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出头
另一边,杭含真借着高墙上小小一个洞口透进来的光,找到了那个在角落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的人。
她握了一把栏杆,上面没有什么灰尘,想必,这位老家主日日夜夜,都会从这个位置使劲朝外张望过道,又盼又怕。
盼的自然是早日重见光明,但他更怕……有一天看见杭家的其他年轻人,也如她兄长一样,被关到这个鬼地方。这对视家族荣辱为一切的世家掌权者来说,比即刻赴死还要痛苦。
“父亲。”
声音很轻,可这两个念在唇齿间,就满是怀念的字,一下子令杭家主抬起了头。
他猛地站起,明明两个月前的即位大典,杭含真还远远地见过他一面。
那时头发还保养得很好,尽管年纪上来了,却看不出一丝白发。
不像现在,蓬乱得无暇打理,藏不住的白发全涌出来,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杭家主呆呆地看着她:“你……”
杭含真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他看了半天,才敢确认她是谁。不可置信地问:“真真,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圣人就对咱们杭家如此心狠,连你也不肯留下?”
他的语气惶恐至极,杭含真敢笃定,如果现在点一下头,她这位义父,会立刻仰天长叹什么天命不公,狡兔死走狗烹之类的话,然后撞墙而死。
维系了一辈子,与生俱来的文人风骨,正是如此。
所以,“不,是圣人让我来看看你和兄长,顺便,问个详细。”
即使确定了符羡设局,就是要给杭氏定下一个罪名。她也要竭尽所能,保住杭逐舟。再退一步,或者其他人,是谁都好,只要杭家……还能尚存一息。
杭家主松了口气,又捂着脸无助道:“当时圣人私下同我说,想从杭家寻一个年轻才俊封为钦差。他言辞恳切,又字字句句都在为杭氏的未来考虑,我立刻就想到逐舟,他那个样子,此生都考取不了功名……等回来,能跟明节侯一样,做个天子近臣,也是件好事。反正去的是柴家的地盘,说一不二的也是柴家那个少爷,逐舟只是坐在马车里,叫塞外的军士们知道,圣人还挂念着他们。谁承想,会出这么大的篓子。”
话说得还算清楚,估计也是这段时间里想明白的,只不过因为问询的人是她,所以控制不住情绪。
“全程喊启程,运粮,带路的都是柴飞贺,没被一起关进来也就罢了,为何他还有脸来找兄长麻烦?”
杭家主叹息,“因为到了西北,柴家的那个就与逐舟分开了,说要带一部分粮食去煮粥,接济附近城镇的百姓。把剩下的精米送到副将军手里,确实是逐舟负责。”
何况一个是统帅的儿子,一个是素不相识的钦差,西北副将脑子但凡还能正常思考,都知道该把这个锅往谁身上推。
“我明白了,”杭含真站起身,“我去看看兄长这几天如何。”
“真真!”杭家主叫住了她。
“我知道,我最没资格说这话,可杭氏百年基业,不能就此倒下去,如果有罪,就都压在我一人身上吧!你与逐舟关系最好,你不会忍心看到他这么年轻,就冤死在牢中的吧?”
杭含真没有回头。
她就定定地站在门口,手一如来时扶着栏杆,明明她身上还披着祝和风的斗篷,可她竟然觉得,比外面的雪落到身上还要冷。
身后已经传来头磕在地面的声音。
她不敢去看。
即使心跳加骤。
她怕她一回头,就会撑不住倒下去。
只因为那个跪下去,朝她磕头,声声哀求的那个人,不仅是一族的族长。
更是将她从生死边缘线上拉回来,已经年迈,还脸色枯黄,饱受病痛折磨的义父!
这是什么样的场景?
这是多么伤人的经历?
尽管没有骨血相连的缘分,但杭含真仍红了眼圈。
“真真,父亲求你,你救救你的兄长,你救救杭家,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你有圣人的爱重,他不会不顾你的面子,你……”
“你为什么求她?”
祝和风冷冷道。
他推着空轮椅走进来,与杭含真肩并肩,一个朝着门外,一个居高临下地看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杭家主。
“十七年前,你一时兴起,捡了还是孩子的她回去。十年前,她入宫嫁给比她大了足有四十余岁,都能够做她祖父的太上皇,还要承担起另一个孩子的长成。两个月前,她被亲手养大的圣人因为私欲贬为奴婢。”
这是他查到的所有真相,早在那一日,杭含真就在他面前没有了秘密。
但现在,杭含真听着这字字句句已经发生过的往事,从祝和风的口中,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说出来,竟然难过到,她快抑制不住眼眶中忍耐了太久太久的泪意。
“杭家主,救命之恩,她已经赔上了一生。”风姿无双的明节侯声线徐徐,叙述时虽然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在场的其他两个人,都能听得出,他是含着薄怒的:“而现在,你又要她救整个杭家,你告诉本侯,她一个六尚局的女官,怎么救?还要怎么逼她?”
杭家主怔忡:“可圣人对她……”
“你既还知道那是圣人,那他要是因为一个女人的两滴眼泪,就朝令夕改,真姑娘十年的教导,岂不都化为飞灰?”
“何况,”他放慢了语速,“圣人的态度是其一。其二,我祝望之说了,杭家的担子,不能全都压在一个杭含真身上。”
“否则不出一月,这世上就没有姓杭的人了。”
祝和风,祝望之。
是当今圣人最信赖的臣子。
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非世袭一等侯。
是十四岁就单刀赴会,赢得主动权后全身而退,完全不能小觑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就算平时再没有阶级概念,真正不掺玩笑说出口的话,听在所有人耳里,那就是板上钉钉,不容反驳。
杭家主的额头早已经紫了一片,但此时此景,他撑着地面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祝和风早有准备地把轮椅往前一推:“本侯刚刚说的话,同样也是你家大公子想托我转告的。”
符羡还没革去杭家人仅剩的官职。
“现在,太尉大人,是否需要晚辈,扶着您坐上去休息呢?”
他的话中饱含敬意。
可杭家主却吓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牢牢抓着自家孩子的轮椅。
明节侯敢说,就一定能做,指不定还如何添油加醋。
杭家主生怕再慢一步,真的要被一个晚辈规规矩矩地扣在轮椅上。接下来的几天,派两个单独的守卫守着他,岂不是比现在过得更暗无天日,难以忍受?
识趣的人就是好沟通。
祝和风一把牵住杭含真的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