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之道:老子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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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国人的“德”与“道”

身为史官的老聃,主要负责收集整理有关“德”与“道”的典籍,以及对“德”与“道”的理论研究,所以才能留下研究成果数千言。

记载“德”与“道”的典籍,是王家典籍中的重中之重、秘中之秘,是王室的“秘书”,绝非一般人所能接触到。

什么是“德”与“道”?

在文化哲学范畴,上古先有“德”的概念,后有“道”的概念。最初的“德”与“道”,都还只是概称。

德,古作“惪”,外也,得也,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

“德”的本义,就是对外物得与失的价值判断与标准。大到政权、民心,小到物质财富,该不该得、如何得,对统治者来说都极为重要。不同的“得”,有不同的结果,所以有“好德”(《尚书·周书·洪范》),也有“凶德”(《左传·文公十八年》)、“昏德”(《左传·襄公十三年》)、“秽德”(《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后人称“德”,多指“好德”。

从此,古人就用“德”来衡量人的品质,成为古人最早的最高价值观。对君主的最高评判准则,就是“有德”还是“不德”“无德”;直到后世,才上升为“有道”还是“不道”“无道”。

“道”最早是“導”的省笔字,“道”的内涵,是指导、指引之义,后引申为“路”,最早用于“天道”,也就是“请上天指引”,引申为“上天的运行规律”。

老子之前,“德”的使用率要远远高于“道”的使用率。

先搜寻一下出土文献。

“清华简”的《厚父》篇,有“启惟后,帝亦弗启之经德少,命咎繇下,为之卿士”的记载,意思就是说,夏启继承王位,上帝却并不看好他,担心夏启对“德”的执行力不足,所以命令皋陶再降人间,成为夏启的大臣。

陕西周原故地出土的大盂鼎,属于西周早期的文物,铭文记载了一段史实。

周康王二十三年九月(公元前1080年),周康王册命一位叫“盂”的贵族,其中就有“今我唯即型宪于文王正德,若文王命二(上)三正。今余唯令汝盂绍荣,敬拥《德经》,敏,朝夕入谏,享奔走”的记载,“德经”合称首见。

这句话的大意就是,我要效法文王,像文王一样,任命两三位大臣来执行政令与德行。我现在命令你,继承祖先的荣光,恭敬勤勉,用《德经》协调纲纪,授予你出入王宫、早晚入谏的权力。“绍”,是“继承”的意思;“荣”,是“光荣”的意思;“敏”,是“奋勉”的意思。

周康王给予盂以“敬拥《德经》入谏”的权力,可见当时,“德”是天子的最高核心价值标准。

陕西岐山出土的毛公鼎,铭文以西周晚期周宣王(公元前827年—前782年)的语气,叙述了他如何在即位之初,请他的叔父毛公为其治理国家政务,以及毛公如何辅佐他的事迹,还讲述了他如何奖励毛公,毛公因而铸鼎传示子孙的史实;其中就有“余唯肇经先王命,……告余先王若德”的记载。“经”与“德”同出一句之中,“经”已经可以作为“德经”的简称。其后还有一句话,“已曰及兹卿事寮,大史寮,于父即君”。

两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谨遵先王的最高指示,……经常告诉我先王的美德。……我已对这些卿事及太史等官僚说过,叫他们归你管辖,云云。可知,毛公也是史官们的最高首长,是《德经》的掌握及诠释者。

出人意料的是,三条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出土的资料,相互比较,一个“经德”,一个“德经”,一个“经”与“德”,从中似乎可以看出“经典”之“经”字义的演变痕迹。

再搜寻一下传世文献。

《诗经》中,“德”字66处,“道”字31处。

《尚书·虞书》中,“德”字多见,“道”字不见(其中《大禹谟》为伪书,不计)

《尚书·夏书》中,“德”字多见,“道”字4见;“導”字11见,均在《禹贡》中,“道”作“河道”讲,是其初始义。

《尚书·商书》中,“德”字多见,“道”字不见。

《尚书·周书》中,“德”“道”二字,大量出现。

由此可知,在《诗》与《书》中,主要讲“德”。

修“德”之说,源于舜的理官皋陶(《尚书·虞书·皋陶谟》)

皋陶又叫咎繇,是中国上古传说中的人物、东夷族的首领,与尧、舜、禹并称“上古四圣”,曾任尧、舜、禹、启的执法官,被奉为中国司法鼻祖,被李姓家族奉为祖先。

修“道”之说,源于殷商的遗臣箕子。

箕子是殷商贵族,是殷商思想文化的代表,是商末周初著名的哲学家、政治家、史巫学家和占卜大师,专职占卜阴阳、观测天象、授时制历,并以此指导国家的农事、渔牧或者出征讨伐活动,后人称之为“箕子之术”。

后来,武王准备恢复箕子的“商容”之位,箕子不愿为周王朝服务,远走东方,受封于朝鲜。老聃身为史官,不可能没有受到箕子思想的影响。

周武王克殷,访问箕子以“天道”,箕子以《洪范》陈之(《尚书·周书·洪范》《史记·周本纪》)。《洪范》记载了箕子推荐的治国之策。

“道”“天道”“王道”作为哲学概念,首见于《洪范》。

《周书·君奭》中,“道”“德”二字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一句之中,使二者第一次有了直接的联系,“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意思是,治国之道,要延续先王的美德。

《周书·康王之诰》中,“天道”之说初成其形,“(康王)王若曰:‘……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上天以其道教诲先王,将天下交给他治理。

《管子·五行》中,也有“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的论述,将“天道”之说,直接前推至黄帝时代。

看来,在老子担任史官之前,有关记载“道”与“德”、尤其是“德”的典籍就早已存在,很可能早已有了一部名叫《德经》的重要典籍。

《列子·说符》中的一句话很能说明问题。

“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称之为“经”的“道德”之《经》,早已存在,很可能正是《老子·德篇》的祖本。

《老子·德篇》应该是由“古《德经》”发展而来的经、传、注本,一如《文子》之于《老子》,一如韩非所说的“解”“读”之书。

《老子·德篇》的最大贡献,就是将“德”加以改造,细分为“上德”与“下德”。

“上德不(得)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老子·38》)

“上德”强调不得,强调给予、付出;“下德”强调不失,强调索取、占有。

“得”与“失”,成为老子学说中有关“德”的重要命题之一。

“德”之上,还有“道”,“道”是老子学说的最高层次。

《管子·轻重甲》说:“《道若秘》云:‘物之所生,不若其所聚。’”

“道若秘”三字,直接点出它的“秘书”性质。重视物之所聚,正符合老子“重积德”(《老子·59》)的思想。

《荀子·解蔽》说:“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

《管子》所说的《道若秘》是否与《老子·道篇》有关?《荀子》所说的《道经》是古《道经》还是《老子·道篇》?

从经文的内容以及修辞风格来看,《道经》与《老子》经文(如《老子·53》)十分相近,或许就是《老子》佚文,也未可知。

《老子》佚文,古籍中多有所见,再如,《太平御览·人事》:“老子曰:‘得其所利,必虑其害;乐其所乐,必顾其败。’”(《老子·81》)

由此可知,老子留下的遗产,绝不仅仅只有五千言。

总之,老子“修道德”,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韩非子·五蠹》说过,“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也就是说,“道”与“德”是治国为君的最高层次与标准。

与古经最大不同的,就是老子第一次将“德”细分为“上德”与“下德”,从而摆正了“道”与“德”的位置关系;第一次赋予“道”以新的哲学内涵,提高了“道”的哲学地位。老子对哲学之“道”的开创性理论贡献,是前人所没有的。

老子将“道”与“德”相提并论、内外呼应,使“道”与“德”第一次成为中华民族的最高核心双价值,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