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借旗
时近黄昏,天暗云低,秋风肃杀。
“大兄,我们是否先将岸边的烈山氏部众杀掉,清理出战场?”
面若黑炭,蓬发如麻的蚩尤兄弟蛘沵骑着黑豹近前,指向河岸边瑟瑟发抖的人群,眼神嗜血。
“我这就去把炎帝老儿的头拧下来,给大兄做个骨鬶。”
另一位结拜兄弟,臂瘦腿屈、头细而尖的顼髡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蚩尤眯起眼睛,摆了摆手,沉声道:“这里是姜水最狭窄的河段,两岸相隔不过三十步,在烈山氏弓箭的射程范围内。”
“我们若散开来杀戮,只会给对面以齐射扰乱我军阵脚的机会。”
世人见到他粗豪凶厉的外貌和九黎氏凶悍嗜血的风格,往往误以为蚩尤是只知莽勇的武夫。
实则作为能统合九黎八十一姓、降伏东夷百部、屡败炎帝的联军首领,他从不缺乏智谋和冷静。
“榆罔老儿一番话激励过后,烈山氏的士气正旺盛。”
“但我军数量是对方的几倍,只需静静等待一会,他们短暂的勇气,很快就会随着姜水流逝,一去不返。”
蚩尤坐怀不乱,从挂绳上扯下一把竹子,喂给胯下的啮铁兽,继续教诲顼髡。
顼髡连连点头,心悦诚服。
......
姜水对岸。
“神农,蚩尤的军队没有出动,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武士头领姜钺皱着卧蚕眉,不安地以石刀敲击胯骨,正负责指挥烈山氏大军的他压力山大,汗流浃背。
“不清楚,但继续拖延下去,成功撤离的族人便越多。”
姜榆罔凝视远方,只见隔岸的烈山氏族人已有小半渡过姜水,略感欣慰。
秦穆正在纠缠仓颉。
若是能说动黄帝重臣仓颉出面,再配合他在樟树林中安排的障眼法,就可制造有熊氏援兵已至的假象,误导敌军。
“仓颉公,只要你往阵前一站,就能成为逼退蚩尤的英雄,威名会像姜水一样恒久地流传。”
秦穆面对仓颉,躬身行礼,语气诚挚。
“我有帝命在身,不敢涉险。”
仓颉顿住不停刻划的骨匕,微垂眼睑,抿了抿唇,轻声拒绝。
“仓颉公,九黎氏凶狠暴虐,惯来残忍杀害百姓,烈山氏族人的性命都寄托于你的帮助。”
秦穆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
“秦头领,你便当颉是懦夫吧。”
仓颉眼底悲悯一闪而过,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自青年时便受任为有熊氏史官。
在记事的过程中,他逐渐发现,通过结绳,亦或在木块、岩壁上雕刻简单的线条、符号或图案来记述,无法有效地将事情全部表达清楚,传之后世。
更不必说,过上数十年,粗实的麻绳会腐烂,坚硬的木块会朽坏,岩壁也会风化模糊。
记录的所有过往,都会随之消失在时光长河中。
三十载来,他栉风沐雨,游历四海八荒,走遍山川险阻,尽观花鸟虫鱼。
只为创造出一种能完整将智慧成果和先民事迹记载下来的东西。
如今,想法已在脑中初具雏形。
此番返回有熊氏领地,他就要将自己的发明誊写下来。
这个时代,在他眼中,宛如漫漫长夜中尚未被曙光穿透的黑暗角落,知识的火种尚未点燃,蒙昧混沌如同厚重的迷雾笼罩大地。
不过,他有预感,自己的创举,在遥远的将来,可以改变这一切。
天下万民,都能知晓祖先的旧事,学习既有的经验,薪火相传,继往开来。
他自然看得出烈山氏不敌蚩尤,且随着时间推移,士气和精力逐渐低靡,旦夕有倾覆之危。
秦穆的计策确有成功的可能性,他初闻时也被这奇思妙想惊艳。
但是,他不敢在此冒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风险,置身于九黎氏强弓锐矢下。
只是这种种思量,无法对秦穆直言相告。
因为秦穆,大概无法理解他吧。
这些年来,同僚、挚友、袍泽、亲眷......太多人对他报以误会和不解。
除了那个叫公孙轩辕的男人。
秦穆略微失望,但转念间思及仓颉毕竟是未经战阵的文士,且非亲非故,素昧平生。
怂恿对方暴露于九黎氏劲弓铜箭的威胁下,去搭救曾经与有熊氏为敌的烈山氏部众,确有些强人所难。
“我携有本部落的貙旗,可借与你退敌。”
仓颉沉思半晌,忽然开口道。
他放下手中骨匕,自装满龟甲、骨片的背篓里一阵翻找,寻出一面旗帜,郑重其事地递给秦穆。
“多谢仓颉公,拯救我们烈山氏族人性命!”
秦穆恭敬接过,双臂展开旗帜一看,大喜过望,认出这正是黄帝六部大军中貙部的军旗。
他也来不及细想为何这面军旗会在仓颉身上,赶忙飞奔回炎帝军阵中。
......
已过去数个时辰。
夜幕低垂,天色浓黑。
“大兄,不能再等了,烈山氏的族人已撤走大半。”
坐在石块上的顼髡腾地站起身,冲仍旧骑在啮铁兽背部的蚩尤叫嚷道。
“好,三轮齐射后,你作先锋,强渡姜水。”
蚩尤沉默地观察一阵,批准进攻。
这段时间里,烈山氏战士不敢稍有懈怠,全神贯注,时刻保持迎敌状态,早已疲惫不堪。
与此相反,本是长途奔袭而来、师老兵疲的九黎氏军队,则饱餐一顿,养精蓄锐完毕。
顼髡正要下令放箭,忽见烈山氏军阵后方,有一面暗金旗帜升起。
其上描绘着一只体若虎豹,黄棕黑斑,利齿如锯的图腾兽,威风凛凛。
顼髡连忙提醒道:“大兄,那好像是黄帝麾下貙部的军旗。”
“蚩尤,可敢渡河一战?不敢,就趁早滚蛋。”
顼髡犹豫之际,秦穆大摇大摆走到烈山氏军前,石矛长斜向天,隔江叫阵。
“秦穆,你在干什么!别乱来!这样会激怒蚩尤的!”
姜钺大惊失色,愤怒地瞪着秦穆,有力的臂膀握住秦穆的手腕,大吼一声,拖着他要往后退。
炎帝姜榆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衅敌动作惊得心胆一颤。
他心中颇为诧异,秦穆担任武士头领多年,向来老成持重,谨小慎微,所以他才放心将殿后重任交托。
为何今日秦穆突然一反常态,如此冲动激进?莫非是无法接受惨败于蚩尤,丧失冷静?
“秦穆,我们只要掩护族人安全撤离就已达成目的,不要生出其他事端。”
姜榆罔拍了拍秦穆的肩膀,温声劝阻道。
秦穆回望以一个坚定自信的眼神:“神农但请放心,我此举正是为了吓退九黎部众。”
“一定要谨慎行事。”
姜榆罔仍有些迟疑,但见秦穆神情严肃,不似冲动妄为,出于对帐下大将的信任,他勉强点头同意。
“九黎小儿,过来喝汤。”
纪大罴得了挑衅蚩尤的军令,叫骂得口干舌燥,效果不佳,他索性脱下豹皮毛裤,面朝九黎军袒露一条软趴趴的大蚯蚓。
“嘶嘶。”
一道浊黄的水柱被他滋在地上,臊臭的同时还泛着白沫。
喷射完后,他挑衅地抖了抖大蚯蚓,甩掉最后一滴尿渍。
周围的烈山氏战士深受启发,有样学样。
他们似乎是在攀比,水柱有的高,有的远,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像天女散花。
“大兄,烈山氏竟敢羞辱我们,就算有熊氏真的派来援军,我们索性把他们放在陶甑里一起炖了。”
顼髡气的咬牙切齿,愤怒地把坤铜杖擎在手中挥舞。
“你们先查探一下是否有异常。”
蚩尤并未动怒,而是唤来八十一个结拜兄弟中目力最佳的鸮隼和号称千里听风的沆耒。
鸮隼瞪大眼珠,环目四望远眺。
忽见白鹇结群噪鸣,羽乱声尖,似卷云盘旋,久不归林。
又瞥到领角鸮伸颈奋翅,优雅不再,仓皇逸去。
“大兄,树林中的鸟雀都很慌乱,尘土和烟雾四处飞扬,像是有埋伏。”
他面色逐渐凝重,指向炎帝军阵左侧郁郁葱葱、深不见影的樟树林。
“大兄,确实不对劲。”
沆耒侧着耳朵,羽翅扑簌之声,惊啼哀鸣之音,交杂而起。
再细细侦听,又闻得隐隐约约的凌乱脚步声、窸窸窣窣的石矛曳地声和皮甲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