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剑
卫子夫也凝视着这幅画。
画上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正冲着她肆意地笑。
那时候岁月静好,她和刘彻爱恋的蜜里调油,弟弟和平阳公主相敬如宾。朝中大事不外乎是这次出兵匈奴究竟要分几路,是自己的外甥做主攻还是自己的弟弟做主攻……
然后外甥去世了,她抬头看了刘进一眼,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见到自己这个外孙一面;
后面去世的是弟弟,弟媳妇,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亲家……密密麻麻好一串人。
刘彻也和她彻底的生分了。
曾经喊着她“子夫子夫”的那个少年郎,喜欢把她那一头好头发卷在手指上细细把玩的少年郎,如今每次见到她,眼底只有压不住的嫌恶。
更别提,他的怀中,永远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招摇的笑。
究竟这一切是从何开始的呢?
扪心自问,自己已经尽到了作为一个妻子的责任,诞下了帝国的继承人,此外还给刘据添了姐姐妹妹,让刘家开枝散叶;
自己的弟弟和外甥,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大司马,现在北边的匈奴,还时常提起他们的名字,说是可以防止小儿夜啼;
他喜欢李夫人,自己也容许了,丝毫没有对李夫人行任何妒忌之事,后面又是钩弋夫人……
作为一个妻子,大汉帝国的皇后,自己真的,没有任何过错啊……
“祖母?”
眼见着卫子夫陷入长久的怀想之中,久久没有回神,刘进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没办法,他还惦记着赶紧回去,帮他那便宜老子改正错误呢!
卫子夫回过神,自失地一笑,“人老了,上了年纪,有些时候,总是容易陷入过去的回忆中去。”
她注视着刘进,“进儿,你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关于打仗打赢的那段话,原原本本地在这画像面前再说一遍!”
刘进有点疑惑,祖母这是上了年纪容易忘事不成?
于是面对着画像上那顶盔贯甲的年轻人,刘进老老实实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仗打赢了就万事大吉,打不赢就万事皆休。我管御史文官怎么说呢!”
“他们说我骄奢淫逸也好,说我飞扬跋扈也罢,能对打仗有一丝一毫的帮助吗?”
“如果没有,我管这些虫豸去死!”
说完了,刘进眨巴着眼睛看着祖母,似乎是在等待着下文。
卫子夫微仰着头,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你知道么?上一个和我说类似的话的人,是去病。”
“也是一次出征,有大臣弹劾他,说他生活奢侈,远征匈奴还带着酒肉,发臭了都不给士兵们吃。”
“那一次去病罕见的发怒了。他很生气地和天子说,我仗打赢了就好了,怎么背后老有一些小人指指点点唧唧歪歪?”
“仗打赢了,万事大吉;仗打不赢,万事皆休。”
“至于其他的,和这群腐儒在一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能有所作为!”
刘进瞠目结舌。自己刚刚那番话,只是因为想起历史书上说汉武末年民不聊生,又想起江充小人诬陷行径,一时义愤才说的。
自己这位表叔,那可比自己脾气大多了……
卫子夫伸手整了整刘进的衣领,“可惜天不假寿,去病年纪轻轻就离开了我们。倘若他活到今日,江充小人焉有命在?”
刘进感到一股热血冲到脑子里,“祖母,孙儿也亲自逮捕了江充,杀死了韩说,待得父亲兵马发起,孙儿一定亲自把苏文,章赣的头颅给拧下来,端到祖母您的面前!”
卫子夫微微一笑,“你这语气,更像他了。”
她眼神变得飘渺又遥远,“当初李敢责怪大将军害死了他的父亲,把你的舅祖父打伤了。你表叔看到了,就怒气冲冲地冲到宫里来,责问天子为什么让李敢如此放肆。”
“天子当时偏心李敢,反正夹在中间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你表叔当时就对我和平阳公主说,放心,下回我一定把李敢的头颅奉到您二位面前!”
“果不其然,下次打猎的时候,他就趁机把李敢宰了。”
“进儿,今天你这一番话,我很高兴。”
“这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第二次感到开心。”
“先前,你深夜里匆匆忙忙跑过来和我说,你父亲决意起兵。我是真的高兴。”
“据儿是一个好孩子,从小教育的很好。但是他太守礼了,太规矩了,太懂事了。”
“之前有个小黄门造谣他为天子生病而高兴,索性那个时候天子神智还算清明,发现太子脸上带着泪痕,就责罚了那个小黄门。”
“我还劝据儿,我说既然明知道这个小黄门对你有恶意,你就和天子直说,把他除掉。这番宽容过去了,他后面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呢!”
“可惜他不听。他和我说,清者自清。”
“我当时气的都想打他。宫里是什么地方?这里遍布豺狼虎豹,你别看那些小姑娘一个个细皮嫩肉,见面对你笑嘻嘻,背后青面獠牙,是真的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
“还好后来那个小黄门被处决了。我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那时候我就在忧虑,现在都这样了,后面碰上更多心怀不轨的小人可怎么办呢?”
“果不其然,后面就出现了江充这种更加险恶毒辣的人。”
“所以,当你说,你们砍了韩说,烧了江充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知道多么畅快!”
“我当时想,据儿总算是果决了一把。但是朝中还有千千万万的奸臣啊,杀了江充,后面的小人,防不胜防呐!”
“据儿居然决定起兵了!进儿你不知道,我听见你讲这话的时候,心里有多欢喜!高祖出关中的果决狠辣,据儿终于有了一分两毫了!这个时候的据儿,总算有点刘家他老祖宗的影子了!”
卫子夫哈哈大笑,笑声震动了房梁,刘进隐隐地感觉房梁有轻微的抖动。
卫子夫止住了笑声,“还有你,进儿。”
“本来据儿这次起兵,我是不抱有太大希望的。”
“天子现在年老昏聩,按你们所说,苏文都跑走了,不知道到他耳中,江充之死会被歪曲成什么模样。”
“但他又太强大了,他手里的兵马,训练有素。我一开始,其实是不看好这次起兵的结局的。”
“我所希望的,不过是据儿能够殊死一搏,然后清清白白地死去。他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太子,宁可战死,怎能被他父亲手底下那群卑贱之人侮辱!”
“但是你刚才的话,让我看到了,你也是卫家的种啊!”
“你刚刚的话,多么像你的表叔!”
“那年他十八岁,就这么意气风发地冲进来,和我们说,匈奴很可怕吗?但凡允许他出征,他一定让匈奴有多远滚多远!”
“当初我们听到这话,感觉像是在听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谁能想到,他到最后,真的还给了我们一个奇迹!”
刘进静静地听着,内心却是壮怀激烈。他们这一辈人,小时候谁不知道霍去病的故事呢?
他是大汉帝国最闪耀也是最迅速的流星,至今刘进还会背,“还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多少少年青涩的梦里,有着铁马冰河入梦来,而自己一骑似闪电,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卫子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画像,她颤巍巍地走到案边,费力地捧起一把剑,然后又颤巍巍地回到了刘进的面前。
“这是去病的佩剑。”卫子夫轻声说,“当初去病离世的时候,你祖父是要让这把剑陪葬的。”
“我不答应。我说去病好端端一个小孩儿,怎么突然就走了呢?我得留点念想。于是请人给他画了像,把这柄剑也留了下来。”
“现在我啊,时不时就过来,和这些画像说说话,擦擦剑,心里也就满足了。”
刘进觉察出了异样,“这些?”
卫子夫微笑,费力地挪动着身躯,“是啊,这几年,亲人凋零。我也是老了吧,总爱唠叨几句。就请丹青妙手过来,每一个亲人逝去,都让他们绘成画像,再留下一两件遗物。似乎这样做,他们就都还在,都还在这里陪我。”
她牵着刘进的手。刘进能够感到,她的手,冰的可怕。
“喏,这是你舅祖父,我弟弟,这是我姐姐和姐夫,这是我女儿,我的女儿啊……”
刘进感到手上有冰凉凉的东西滑落。
突然间手上一沉,原来是卫子夫把那柄剑塞到了他的手中。
“进儿”,卫子夫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将那柄剑郑重地放进他的手中,再一根一根地把手指合拢。
刘进觉得她的力气大的可怕,很难想象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居然有如此之大的力道!
“这柄剑,我正式地给你。我家上下,看来看去,也只有你,像你表叔。”
“他有胆略,仗打得好,也有运气,那么多次惊险的场面,都死里逃生这么过来了。”
“我想这柄剑,跟了他这么久,或多或少,也是有点灵气的吧。你带上它,也许这场仗,能顺利一些。”
“你的建议很好,回去之后,和你父亲说,就说祖母同意你的看法,就昭告天下,天子已死!”
“然后,带着这柄剑,打赢这场仗,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凯旋!”
刘进心神激荡,他握住剑,细细打量了番,然后行礼,“那就请祖母堂中坐,且看孙儿怎么除掉那些小人!”
说完转身欲行。
“进儿!”
是皇后在喊他。
刘进匆忙转身。
卫子夫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像是刚刚那一系列的动作,已经抽干了她的力气。
她无力地斜靠在案边,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为她的孙儿,送上最后的祝愿。
刘进看懂了。
她说,“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