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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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奶奶丧礼

奶奶越来越无赖了,但看得出她的身体在慢慢好转。她有时候会独自在黑暗里坐着,有时候会坐在沙发上趴着,有时候会坐在邻居放在门前的电动车的脚踏板上。懒惰又臃肿、身体肥大、衣衫不整,甚至有时候露着半个雪白的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满头散乱的白发,随头部的转动而摇动。另外也说过了,她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对以上种种,她一点不以为意,整天沉思,表情痴呆,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肚子饿了,半夜起来,乒乒乓乓地搜罗食物煮稀饭,她思考死亡吗?她在留恋最后的人生光景吗?她很空虚颓废吗?

奶奶这几天一直在嘴里念叨着“爸爸”“爸爸”,有时甚至念叨着到天亮,她先是用力气去唱,去叫,去喊,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嘴里的这些话就像是她的意识活生生地被人抠出来了一样,它使人听到,使人看到,使人想到。她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她只是意识到了一个目标,纯粹的统一从未达到过如此高度。这不是歌唱,她也没有什么可歌唱的,她的一生充满了苦难,临死前还把自己当做是被人疼的女儿,或许她养育父亲就是为了培养一个可以依靠的爸爸,父亲既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爸爸,至于她那早死的丈夫,对于她来说可能只是这个两面大树下的一颗可怜的小草。

奶奶曾经说过,她就等着被塞进棺材里了,她在等,她在哀叹,她无力可为。她是个坚强,同时也是个脆弱的生命。

整个事情经历了三天,星期五上午,知道奶奶快死了;下午确认死亡;星期六送葬;星期天犒劳帮忙丧礼的人。

妈妈这两天也累了,陷入一种自我暗示的虚假死亡状态里,爸爸则趁机喝酒,暴露出了他的本性。

叔叔前一天晚上在我们家和婶婶吵架了,我在楼上听到婶婶哭了。

到了老姑姑的家里,看到一朵大红色的绣球花开在角落,还有吊兰等多种植物。

5月23日,奶奶走了,在她神威恐惧的”世界末日“这一年。奶奶装在一口黑色的棺材里,放在一楼的大厅里,正对着大门。她花白的头发,年轻的脸的照片竖放在纸门牌前,微笑着供人参拜。一楼客厅清出来了,大茶几放到了二楼的客厅,三张大沙发,则不知到哪里去了。家里出现了很多人,叔叔,“兔子”。吹喇叭的、打鼓的人,都有四五十岁,他们黑黝黝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珠,不住的瞧着四周,盯着别人的脸,他们认真做事,兢兢业业,听从安排,时刻准备。也有一个人在前门的厨房里烧柴火炒菜,我知道爸爸跟他们来往密切的理由了,作为中国乡村的一个传统家庭,婚丧嫁娶等大事,必须依赖村里的人才能办成。他并不想学习中国的传统习俗,而只是依赖他们办这些事,依靠他们继续在这个村子里生存生活。

妈妈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面,我说不用,她让我洗完脸洗完脚就去休息,意思是让我不要去看电视,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禁忌,但我可不愿意轻易打破自己的这个习惯。我还用了新的洗发水,洗了头发,隔天头发就有一股青苹果的香味。洗脸盆被放到了储藏室,虽然上午卖掉了堆在储藏室里的旧衣服,空出了纵向上的很大空间,但现在又被放进了盆子、零食。这些零食是招待那些吹喇叭人的,他们都围在临时帐篷下的红色圆桌旁,争论着丧事事宜。

我又去看电视了,按了”女性时尚频道“,今天晚上其他频道没有好看的。我在想,听爸爸妈妈的话该多好,尽管他们也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但他们绝不会害你。但我不愿一下子屈服,我在等待着。妈妈上来了,问我吃不吃面,我说不要,犹豫了一下,又想了一下,又说“好吧”。她就下楼梯,端着一个白色的厚瓷碗,盛了满满的一碗面条上来,还带了一双方形的新筷子。碗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细细的面盘好了再堆在一起,很香,我夹起了盘好的几根面条,放进了口里,心想这是玉米面吧,后来又吃了一碗。

爸爸收起了袖子,慢吞吞地看着别人做事,观察着别人。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那种童年时期无所事事,冷眼旁观,领悟世事的愉快经验,又浮上了心头。相反,叔叔极力参与他们,大声喊叫着,虽然有些话听上去不那么中用,但他努力地,尽力地参与。

第二天外婆来帮忙了,我闲着没事,扫了一下地,外婆就也来帮我扫。她帮我扫完了,无事地到处检查一下,看哪里还有脏。她看了看奶奶照片后面那座三层楼粉红色的纸房子,又凑近去仔细看了看,走动了一下,换了个位置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看了看。我不知道外婆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外婆死,永远也不想,不想去给她买纸房子,不想去看见她躺进里面的黑色棺材。外婆稍微瘦了一点,但依然和蔼可亲。她逐渐表现出孤独的表情,情愿待在子女的空房子里,情愿待在骂骂咧咧、脾气暴躁的子女身边。她耳朵有点背,显得有些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