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鬼市仙(一)
厚重的木门打开,另一个傀儡人躬身走了出来。陈泠月往里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泛着红光,像是通往地狱的门。
方家的地盘,搞成这样也算是入乡随俗了。只是她不清楚,鬼市与方家又有何关系。
鬼市之后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入口能开到盛京之中,只怕并不简单。
傀儡人递过来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各色面具。
陈泠月挑了一支兰花钿的半遮面面具,傀儡人忽而僵直的脖子扭动了一下,递给她一个兰花系带捆绑在手腕上,接着要为她蒙上眼睛。
她趁他低头仔细打量着傀儡人的面容,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双目无神,眼睛中的眼白散开,几乎看不到,只能看到深的的眼瞳。
眼眶周围似乎还有黑色的小虫蠕动,看得人一阵恶心。
还好她来不及细看就被遮住了眼睛,不然她将会看到细腻的面皮下,正有一长条黑色的凸起顶起皮肤,自下颌爬过额头最后钻进了头盖骨中。
傀儡人扶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台阶似乎走不到尽头。几处转弯她都要弯腰才行,这傀儡人倒是贴心,会将手掌挡在她的脑袋上避免碰到墙壁。
大概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傀儡人不动了,拉着她站在原地。
眼睛被遮住了,其他感官就变得更为敏锐。一丝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楚,特别在密道这种环境里。
面上拂过一阵香风,清淡的、微弱的,等她察觉出这股又甜又香的味道,她已经吸进去许多了。
渐渐地,她闻不到味道了,眼前的的系带掉落,灯花灿烂,映得她眼睛有些痛。
不过很快,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黑暗从四周涌过来,最后缩成一个小点。
她隐约看到了方修远的那柄招牌折扇,耳边似有人低语,但最终她也什么都听不清了。
陈泠月沉沉地睡过去,好像做了一个绵长的梦。她梦到了方修远,睡在她的身边,就像三年前他们相互依偎。
梦外,她眼神麻木,像被人摄取了魂魄。
方修远身量高她不少,靠近时遮住几缕暮光,陈泠月单薄的身子落在余下的阴影中,墨青色长衫随意罩住肩头,只是稍稍偏头,便露出白皙颈侧,乌亮的眸子似盈着一汪清泉,更显可怜。
雪云香的药力逐渐散去,陈泠月却还是静静地坐在床边。身上的男装早已被褪下,换上女子的衣裙,锦缎柔顺,裁减合身,薄衫上的图案针脚细密,清透又自然。
这间屋子是方修远在盛京的一处院子,修在鬼市最恢宏之处。路过的神神鬼鬼无人敢直视甚至仰望,因而也叫做寒月楼。
与其他房间极尽恢弘不同,此间陈设古朴,只放了简单的衣架和床铺,桌上的茶具也只是最普通的白瓷青花。
在此处侍奉的侍女见床榻上的贵人睡的香甜,两人凑在一处低语:“小公子对这个姑娘真是上心,亲自送来不说,就连连翘姐都安排来保护她。”
“听说是旧友,方才换衣服时,身上的伤口真是多的数不清。”
“旧友会同塌而眠?谁不知道咱们小公子收藏录之一就是世间美娇娥,只怕这姑娘也是其中之一。不过,看上去姿色与连翘姐相比还是差了点。”
两人正低笑着,一道冷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好了,别吵到贵人休息。”
连翘抱剑站在门口,她实在不懂方修远扔下她在这里守着一个病弱的姑娘是何意图。
但……那两个侍女的话讲的确实也不错。她暗中比较过,方修远对这姑娘这般特殊,她心里有些较劲。
陈泠月挣扎着从团成一团的棉被里钻出来,身上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她以为是在云和旧府,在某一个无忧无虑的清晨。
她揩去眼角未干的水渍,起身,低头看看身上的衣着。
久违的罗裙,料子顺滑,泼墨一般的颜色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推开窗去看,外面不见日光,街上倒是热闹,灯火通明灿烂,说是亮如白昼也不为过。
她没有意料之中的震惊,坦然坐在铜镜前,拾起了她选好的兰花面具。
桌上还有一盒胭脂,她也不在乎是否有毒,打开,一阵花香扑面。
她在脸上摸了几下,多余的涂在腕间。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准备离开。
伺候在一旁的侍女见她视若无人,面面相觑,却不敢上前阻拦。连翘伸手拦下,一柄鞘上镌刻着繁复花纹的剑挡在陈泠月胸前。
“陈姑娘,你要去哪。”
陈泠月看这女子的衣服是一身玄色外袍,对襟处绣着一对金线莲花。而屋中那两个侍女皆一身紫衫,她记得鬼市的规矩,选择忽视两人。
她开口,“我想去鬼市逛逛。”
连翘不打算阻拦,毕竟方修远只是让她看着这姑娘,没说限制她自由。
陈泠月想看看这鬼市到底是什么名堂,更重要的是,若能遇上楼舫当是所说的那位知世间万事的百晓生,她正好可以打听那个木盒还有当年陈府被查时的细节。
这身衣裙裙袂翩翩,到底还是比男装稍微麻烦一点,很容易垂到地上,不好行进。
陈泠月不怀好意地对连翘嘿嘿一笑,问道:“方修远应该也不在乎这几身衣料吧。”
不等连翘说,这衣服可是一年织不出几匹的天丝,陈泠月将下摆撕掉一段。但她力气太小,只能沿着纹理撕开,却没有力气扯下来。
她冲连翘也是毫不客气,“姑娘可以帮我一下吗?我没力气了。”
连翘抿唇,面上的嫌弃都快控制不住地溢出来了。她是方家培养的死士,自小见的都是人精一样的人。
这陈姑娘看上去有点蠢笨,她更摸不准方修远到底想做什么了。
连翘弯腰去帮她扯断,腰身刚要直起来,直觉面前拂过一阵风息,陈泠月屈膝重重压在她的胸口,疼得她一时发不出声音。
陈泠月将连翘用力推开,拼尽力气往楼下跑,她刚看了眼窗外构造,往哪边跑她大致有个数。
人足够多,只要她跑进人群里就很难再认出来。
鬼市的中央长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形态各异的白色面具,而卖家则是玄色的面具。
身后连翘追了出来,陈泠月穿着那件墨青色的衣衫融进黑暗中。她直呼大意,以为她是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没想到还有这招。
陈泠月躲进一旁岔路的小巷子里,就看着他们一群人追出去,她躲在几个杂货箱子后面一动不敢动。
忽然,身后闪出了一双乌亮的眼睛。
甜美可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吓得她哆嗦了一下。
“姐姐,你在玩什么?”
陈泠月抚着胸口,平静下来,才看着只及她腰高的小女孩儿。
那小女孩儿就蹲在她身后,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说是小女孩儿但带着一张比脸还大的面具,她其实看不清男女。
陈泠月出于本能地谨慎,这鬼市要是真有鬼也不惊奇。她避而不言,径直从遮挡物后面走出去,往两侧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看到紫衫女子。
她约莫能猜出,鬼市的规则要求当作看不见紫衣人,大概也是为了更好的找到自己的目标。
像她这种猎物陷在被追捕的境地,很难不注意这些扎眼的紫色。
她走出去,顺走了附近小摊上的一件布衣,留了一块儿金豆在摊子上。
这衣服刚好能遮过这身一看就十分华丽的衣服,只是她初来鬼市,并不知道,买东西还是问好这物件的前世今生的好。
她一边走,身后那个小女孩儿还在跟着她。
一路上,茶楼、面馆、甚至是羊肉馆,都与地上丝毫不差。只是这里面卖的东西,就十分耐人寻味。
她看到带几个着黑色面具的人搬着一个黑色的物件进了羊肉馆。
陈泠月估摸了那东西的长度和形状,十分确定,那是个身高五尺左右的人。
她站在羊肉馆门口,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像是在等着看热闹。她离得不远不近,那小女孩儿拽拽她的衣袖,说:“这家羊汤特别好喝,姐姐可以请我喝一碗吗?我好饿。”
陈泠月还是不答话,那小女孩儿也不急,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仿佛她俩是一块儿的。
不多时,里面磨刀的声音停下,铁链哗啦作响。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将一个长长的架子搬了出来。
她前面一个高个男子先忍不住捂着嘴弓起身子,想要吐却在极力忍住。
等彻底走近,陈泠月也忍不住皱眉,血腥味儿散开,又臭又腥。
架子上挂着的人勉强能看出来是个女人,像个牲畜一样被人开膛破肚挂在上面。腿脚都被拦腰斩断,放在了一旁的铁盆里。
铁钩子钩穿过此人的肩胛处,唯一完整的就是双臂还有胸口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
就连鲜血滴滴答答留下,也被珍宝似的用一个瓷壶接着,血珠顺着瓷壶的纹理留下,像是碧玉带红绒,妖艳又诡异。
就算是如此骇人的场面,这头“羊”挂出来时,就有人再叫了。从每一处脏器、一杯血再到最后的四肢,从高到低。
以一两金子为起始,单心脏就已经叫到五千两黄金。
陈泠月听着一重高过一重的声音,她身前的男子方才恶心地难受此刻叫价也是狂热又卖力。
她看着心里膈应,从人堆里钻了出去。她转身去看,那个小女孩儿还留在里面,又在拽着其他人的衣袖苦苦相求。
羊肉馆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往前挤。有人胳膊怼着另一个人胸口,有的脚踩着另一人的脚面,
倏地,小女孩被推搡了一下,原本就宽大的面具跌在地上,陈泠月看清了她的脸。
“小女孩”只剩半张脸了,她的右眼眼窝凹陷了下去,里面空洞洞的,她跌坐在地上,僵硬地转着脑袋,满地寻找面具,最后终于艰难地带上去,才如获至宝一般细细抚摸着自己的脸。
是傀儡人,或者说傀儡人的残次品。
方修远有太多太多这样的残次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处理好跑了出来。
远处传来沉闷的巨响,钟声回荡在整个鬼市中久久不散。
三声钟声,她看着站在羊肉馆外的人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急,猜测估计这钟声就像一种时间的提示。
这里看不见日光,因此只能靠钟声来辨别。
她无暇再管,趁着方修远的人没找过来,她必须快点找到百晓生。
凭着她朴素的经验之谈,茶楼茶馆的说书先生一般跟百晓生少不了关系。她快步走,看了几家茶楼却都没有说书先生。
陈泠月沿路边走边看,在一处贩卖金石玉器的店家前顿住脚。
这家店几乎是除了几处茶楼这种歇脚的地方还有羊肉馆不知道在卖什么妖邪东西的店面之外,最大的店铺,虽然客流稀疏,但相当气派。
在这种地方,再惊奇的再精致的饰品都不值得奇怪。或者说金石玉器大概是最常规的产品,一整条热闹的街上,除了人肉、人骨还有各种奇怪的药草甚至是大量令人上瘾的毒药。
但她还是在这处驻足了。
那是陈氏人手一个的世家象征—一块儿做成小鱼儿造型的玉玦。
而她跟陈昭是双生子,便是双鱼咬尾的玉环。
陈泠月走过去,那老板讲话一板一眼,也是傀儡人。
有些卖家不方便出现,便会找傀儡人来代替,因傀儡人多少都有缺陷,没有缺陷的完美品都被方修远珍藏,根本不会放出来,所以他们必须戴面具,遮住面容,以免吓到人。
这傀儡人讲话有个好处,就是他只能转达教给他的话。
于是陈泠月问:“老板,这块玉玦是从哪来的,看着成色真不错。”
傀儡人老板一字一字往外吐,“羊肉馆老板找到人后,我们取下来的。您看看,也是吉祥如意的好物件。”
此言像是一道惊天霹雳,轰得她头晕目眩。
她声音发颤,哽咽道:“什么吉祥如意?”
傀儡人往外蹦着字,“云和陈氏的女子血肉可解百毒肉白骨,吉祥又如意,保家人平安,您需要吗!”
她仿佛听不懂大梁话了一样,她想起那女人垂着脑袋,蓬头垢面,生前饱受欺凌,死后又被人分食。
陈泠月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