领着干。

然而正如杨小凯先生所言,后发优势可能也是一种后发劣势。这样的经济体习惯了让政府指明发展方向,那么它的企业家的自发创造能力就没有充分的成长。等发展到一定阶段,前面没有可以明确借鉴的方向了,他们就难以创造新的知识。

在吉尔德看来,只要让政府选择方向,那就是在“挑选”赢家,是在用自己的大力行动抹杀市场的知识,这样市场可能就失灵。所以吉尔德的立场是政府对市场的干预一定要最小化。

但别的经济学家会有不同意见。比如《增长的悖论》(The Value of Everything,2018)、《任务经济学》(Mission Economy,2021)的作者玛丽安娜·马祖卡托(Mariana Mazzucato)就主张企业家并不是知识的唯一创造者,她强调很多企业级的科研成果其实是在政府资助之下做出来的,而且她认为很多企业家喜欢把公司金融化,也没有一心一意搞创新。

我认为马祖卡托说得也对,但吉尔德说的是“零阶道理”,是现代经济运行最基本的原则;马祖卡托说的是对零阶道理的一阶修正。你只有在承认企业家的主体性的基础之上,才可以看看政府还能再做些什么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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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德这些思想对中国读者的意义何在呢?我想念三句诗。

第一句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吉尔德说的是市场经济高级阶段的规律。你读书时可能觉得这些观点新奇有趣,但如果你躬身入局,在中国市场上打拼过,你会发现这些道理并不适合当前的中国经济。

中国很多生产活动并不是创新驱动的。21世纪以前,中国有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这些劳动力只要转移到工厂中去就立即能创造更高的价值,经济增长可以说是靠人口红利驱动的。进入21世纪,工人工资普遍提高,人口红利逐渐减少——也就是到了所谓“刘易斯拐点”,经济增长改为以投资驱动。你只要找到足够的资金,引进先进技术,升级设备,经济就能增长。企业不太需要自己创新。

我们之所以能把产品卖到国外去,往往不是因为这个产品足够新或者技术足够高,而是因为它足够便宜。在国内市场,中国很多企业家赚到钱,也往往不是因为搞了创新。

如果企业家再怎么折腾都是小打小闹,吉尔德这一套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句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吉尔德的思想不但不适用于今天的中国,而且也不适用于一百年前的美国。但从另一方面看,一百年前的美国已经蕴藏吉尔德的基因,今天的中国也是如此。

事实上,中国早在宋朝就已经在靠高科技出口了。大宋出口最重要的三种产品——茶叶、丝绸和瓷器,都属于可再生资源。这些东西之所以贵,不是因为它们的原材料多么稀有,而是因为中国工匠的聪明才智。我们卖的不是水、碳和黏土,我们卖的是它们承载的“软件”。

中国自古以来的商人也是一群充满创造力的人。只是在旧的观念之下,人们认为商业不利于王朝的统治,秦制以来历代统治者一直推行重农抑商,中国商人总是处在被压制状态。

但经济学最基本的原理不会不适用于中国。中国互联网公司风生水起,引领全球创新的时候,也是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

第三句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全球经济已经是一个相当程度上的整体。新技术的影响会波及每个角落。

一方面,中国的劳动力优势正在被周边国家赶上,投资拉动增长早已陷入边际效应递减,原有的增长模式已经力竭;另一方面,AI(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很可能会迅速接管工业生产。

到时候创新就是唯一的出路。

其实,现在创新就是唯一的出路。跨国公司的领导人,像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已经拥有比美国总统更大的影响力。他们是在全球范围内选择最合适的经商环境,他们跟各国政府讨价还价,他们要求“低熵”。

在这种情况下,吉尔德这些观念就跟中国非常有关了。

万维钢

科学作家

得到App“精英日课”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