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兴亡成败东州士

基本控制了益州后，刘焉野心更甚，他一方面打造天子车驾，欲行僭越之事，另一方面开始密切关注朝中的局势，准备伺机而动。

为了策应自己的行动，刘焉早就安排长子刘范、次子刘诞和幼子刘璋在京中任职，跟随自己在益州的只有三子刘瑁。

然而，后来刘焉刚到益州不久，就发生了外戚和宦官火并以及董卓入京等事件，这些突发情况让刘焉有点始料未及。

而随着董卓挟持皇帝迁都长安并不断祸乱朝纲，刘氏三兄弟心中越发不安，皆有南下投靠父亲的想法，因此拒绝了董卓的征辟。再加上后来发生的贾龙之乱背后也有董卓在活动，双方关系更是紧张，于是，董卓一怒之下将刘范兄弟三人下狱，关押在郿坞之中。不过，刘焉毕竟割据一方，董卓对他投鼠忌器，最终没敢加害其子。

随着不久之后董卓被杀身亡，朝廷进入了被李傕等人控制的时期，刘氏三兄弟随之恢复了自由身，而刘焉则打算抓住这个机会介入朝廷的斗争。

兴平元年（194），征西将军马腾和李傕发生矛盾，随后双方大打出手。

得到这一消息后，刘焉立刻授意刘范紧急联络马腾，准备来个里应外合，偷袭李傕。为表示诚意，刘焉还派了五千叟兵助战。

对局势洞若观火的刘焉非常清楚，仅仅局限于益州一隅是没有前途的，正如当年的公孙述，即使建号称帝也难逃覆亡的命运，因此必须要积极出击。这次如能击溃李傕入主关中，大业指日可待。

只可惜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异给了刘焉重重一击，不仅马腾战败被迫退回凉州，刘范也因阴谋泄露当场被杀，之后刘诞也遭株连，只有幼子刘璋逃过一劫。

当初刘璋被董卓释放后仍在长安担任奉车都尉，起事之前，刘焉担心三个儿子都在长安不够稳妥，便托病召刘璋来益州。于是刘璋便自请去看望父亲，得到了汉献帝的允许后，他立刻动身，最终一去不返。

刘焉的先见之明确实让他的政权多延续了将近十年之久。

连续两个儿子死于非命，这令刘焉悲痛不已。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绵竹又遭遇了一场诡异的天火，不仅城市被严重损坏，刘焉苦心打造的车驾也被烧得荡然无存。

无奈之下，刘焉只好将治所移至成都，在双重打击之下，他在当年就一命呜呼了。

刘焉的野心终于化为了泡影，随着他的离世，各种不安定因素重新浮出水面，益州的乱局又开始了。

在益州最大的世族蜀郡赵氏衰落之后，益州次等世族大多和刘焉保持合作，而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崛起的赵韪逐渐成为其代表，取代了原蜀郡赵氏的地位。

当初赵韪主动辞官跟随刘焉南下，其野心已经暴露无遗，随着自身实力的扩张，他已经蠢蠢欲动，刘焉之死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契机。

在赵韪看来，刘璋性格温和、宽仁，更容易控制，于是便和治中从事广汉人王商一同上表朝廷，推举刘璋接替父职。

据《华阳国志》记载，这位王商出身的王氏家族是广汉郡郪县的大姓，可见这些益州本土世族们在刘氏父子权力更迭中依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此时控制朝廷的李傕集团内部矛盾极大，根本无力顾及益州之事，因此便顺水推舟，承认刘璋袭领益州牧。

赵韪的目的虽然达到了，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终究还是看走了眼，刘璋虽然在诸葛亮这等大才的高标准下是个“暗弱之主”，但却也远非赵韪可以轻易控制的。

从刘焉时代开始，赵韪便主管益州东部巴郡的军事，而他的另一个职责就是对抗荆州刘表。刘表和刘焉两大集团素有矛盾，虽说刘表自己也不怎么干净，但这并不妨碍他上报朝廷指责刘焉图谋不轨，两家由此结怨。

刘璋继位后，集团内部发生了一次小规模叛乱，叛乱失败后，主谋沈弥、娄发、甘宁等逃至荆州，双方矛盾加剧；赵韪则因为要防备刘表的缘故在巴郡逐渐做大，且他在益州世族中的地位也日益提高。来自内外的压力令刘璋如坐针毡。

像刘氏家族这样的外来者，对本地世族完全打压是不可能的，如不能与他们取得合作，根本无法统治益州；但过于放纵同样不行，那样会威胁自身的统治，这个尺度非常微妙。

面对赵韪这等新兴家族的威胁，刘璋并非没有反抗能力，这主要得益于父亲刘焉留下的遗产。刘焉这一生始终在未雨绸缪，虽然靠着董扶和赵韪拉拢了羌人和板楯蛮的武装力量，并平定了叛乱，但这股力量并不完全掌握在他手中，而且在长期看来这将是一个隐患。因此，刘焉打算培植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武装，在这样的背景下，大名鼎鼎的东州士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在汉末的动乱中，南阳和关中先后有数万户人家为了躲避战乱前往益州避难，刘焉将他们收编做自己的亲信，即东州士，也叫东州兵。

据《华阳国志》记载，东州士便是当初刘焉平定贾龙之乱的主要力量，这与《英雄记》称刘焉平定此乱靠的是青羌兵的记载并不一致。笔者认为还是应该以《英雄记》为准，因为在贾龙之乱时期，东州士很可能尚未成形。

刘焉入蜀早期，外部流入益州的人口应该是较为有限的。之所以这么说，第一是当时刚刚发生黄巾余党马相、赵祗之乱，益州并不平静，也不具备避乱的条件；第二则是因为南阳和关中发生大规模战乱的时间点与此并不相符。

董卓死后，其手下部将发生大规模混战，这才是关中灾难真正的开始。南阳虽然是黄巾之乱的主要地区，但那是中平元年（184）的事，彼时距刘焉入蜀还有数年之久。

南阳经历的下一次浩劫则在袁术统治时期，当时袁术在南阳横征暴敛，民怨沸腾，最终在与刘表的交战中失败，而那已经到初平二年（191）了。

总之，南阳和关中流民大批逃入益州应该在刘焉统治中后期，这也是东州士开始初具规模的时间点，他们大概率是赶不上参与平定贾龙之乱的，至少也不是这次战役中的主力。

建立了东州士后，刘焉终于拥有一支比较可靠的力量了，这也是他给刘璋留下的最大的遗产。赵韪之所以在刘焉去世后无法自立，有相当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东州士不受他的控制，只听命于刘氏父子。

然而，凡事总是有利有弊，东州士虽然够忠诚，但纪律性较差，他们在益州侵扰百姓，弄得怨声载道，刘璋则由于对其过于倚仗而无法严管。

赵韪本来就心怀贰志，东州士与益州人的矛盾则为他提供了一个契机，由此引发了益州新一轮的动乱。

取代了蜀郡赵氏成为益州大族的领袖后，赵韪所能调动的资源越来越多，他一方面重金贿赂刘表向其请和，解除后顾之忧；另一方面拉拢了大批益州大族，借着东州士胡作非为激起民愤的机会，于建安五年（200）发起了一场几乎席卷了益州大部分地区的叛乱。

除赵韪本人所在的巴郡之外，蜀郡、广汉、犍为三郡也纷纷响应，刘璋只能被迫固守成都，他的统治一时间岌岌可危。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下到了东州士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此时的东州士和刘璋的利益已经完全绑定在一起了，他们清楚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旦刘璋失败，他们将迎来愤怒的益州人的严厉报复，因此，除了死战到底别无出路。

最终，东州士没有辜负刘氏父子两代人的厚待，他们一鼓作气击溃了叛军。成都之围解除后，刘璋对赵韪发动了反击，将其围困在江州。

这个当初在自己看来不足为惧的宽厚之主竟然能够逆转绝境，这大大出乎了赵韪的预料，此时赵韪已经众叛亲离，手下庞乐、李异等将纷纷反戈一击，将其杀死，刘璋也度过了他统治期间的第一次重大危机。

赵韪之乱的平定，使益州本土世家大族的力量遭到了进一步削弱，这恰恰为刘璋与其顺利合作打下了基础，由于益州世族中已经没有可以明显威胁他统治的力量存在，反而加深了双方的合作。

如张任、张肃、黄权、郑度、张裔、王累等，他们始终没有抛弃刘璋，将忠诚保留到了最后一刻，可见刘璋在统治中后期和益州人的关系已经基本缓和，双方已经达成了平衡。

然而，东州士集团却在逐步发生着变化。

东州士是一个不断发展的集团，其早期主要成员基本来自关中和南阳的流民，他们身份较低，为了生存只能依附于刘氏父子，因此忠诚度较高。在这一阶段，他们主要活跃在战场上，这些早期东州士中几乎没有能担任要职的，这也是他们大多出身底层的一个体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东州士开始逐步吸纳一些出身中上层的士人，这些人的籍贯虽然并不局限在关中和南阳，但也被归入东州士群体之中，他们逐渐成了东州士的主导者。比如李严、孟达、法正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就是其中的代表。

后期东州士的成分和早期东州士相比已经发生了改变，而这就导致他们的追求也有所不同。底层人的主要追求是生存，在此基础上则是更高质量的生存，体现在实际中就是肆意妄为，这便是刘璋早期东州士大肆侵扰百姓的原因；上层东州士则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尤其是在政治上，他们是希望得到话语权的。

不过，和本土世家大族的不同之处在于，作为外来者，他们在益州当地的利益相当有限，因此，他们希望在主君的领导下从益州出击并衣锦还乡。

也即，这些外来士人对自己所处的平台是有一定要求的，如果这一平台令他们觉得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尤其是还有外界因素干扰的情况下，便很有可能动起改换门庭的心思，因为对他们来说，仅仅守土自保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这种人，单纯用道德和利益是无法约束的，主君必须体现出可以驾驭他们的能力才行。

刘璋虽不能说昏聩，但至多算个守成之主，在强者如云的汉末舞台上缺乏竞争力。赵韪只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仅仅战胜他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后期东州士在逐渐向中上层转化后，已经开始有了一定的叛逆倾向。其中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庞羲。

庞羲出身于司隶河南郡，其家族和刘焉世代交好，当初李傕清算刘范兄弟时，庞羲将他们的子侄营救出来并带往益州，后来又和刘璋结为儿女亲家。

有了这样的身份，庞羲自然算是东州士中的高层人物，刘璋起初对其也非常信任，继位后和张鲁关系破裂，便让庞羲做巴西太守抵抗张鲁，与此同时也有牵制赵韪的作用。

尽管如此，庞羲和刘璋之间还是生出了嫌隙，正如《三国志·刘璋传》所说，二人“情好携隙”。

庞羲因在当地招募人武装，引起了刘璋的猜忌，于是在赵韪之乱中，庞羲所部几乎没有任何动静，这就是一种不团结的体现。

之后，刘璋为了维稳一直没有刺激庞羲，毕竟他已经逼反了张鲁，再逼反庞羲的话麻烦就大了。

后来刘璋与刘备交战时，霍峻仅率数百人死守葭萌城（今四川广元市昭化镇），刘璋则命扶禁、向存等率一万余人由阆水（今嘉陵江）逆流而上，结果围攻一年而不能下。

此时庞羲所在的巴西阆中正好就在阆水沿岸，他若真的忠心不二，完全可以派兵助战，可他依旧选择作壁上观，若说庞羲没有投降刘备的想法，恐怕谁都不会相信。根据《华阳国志》记载，庞羲甚至还派出功曹迎接张飞，他很可能早就和刘备暗中联系了。

真是成也东州士，败也东州士，刘璋因东州士而起，坐稳了益州之主的宝座，然而乱世中德不配位之人注定难以长久，刘璋到底还是没有孙权那样的权谋手腕，他一度依仗的东州士最终成了自己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