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超人(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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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总统的愿望

托洛维常常会想起当时那个成了怪物的男人,罗杰对他特别感兴趣。

他当时坐在副驾驶位,位于堪萨斯州上空二万四千米,眼里看到自动防御战机(IDF)雷达信息图上有一个小亮点在屏幕上闪烁着移动。“糟糕。”飞行员说。那个亮点是苏联一架图144超音速客机,跟英法研制的协和式相近,从加里森水坝发现它之后,他们驾驶的CB-5大型运输机一直在跟踪它。

托洛维微笑,又稍稍加了一点儿速。相对速度提升之后,那架“协和式”的闪烁频率有所上升。“我们刚刚险些被甩掉。”飞行员没好气地说,“你觉得他要去哪儿?委内瑞拉吗?”

“他最好是去那儿,”托洛维说,“考虑到两架飞机都已经消耗了那么多燃料。”

“是啊,没错。”飞行员回答。他的飞行速度早就超过了国际公约限定的一点五马赫,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惭愧。“塔尔萨[1]那边出了什么事?他们通常都允许我们直接降落的,尤其是有你这样的大人物同行。”

“很可能是有来头更大的人物正在降落。”罗杰回答。这不是猜想,因为他知道另外一位大人物是谁,再没有比美国总统来头更大的人了。

“你还挺会驾驶这家伙的。”飞行员热情地夸奖他,“要不你来降落吧?——我是说,等他们允许咱们落地时。”

“谢了,不必。我最好还是去后舱,把我那堆破烂行李收拾一下。”但他还是没有离开座位,仍在向下看。他们已经开始降低高度,最上层的卷积云就在他们下方;他们能感觉到云层下气流带来的颠簸。托洛维两手离开控制器,让正选飞行员接管飞机。他们很快就将掠过汤卡上空,城镇就在机身右翼。他想知道怪物过得怎样。

飞行员依然保持着那种对弱势群体的友善,“你现在飞行机会不多了,对吧?”

“只有像你这样大方的人给我机会时,我才能飞。”

“小事一桩。那你现在做什么呢?假如你不介意我问的话。我是说,除了到处当贵宾之外。”

对这种问题,托洛维有个标准答案。“管理。”他说。别人问他现在做什么的时候,他总这样回答。有时候,问话的人有适合的资质发问,不只是得到了官方授权,而且经过了他个人脑子里的雷达过滤——他会自行甄别何人可信,何人不然。然后他会说:“我制造怪物。”如果对方的回应表明他们了解内情,他或许会再说一两句。

“探星项目医疗计划”本身并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汤卡的工作目标,就是让宇航员准备好适应火星生活。他们达到目标的方式才是秘密:怪物。如果托洛维说的过多,就将危及他的人身自由和职位。而罗杰喜欢他的工作。这份工作可以保障他美丽的妻子继续经营那间瓷器店。工作还给他一种感觉,相信自己在做一件值得被铭记的事,还让他有机会去一些有趣的地方。身为活跃的宇航员期间,他当然去过更加有趣的地方,但那都是在太空中,多少有点儿寂寞。他更喜欢能乘坐私人专机前往的地点,那里有奉承他的外交官,还有鸡尾酒会和热情洋溢的美女全程陪伴。当然,他需要考虑那些怪物,但他并不真正为那件事担心,至少不太担心。

他们在锡马龙河上空飞过,或者说,经过那条曲曲弯弯的红色峡谷。雨季时,这里会是一条河。喷气动力被调整为几乎竖直向下,发动机功率调低,飞机轻轻降落。

“谢谢你!”罗杰对飞行员说,然后便去贵宾舱收拾自己的行李。

这趟去过的地方有贝鲁特、罗马、塞维利亚和萨斯卡通,最终返回俄克拉荷马,每个地方都比上个地点更热。因为两夫妻都要出席总统讲话,多莉在机场的汽车旅店等他。他迅速换上妻子带来的衣服。他很高兴回到家,乐于继续制造怪物的工作,还有娇妻相陪。淋浴之后,他突然感到强烈的性冲动。他脑子里就有一台精准的生物钟,随时关注有多少时间可用,所以他没看手表:有时间。就算他们晚几分钟也没有关系。但多莉并不在之前那张椅子上。电视还开着,她的香烟在烟灰缸里,即将燃完,但她本人却不见踪影。罗杰坐在床沿上,裹着浴巾,一直等到脑钟提醒他,现在已经没有足够时间风流快活。然后他开始穿衣。多莉用力敲门时,他已经在打领带了。“抱歉,”罗杰开门后,她说,“我刚才老是找不到可乐售卖机。一杯给我,一杯给你。”

多莉几乎跟罗杰一样高,头发是自己选择的棕色,绿色眼眸则是天生的。她从手袋里取出一把小毛刷,帮他整理外衣后背和衣领,然后跟他碰了下可乐罐,喝起来。“我们最好出发吧。”她说,“你看起来帅极了。”

“你看起来适合被操。”他说着,一手搭在她肩上。

“我刚刚才涂好口红。”她避开嘴唇,只让他亲了下脸颊,“这样很好啊,看来其他小姐并没有把你榨干,对我还有点儿用。”

他好脾气地笑笑。他俩有个私人玩笑,说他每去一个城市,都会跟一个不同的女孩睡觉。他喜欢这个玩笑,但这不是真的。他有过几次婚外情,往往都勉强又麻烦,没什么满足感,但他喜欢把自己看作一个有魅力的男人,足以让妻子担心其他女性被他吸引。“我们还是不要让总统等太久。”他说,“我去退房,你去提车。”

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让总统等,见到他之前,夫妻两人还要熬过两小时以上的时间。罗杰对安检流程比较熟悉,因为他之前也经历过。现在对刺杀行为加倍防范的可不只是美国总统。罗杰还曾为觐见教皇花过一整天时间,即便如此,他在教皇房间的每一分钟,身后都有一位手持四角帽的瑞士卫兵紧随。

实验室里一半的高管都来到了讲话现场。高层休息室特地经过清洁、保养,不再像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喝咖啡的地方。就连平常被用作草稿纸的黑板和餐巾纸也已经被藏了起来。角落里放了屏风,最近处的窗户被关严;罗杰知道,这些是为了搜身。然后,他们要跟心理学家面谈;再然后,如果所有人都能通过,如果没在女帽饰针里发现致命注射剂,也没有在任何人脑子里发现谋杀意图,他们就将全体前往大讲堂,总统也将到场。

共有四名特工参与物品检查、搜身、磁性扫描,以及确认男性来客身份。只有两人动手,另外两人只是站在一旁,很可能随时准备掏枪开火。女性特工人员(她们名义上是“文秘”,但罗杰看出她们带了枪)给妻子们和凯瑟琳·多蒂搜身。女性被搜的地点是在一面齐肩高的屏风后,但罗杰可以从妻子脸上看出被拍打、抚摸的过程。多莉不喜欢被陌生人触碰。她甚至曾经不喜欢被任何人碰到身体,而陌生人尤其让她受不了。

等轮到罗杰自己,他开始理解妻子脸上显现出的那种愤怒。这帮人异乎寻常的过分。他的腋窝被查,腰带被解开,臀部中间被摸遍,连睾丸都被抚摸了一番。他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取出,胸前的手绢被掸开,然后又被迅速叠好,比原样更规整,连他的皮带扣和手表带都有人用寸镜检查过。

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甚至包括局长,他倒是一脸随和,放松地环顾周围,任由别人触摸他鬈曲的腋毛。唯一的例外是唐·凯曼,他今天特别穿了黑袍法衣,低声讨论之后,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脱掉这件衣服。“抱歉,神父。”保安说,“但是您应该也能理解。”

唐耸耸肩,跟随那人离开,回来时还是一脸不高兴。罗杰也开始觉得烦。他觉得,如果在搜身之后,能让一部分人马上去见心理专家,也能显得更合理一些。毕竟,这里都是重要人物,他们的时间很值钱。但特工们却有自己的运作原则,一切都要有条不紊,步步推进。直到所有人都被搜身,第一组的三个人才被带到打字室,那里被特别腾出来进行心理测试。

罗杰的心理医生是非洲裔,可能是特别有心安排的。事实上,医生的面部皮肤是浅咖啡色。他们坐在彼此相对的高背椅子上,膝盖之间距离十八英寸[2]。心理学家说:“我会尽可能简短,并且少给您带来痛苦。您的父母都还在世吗?”

“不,事实上,他们都不在了。我父亲两年前过世;我母亲去世时我还在上大学。”

“您的父亲生前是做什么的?”

“他在佛罗里达州,出租渔船。”罗杰半心半意地描述老爷子船上的凯拉格牌配饰,另一半的注意力用于维持对自己的二十四小时监控。对这种盘问,他有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反感呢?还是演过分了?他是否足够放松?还是过度放松?

“我看到过您的妻子。”心理学家说,“一位看起来非常性感的女士。我这么说,您会介意吗?”

“一点儿也不介意。”罗杰说,同时开始生气。

“有些白人可能不会听我这样说。您对此有何看法呢?”

“我知道她性感火辣。”罗杰没好气地说,“所以我才决定娶她。”

“您会不会介意我更直接一点,打听一下两位的性生活质量如何呢?”

“不,当然不——呃,可恶。我当然介意。”罗杰激动地说,“我觉得,反正跟其他老夫老妻差不多吧。结婚几年之后,难免会的。”

心理学家身体向后靠,若有所思地看着罗杰,“对您来说,托洛维博士,这次会谈不过是例行公事。过去七年间,您每个季度都会接受此类检查,每次结果都很理想,完全处在正常范围以内。以前,您从未显现出暴力或者情绪不稳定迹象。那么,请容许我开门见山问一句,见到美国总统之前,您是否感到忐忑不安?”

“或许还是有点儿紧张。”罗杰说着,调整了自己的应对姿态。

“这很正常。您投票给达什了吗?”

“当然——等一下。这不关你的事!”

“是的,托洛维博士。您现在可以进入讲堂了。”

他们没有允许他回到原来的房间,而是进入另一间较小的会议室。凯瑟琳·多蒂随后便进来了。两人共事已经两年半,但她还是很客气。“看来我们已经通过了检查,托洛维上校,我的博士长官。”凯瑟琳照例看着他左肩上方,她指间夹着的香烟挡在了两人面部之间。“啊,好极了,我正想喝点儿什么。”她说着,朝他身后伸手。

一名身穿号衣的侍者——不对,罗杰提醒自己,是一名身穿侍者服装的特工——站在那里,手托一盘饮品。罗杰取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高大的假肢学家则接过一杯雪利干白。“一定要把酒喝光。”她靠近罗杰肩膀,小声说,“我觉得,他们应该在酒里放了东西。”

“放什么东西?”

“让你镇静的东西。如果你没把酒喝光,他们就会安排一名持枪特工跟在你身后。”

为了让她满意,罗杰把威士忌一饮而尽,但心里却在嘀咕:像她这样满脑袋幻想和戒备心的人,是如何轻易通过心理测试的。跟心理学家相处的五分钟,已经让他警觉性提升,他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加速分析周边情况。为什么这女人在场时,他总会感觉有些别扭呢?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态度过于古板。他怀疑,问题可能是对方过于欣赏自己的勇气。他以前曾经试图解释,说现在当宇航员并不需要太多勇气,跟驾驶运输机差不多,难度很可能还比不上当出租车司机。当然,作为“次代人”的备胎人选,他的确面临实实在在的威胁。但这种威胁成立的前提,是前面的人全部失败,这就已经没理由让人过分担心。尽管如此,她看罗杰的眼神还是非常炽热,有时候他觉得这是仰慕,有时候觉得这是怜悯。

在他脑子里的另外一个部分,他一如既往地对妻子保持着警觉。她终于走进房间里,显然非常生气,以她的标准而言,也算是衣冠不整了。她花了一个小时梳起来的头发,现在已经披垂下来。长发及腰,像泛起微波的暗色瀑布,让她神似画家坦尼尔笔下的爱丽丝,假如坦尼尔为《花花公子》作画的话。罗杰快步上前来抚慰她,这项任务占去了他太多注意力,以至于他有些分神,没注意到周围的骚动,直到有人不十分响亮,也不特别庄重地说:“女士们、先生们,美国总统驾到。”

费兹—詹姆斯·德桑汀面带微笑,一路点头进入房间,看上去跟电视上一模一样,只不过矮了一截。无须提示,实验室的人们就已经围成一个半圆,总统在内侧绕圈,跟每个人握手,由项目负责人跟在旁边做介绍。德桑汀显然做过充分准备。他拥有政治家那种能听清所有姓名,而且做出适当回应的能力。对凯瑟琳·多蒂,那句词儿是:“很高兴我们的团队有个爱尔兰人,多蒂博士。”面对罗杰,他说:“我见过你的,托洛维上校。就在那次营救俄国人的漂亮任务之后。我想想,那是七年前了,我还在国会担任委员会主席。也许你还记得。”罗杰当然记得,而且得意洋洋,因为总统记得这件事,同时知道对方是在刻意奉承自己。对多莉,他说:“哦,我的天,托洛维夫人,像你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孩,怎么能跟这些工科宅男浪费人生呢?”罗杰听到这句话,身体有些僵硬。不只是因为这句话有贬低自己之嫌,而且因为多莉一直很反感这类空洞的夸赞。但当时,她并没有显出藐视,陈词滥调出自美国总统之口,反而会让她两眼放光。“他可真帅啊。”她小声说,目光追随他绕行半周。

总统走完这半圈之后,跳上小讲坛,“好的,朋友们,我来这里,首先是为了观看、倾听,而不是讲话。但我的确很抱歉,因为你们承受的那些破事儿。这不是我的主意。他们只是跟我说,外面坏人多,防范很有必要。毕竟自由世界的敌人仍是那副嘴脸,而‘我们’依旧不改坦诚、天真。”他径直向着多莉的方向微笑,“告诉我,他们让你们进来之前,有没有要求诸位先把指尖泡软?”

多莉笑得花枝乱颤,让她丈夫很是吃惊(之前她还特别恶毒地抱怨,说自己的指甲油完全被毁了)。“他们当然这样做了,总统先生,就跟我的美甲师一个样。”她大声说。

“我为这个道歉。他们说要确保你们指甲里没有任何生化毒剂,以免握手时故意把我划伤。好吧,我猜,各位也只能听任那些特工摆布。不过,”他轻笑一声,“如果各位迷人的女士对此有意见,不妨想想我家那只可怜的老猫。还好它的趾甲上并未涂抹任何此类毒剂,因为它至少抓伤了三名特工,外加我的一个外甥和它自己的两只小猫仔。”总统大笑。罗杰有些吃惊地发现,他和多莉,还有其他人,也在跟着总统一起笑。

“不管怎样说,”总统开始切入正题,“我感谢各位的盛情款待。而对诸位推行次代人计划的努力,更有千倍的感谢和敬意。我无须提醒大家,此举对自由世界有何等重大的意义。火星就在那里,除了我们脚下这块地,那儿是太阳系唯一值得争夺的不动产。到这个十年之末,它就将有所归属,而且只有两个选择:它将属于他们,或者属于我们。而我想让我们取胜。在场的诸位就是确保我方胜利的人,因为你们会给大家提供能在火星生活的次代人。我想向各位表达真诚又深挚的谢意,我以民主自由世界所有人的名义感谢你们,感谢各位让梦想成真。现在——”他一面继续说,一面控制住现场礼貌的掌声,“我觉得自己该停止讲话,转而倾听了。我想要知道次代人计划目前的进展。斯坎扬将军,轮到您了。”

“好的,总统先生。”

沃恩·斯坎扬是格里瑟太空医学院实验部门的主任。他也是一位退役的两星上将,平时也是一副将军派头。他看了一下手表,扫了一眼常务助理(他有时称助理为副官),确定一切就绪,然后说:“在哈特奈特中校完成热身测试之前,我们还有几分钟时间。我们不如就从闭路电视画面上看一看他的状况。然后我将告诉大家,今天会发生什么。”

房间里暗了下来。

平台后面,一面屏幕上出现了电视投影。一名“侍者”搬来椅子,想让总统坐下。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椅子被搬回。屏幕微光下,看不清总统的表情。

屏幕上有个人。

他看起来已经不像人。他的名字曾是威利·哈特奈特,前宇航员,民主党党员,卫理派教徒,丈夫,父亲,业余鼓手,舞厅中优雅的常客,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从前他的风采。当前画面中的他,是个怪物。

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人。他的两只眼睛放光,是有着血红棱面的球形。他的鼻孔肿大,有肉色折膜,像星鼻鼹鼠的长吻。他的皮肤是人造材料;肤色倒是正常日晒的那种黄棕,但质地却像是犀牛皮。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哪个地方保持了天生的形态。眼睛、耳朵、肺、鼻子、嘴巴、循环系统、感应中心、心脏、皮肤,一切都已经被替换,或者说被强化。肉眼可见的变化只是冰山一角。他体内的改造更为复杂,也更为重要。他的身体已经被重新组合,唯一目的就是让他在大量设备的协助下,得以在火星表面生存。

他已经成了赛博格——经过机械控制系统强化的生物体。他一半是人,一半是机器,两个原本异质的部分紧密融合,甚至连威尔·哈特奈特本人,当他获准照镜子时看到自己的模样,都不知道哪些部分是原来的身体,哪些部分是后来添加的。

尽管这个房间的几乎所有人都多少参与了创造赛博格的过程,尽管他们都很熟悉此人的照片、电视图像,甚至他本人,但还是忍不住惊叹。电视镜头捕捉到他时,他正在没完没了地做俯卧撑。摄像头就在他奇形怪状的头部上方一码,当哈特奈特手臂伸直时,他的两眼跟镜头高度相当,借助眼球棱面上的闪光,他可以对周围环境进行同步多重扫描。

他看起来样子很怪。罗杰回想起自己幼年时看过的电视节目,觉得他这位老友当前的样子,要比任何动画片里会说话的胡萝卜和恐怖片里的巨甲虫更怪。哈特奈特生于康涅狄格州的丹伯里,而他穿戴的所有可见设备产地都在加利福尼亚、俄克拉荷马、阿拉巴马或纽约。但它们的外形都不像是人体器官,甚至不像地球产品。他看起来就是个火星人。

如果说用途决定外观,那他就是个火星人。他为火星生活打造。在一定意义上,他也已经身在火星。格里瑟实验室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火星模拟舱。哈特奈特的俯卧撑是在富含氧化铁质的沙地上做的,这个控压舱的气压被降低到仅有十毫巴,密度仅相当于双重玻璃外气压的百分之一。他周围的气体温度被保持在零下四十五摄氏度。多组大功率紫外线灯照耀整个现场,其光谱组成跟火星冬季的白天一模一样。

尽管哈特奈特所处的环境并不是火星,却逼真到足以骗过火星人(假如世上曾有过火星人),仅有一个方面例外。除了那个细节欠缺之外,这地方简直足以唤醒巴勒斯笔下的拉斯·塔瓦斯,或者威尔斯的莫洛人,让他们环顾周围,并断定自己一定是在火星表面,深秋,中等纬度,日出之后不久。

而那个欠缺因素目前无法补全。他还在承受标准地球重力,而不是远远更小的火星表面重力。工程师们甚至计算过极端实验成本:要动用特别改装的喷气机,把整个实验室带上天,然后沿着事先计算的抛物线空投,至少每次能有十到二十分钟时间模拟出真正的火星重力。出于成本考虑,他们否决了这个设想,并且认定:他们已经充分估算,留出了容错空间,最终认定这一点缺陷不会带来太多麻烦。

哈特奈特的新身体在一个方面足以令所有人都放心:它绝不会孱弱到无法应对任何可能的压力。他在地球都能举起五百磅的重物。等他真正到达火星,他的搬动能力可能超过半吨。

在一定意义上,地球上的哈特奈特要比将来火星上的他更为丑陋,因为他的遥测设备跟他本人一样怪异。他的两肩和头部都安装了感应器,测量脉搏、体温和皮肤压力。更有其他探测器深入坚硬的人造皮肤之下,测量其体液流动和阻力情况。他的背包里伸展出大量通信天线,像农民的扫帚。他身体系统的一切状态均在持续监测中,被编码,并传到每秒消耗一百米的宽幅记录磁带里。

总统在小声说着什么。罗杰发觉自己下意识地探身靠近,听到他末尾的半句:“……他能听到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吗?”

“除非我把大家的声音转到他的个人网络。”斯坎扬将军说。

“唔——嗯。”总统缓缓地说,但不管他本来想说什么,如果赛博格也听不到,他也就不打算说了。罗杰感到一阵强烈的同情。赛博格能听到时,他本人也不得不慎重选择措辞,甚至在老哈特奈特听不到时也会自行斟酌什么话能说。任何喝过啤酒、当过父亲的人,都不应该变成这么丑陋的模样。任何与此有关的表述,都难免令人不快。

赛博格似乎愿意永远继续他机械重复的体能训练。但那个给他信号保持节奏的人(“一二、一二”)住了口,赛博格也随之停下。他站起来。节奏分明,速度缓慢,就像这是一种他还没能熟悉的新舞步。出于一种已经失去现实意义的本能反应,他用皮肤厚实的手背擦了一下没有一丝皱纹的、光亮的塑料额头。

在暗处,罗杰·托洛维挪动位置,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绕开总统那张著名的、棱角分明的脸孔,就算是只能看到侧影,罗杰也能察觉总统在微微皱眉。罗杰一面揽住妻子的纤腰,一面想象:在动荡又艰险的世界上,给三亿美国人当总统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在他前方暗处站着的这个男人,有权让核弹在九十分钟内向全球任何一个角落落下。这是战争权、惩戒权,也是财权。总统的权威最早让次代人计划得以启动:那项授权法案的名称是“为太空探索进行辅助研究的总统特别法案”。

斯坎扬将军说:“总统先生,哈特奈特中校乐于向您展示他的若干假体功能,包括举重、跳高等。你想看什么都可以。”

“哦,我觉得他今天已经锻炼得够多了。”总统微笑道。

“好的,阁下,那我们就继续下面的事项。”他轻声对着麦克风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回总统方向,“今天的测试项目,是在野外条件下拆卸并维修足底部件。我们预估,这个项目将耗时七分钟。如果我们组织一批人类技工,在设备齐全的维修中心完成同样的任务,平均用时五分钟。所以,如果哈特奈特中校能在预定时间内完成该项目,就已经是很出色的精细动作表现了。”

“好的,我明白了。”总统说,“他目前在做什么?”

“只是在待命,先生。我们将会把他的变压舱调整到一百五十毫巴,这样他能更容易听和说。”

总统尖锐地提出了质疑:“我还以为你们有在绝对真空环境下跟他通信的设备呢。”

“这个嘛,呃,是的,先生。我们的确有,但我们在那方面碰到一些小麻烦。目前,我们在火星模拟状态下的基本通信手段是视觉信号,但我们预计,很快就能让声音系统正常运行。”

“好吧,我希望如此。”总统说。

在模拟舱层,这些人脚下三十米的地底,一名充当实验室助理的研究生收到信号,打开一副阀门,不是放入外界气体,而是罐装的火星常态气体,它们被事先混合,装在加压容器里。低沉的嘶鸣声中,气压渐渐上升。气压调整到一百五十毫巴的过程,对哈特奈特身体机能的运作没有任何帮助。他重新设计过的身体对多数环境因素都没有反应。它可以毫无区别地应对极地寒风、绝对真空或者地球赤道区域的湿热气候,那里的气压高达一千零八十毫巴,而且湿气弥漫。这些条件对他来说同等舒适,或者同样不舒适,因为哈特奈特曾经报告过,他的新身体经常会疼痛、抽搐、瘙痒。他们本可以完全打开阀门,让外面的空气一拥而入,但那样一来,下次测试之前又得排空。

嘶嘶声终于停息,他们听到赛博格的说话声。那声音单调又兴奋:“谢靴(谢)[3],保持住这巷(样)子,好呱(吗)?”过低的气压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尤其是考虑到他也没有真正的气管和声带。当了一个月的赛博格之后,他的语言能力发生了退化,因为他连呼吸都开始忘记了。

罗杰身后,实验室的视觉系统专家幽怨地说:“他们明知道那些眼睛不能承受突然的气压变化。要是有只眼睛炸裂造成麻烦的话,纯属他们自找的。”罗杰一脸痛苦,想象自己眼窝里有只棱球眼珠正在爆裂。他的妻子笑起来。

“坐下吧,布拉德。”她离开罗杰的胳膊。罗杰心不在焉地闪开,仍然紧盯着屏幕。刚才数数的那个声音正在说:“听我倒计时。五、四、三、二、一。开始任务序列。”

赛博格笨拙地蹲下来。他身前放着一块黑漆金属罐的启动板。他不紧不慢地将一根微细螺丝刀伸入附近一个不可见的孔槽,完成一次精准的九十度拧转,又在另一块面板上做了同样的运作,然后取下面板。他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掠过意大利面一样纷乱多彩的电线,找到一根烧坏了的、红与糖白色交错条纹的线路,取下它,截短,取下烧坏的绝缘层,然后用手指一夹,就已经摘掉线头的一段绝缘体,再把线头放到接口上。这次操作最耗时的部分是等待焊接头预热。这花了一分多钟。然后新的接口被焊牢,乱七八糟的电路被塞回原处,盖板重装就位,赛博格起立。

“六分钟零十一又五分之二秒。”计数者说。

项目主任带领大家鼓掌。然后他站起来,发表了一段简短的演说。他告诉总统,次代人计划的目标,是改造人类躯体,让它可以在火星表面轻易生存,安全得就像普通人走过堪萨斯州的麦田。他回顾了历来的各次载人航天任务,从低空轨道到空间站,再到深空探索。他列举了若干关于火星的关键数据:地表面积实际大于地球,尽管它直径较小,因为那里没有海洋来浪费地表空间。温度范围适合生物繁衍——当然要经过适当的改造。财富潜力不可估量。总统看上去听得很专心,尽管他肯定已经熟知这里说过的每一个字。

然后他说:“谢谢您,斯坎扬将军。请容许我再强调一件事。”

他灵巧地登上讲坛,若有深意地笑对台下的科学家们。“我小的时候,”他开口说,“这个世界更简单一些。当时人类最大的挑战,就是帮助地球上不断出现的那些转向我方阵营的国家融入文明世界。那是铁幕时代。他们在他们一边,被封闭,被抑制。我们其他人在另一边。”

“现在呢,”他继续说,“情况已经变了。自由世界经历了一些艰难岁月。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重复古旧的历史往事。往事不可追,指责任何人都毫无意义。每个人都知道是谁失去了中国,又把古巴推到了敌人一边。我们也知道是哪届政府失去了英国和巴基斯坦。我们不是一定要谈起那些往事。我们只要展望未来。”

“而我要告诉大家,女士们、先生们。”他郑重地说,“人类自由的未来,就掌握在你们手中。也许我们在家乡星球的确经历了磨难。那都已经过去,无须再谈。我们可以将希望寄托于群星之间。我们仰首望天,能看到什么?我们看到另一个地球——火星。而你们杰出的项目总管,斯坎扬将军刚刚说过,它是一颗比我们家乡星球疆域更广阔的行星。而它,可以属于我们。”

“那才是世界的未来。而你们就是要把这个未来交给我们来掌握。我知道你们一定能成功。我信赖你们每一个人!”

他意味深长地环顾房间,凝望每一双眼睛。老达什强烈的个人魅力让每一个人都有切身体会。

然后他突然微笑说:“谢谢大家!”接着,就在一群特工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注释

[1]美国俄克拉荷马州东北部城市。

[2]1英寸=2.54厘米。

[3]次代人口齿不清,原作中故意用了大量不规范的发音和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