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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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奶奶固执,像一块石头。

她在大厅里向我父母宣扬上帝,妈妈坐在凳子上烤火。妈妈的两个手合在一起放在火上,这样使她显得弱小,好像被奶奶的大声宣讲感染、信服了一样。但我知道她坐在凳子上扭捏不安。我在二楼就已经听见“神带领我们”的大声朗诵,富有激情与力量。等我下楼,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我打开门,看见妈妈夹着手在奶奶对面烤火,而奶奶仍在宣扬上帝。我既同情母亲,又带嘲讽地冲着妈妈眨了眨眼睛,还对她笑了一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笑?在打开门之前,在猛然听到奶奶那充满敬意的赞美词的时候,我就已经露出了笑容,而且我也意识到了。打开门后看到吃惊的、猛然抬起头的、一张茫然的脸后,我笑得更灿烂了。妈妈只是抿了抿嘴,低下头去继续搭火了,我忘记奶奶的反应了,或许因为我的突然闯入暂停了一下,或许没有,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赞美词中,一直略微低着头。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不理解奶奶的这种行为,才使我取笑她。我不理解,没有足够的经验,很年轻、放肆、任性、无拘束。这一切都体现在我的身上。初次闯入那么一个有点严肃、有点尴尬的气氛里,我有些无所适从。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我可以这么写:那个气氛真搞笑,奶奶简直在对牛弹琴。奶奶或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母亲一定不知道在做什么;母亲或许知道自己在烤火,而旁边的干扰可以当成耳旁风。

奶奶经常把她做的一碗碗、一盆盆肥肉和肉皮端到桌上,叫我们吃。不想辜负老人的心意,家里的男人总是尝试着吃一点,但是家里的女人从不吃。在男人几次发现肉发臭发霉之后,他们也不吃了,还警告其余人也不要吃,但是奶奶仍然把她做的一盆盆肉放在桌上。发臭发霉不仅有储存不当的原因,还有就是她会到肉摊上,大量买别人不要的、极便宜的坏肉拿回家,家里人也分不清她什么时候端出好肉,什么时候端出坏肉,所以都小心翼翼地对待餐桌上的菜。有时候是好肉吃的人少,搁久了就发臭了,是坏肉的时候有人尝过才知道,那个人往往是哥哥。但是却没有人敢去把她放在桌上的菜拿走或是倒掉,只是把她的菜和我们的菜区别开来,让她的菜离我们远远的。奶奶本来就是一个固执的人,加上听力衰退,更加不愿意听人劝了。

记得去年,还是前年,大年三十,全家围着圆桌吃饭,正在按顺序上菜的时候,奶奶开始宣扬赞美她的上帝了。真的是她一个人的上帝,除她外,全家都不信。她笔直地站着,昂头挺胸,声音洪亮,气势逼人。嫂子和妈妈在端菜,爸爸坐着,哥哥和我待在一边。哥哥先看看我,又向奶奶眨了眨眼,眼睛又转过来,向我眨了眨眼,还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的行为可以说基本上与这含义相同。父亲坐在长凳上默默无闻地抽着烟,脸上一副不情愿、无耐心的表情,或许暗含无可奈何与痛苦呢。我从不知道他的表情的确切含义,或许他的表情矛盾又丰富。

圆桌底下放着四方圆底的烤火炉,架高的烧的通红的木炭飘起蓝色的火焰,整个厨房弥漫着二氧化硫的气味,但不时被开门进出的妈妈和嫂子冲淡——带出去一些二氧化硫,又放进来一些新鲜空气,否则我们都要中毒了。我看看爸爸又看看奶奶,感受到了一种无聊的气氛,就钻到桌子底下烤火去了。越靠近火炉,二氧化硫的气味越浓,我就离远一点,在桌子边缘的下方往火炉方向伸长了手烤火。没有什么好玩的,这样好像也挺好玩的,我看着每一个人的鞋子、裤脚、进出的脚,打开的门、打开的门外的风景,随风摇摆的蓝色火焰和不时爆裂跳出的火星。扬起的红色塑料桌布挠得我脸痒痒的,我就站了起来,正好开饭了——嘚嘚的高跟鞋声和着赞美上帝的气宇轩昂的声音以及咳嗽声。

今年冬天,奶奶病了,原因是严重贫血。但她仍然赞美上帝,没有停止与松懈,我听到她胸闷的哀叹声,病痛的呻吟声,甚至她独自在房间的问话声,问:“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