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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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竹林悲歌

赵熠走下马车,就看见三具尸体躺在地上,旁边站着程慕贤身边的两个随从,陈忠与陈贤两兄弟,便问道:“怎么回事?程提刑呢?”

“回王爷的话,程大人近来连日奔波,高烧不起,得报说竹林中发现三具尸体,便让小的们先赶了过来。”

“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其中两人身份已经确定,凶手还在追查。”

“好,本王带了一个仵作,让他看看。”赵熠回头想叫叶如蔓过来,却发现她定在原处,眼里死气沉沉,如一块毫无生气的木雕。

叶如蔓远远地已经看到父亲熟悉的官服和母亲发亮的银簪。此时的她如同走入幻境,阳光透过层层树叶落下来,让她觉得恍惚又麻木,她的灵魂仿佛脱离身躯,飘了出来,如风中浮萍。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她似乎还听见了母亲的呼喊、父亲的叮嘱,她看见了母亲温柔如水的眼睛和父亲时常皱着的眉头。她在空中漂啊漂啊,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惊散了魂儿,把她从幻觉中抽了出来。

“王爷让你验尸。”韩长庚在旁边说道。

她睁开微红的双眼,紧紧咬住下唇,使劲掐住自己来抑制眼泪。她冲韩长庚缓缓点了点头,慢慢走向那三具尸体。

林间这片空地上一片狼藉,尸身周围有一些凌乱的箭头、掉落的竹枝和好几块麻布碎片,一看就是曾经发生了激烈的打斗。第一具尸体仰躺在地上,口眼微张,表情痛苦,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麻衣,头上绑着一根粗布条,腰上系着一根麻绳,心口处有好几处刀伤。另外两具尸体呈俯卧状,叶承远身着捕头公服,手中拿着腰刀,后心中一箭,手臂上还有多处箭伤,右手手指亦有伤口;谭玉头发凌乱,前额有大块红肿,身后中数箭,地上一大片发黑的血迹。

随从陈忠对赵熠说:“王爷,死者中一位是江州衙门的捕头叶承远,另一位是他的夫人谭氏,两人均中箭而亡。而第三位身份暂未确定,不过看打扮是附近的山匪,死因疑似为刀伤,其伤口与叶捕头手中的腰刀吻合。”

赵熠听得几人身份,瞥了叶如蔓一眼。只见她蹲在山匪的尸体旁,身子不停发抖,似乎随时都要晕倒。

“不,他不是山匪,也并非叶捕头所杀。”如蔓用颤抖的手翻过尸体的手掌,道,“请看,他手掌上有大大小小的老茧,有的已经发黄,有的和石头差不多硬。他的指缝中还有麻和木头的碎屑,所以他是个车夫,因为经常挥鞭赶马而留下的痕迹。”说着话时,叶如蔓做了几个挥鞭子的动作,接着又从尸体的裤子上翻出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郑氏车马行”,道:“他是郑氏车马行的人。”

“你怎知他不是叶捕头所杀?”

叶如蔓抬起头,捡起一根树枝假装刺向自己的胸口:“王爷、各位大人,试想如果胸口中刀,血喷涌而出,必然会浸染衣物。”她一挑树枝又指向尸身前胸道:“此人心口有数处刀伤,但看衣服却只在胸口附近有极少量的血迹,地面上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因此我认为,此人死后上衣被更换过,此处也并非杀人的第一现场。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他真正的死因,让人误以为是叶捕头杀了此人。”

“据你的分析,他的死因是什么?”

叶如蔓脱下那人的上衣,在他身上指点道:“如果真的是叶捕头所伤,他大可一刀毙命,为何要在此人的心口刺上数刀,难道是怕一刀杀不死人吗?而且此人胸前的刀痕皮肉齐整无卷曲,有些创口肉色干白,这是死后血脉不行所致,并非生前被刃。而此人前胸后背另有两处伤口皮肉紧锁,血荫四畔,才是生前伤,是箭矢之类的利器斜深透内致死,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陈忠又问:“那其他两人呢?”

叶如蔓紧紧攥住拳头,掐得发白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她的眼前一闪一闪地发白,几乎要昏过去。缓了片刻,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父母的尸身旁边,颤抖着伸手检查。她趁众人不注意,侧头用衣袖吸去自己喷涌而出的泪水,声音嘶哑地说道:“都是中箭而亡无疑了。只是…只是叶捕头身下亦无血迹,而且衣服上有拖行的痕迹,这里恐怕也不是第一现场。”

“那么谭氏身下血迹斑斑,唯有她确是死于此处。”

一大团一大团的雾气蒙住了叶如蔓的双眼,她感觉自己几近失明,实在不忍再看父母的遗体,双拳紧握,轻轻闭上眼,点了点头。

“究竟是谁将三具尸体放到一块,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这么做,恐怕是为了混淆视听,掩盖真相。”一直没说话的赵熠轻轻走了过来,审视着叶如蔓道,“凶手制造这样一个场景,让人以为叶捕头与夫人在林中遇到山匪,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叶捕头杀了其中一人,但最终寡不敌众,和夫人一起被所杀。但实际上,这马夫的衣服被人换过,身份又被刻意制造;而且这三人分别死在不同的地方却被凶手拉到一起,一定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秘密。”

叶如蔓脑中一片空白,所有周围的声音就如同从极远极远的天外传来一样。她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赵熠在对她说话,便轻轻说:“王爷…所言极是。”

“你验尸和推演的功夫确实不错,不过本王也想来猜测一番,你早前在云锦园跟我说的话里应该有所隐瞒吧?”

这句话听得叶如蔓心中骤然一紧,当时她心中还存有父母活着的一丝念想,而且因为弟弟的事情正在气头上,确实对赵熠有所隐瞒。可现在父母惨死,真相究竟是什么,凶手到底是何人,她都无从知晓,如今她眇眇一身,若想寻得真相,唯有求助于眼前的贵人了。于是,她忍住泪水,屈膝跪下,无比恳切地说道:

“请王爷和各位大人为小人做主!小人的父母惨死,其中必有隐情。王爷,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愧疚难当,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小人。我保证,之后说的话绝无隐瞒。”

陈忠与陈贤震惊地看着这个少年,没想到死者竟是他的父母,更没想到他父母的尸体竟需他亲自验查,一时说不出话。

赵熠却不理会,对陈氏兄弟说:“两位,此案疑点诸多、非同小可,恐怕与苏大人和范通判的死亦有关联。本王会上书父皇,请求以钦差的身份与程提刑共查此案,麻烦通报程提刑一声。”他说完淡淡看了一眼叶如蔓,又道:“至于你,本王看你确实有些验尸的本事,先随我们去范家祖屋勘验,待回到云锦园再行查问。”

“但凭王爷吩咐。”陈忠、陈贤躬身。

“这几具尸体,还请两位着人存放以待后续查验。”赵熠说完便转身走了。

“是。”陈氏兄弟应道。

叶如蔓匍匐在地,对着赵熠的背影大声道:“王爷宅心仁厚,小人感激不尽!”

她就这样趴着,直到众人离开。她在地上不停地发抖,眼里的泪水如决堤般冲了出来,掏空了全部力气。前方的人已经渐行渐远,一缕清凉的竹林风吹起她的衣角,她渐渐缓了过来,抬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心里默默发誓:“爹娘,孩儿一定为你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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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祖屋原本白净素雅的墙面被熏得发黑,远远就能闻到烧焦的味道。一行人走入院内,只见西厢房和正厅只剩一个房架子。东厢房因为距离较远,烧了一半,损毁较小,屋内部分物品幸免于难。

众人在管家老陈的带领下先进了西厢房。只见一片乌黑,几根房梁被烧断,内里的细软皆化成灰烬,满地的黑灰内散落着陶瓷碎片和金属物件,一片狼藉。

范庭致的尸体陈放在正厅——范家的人还没来得及购置棺材。

赵熠微微侧头望向叶如蔓。她虽然还有些虚弱,目光略显呆滞,但明白了赵熠的意思,便走上前躬身道:“王爷,请容我先行验尸。”

赵熠颔首,带着众人在西厢房看了一圈,屋内焦味刺鼻,又实在没有地方能坐得下来,便让唐献在天井中集合了范家的下人们,盘查起来。

唐献道:“谁是管事儿的?”

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老人走过来行了一礼,道:“小的姓陈,是范家的管家,在这里做工三十年了。”

“陈管家,你把昨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来,不得隐瞒。”

“是,大人。前天晚上,老爷一直没有回祖屋歇息,小人有些担心,等了大半个晚上,正欲叫人去云锦园打听,老爷突然就回来了。”

“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的?”

“约是清晨,辰初。老爷回来时很是疲惫,脸色发白,嗓子发哑,像是生病了。小人赶紧打发阿瑞去请郎中,然后扶着老爷回房休息。他进房之前,吩咐说不要打扰,如果衙门有公务,也暂时不见。”

“后来呢?”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郎中来了,我便让阿瑞引着他去见老爷。”

“阿瑞何在?”

“小人在。”人群中走出一个个头不高的年轻人,便是阿瑞,“小人领着郎中去给老爷看病,那郎中望闻问切一番后,给老爷服下了药,又施了几针,老爷就睡下了。我看老爷脸色好转,也不咳嗽,便和郎中一同掩门退了出来。”

“后来老爷可曾醒了?”

“没有,老爷一直睡着,下午时管家担心老爷饿着,叫下人送来点心,但老爷一直睡得很熟,我们就没叫醒他。”

“你们是几时发现着火的?”

“昨晚是我和阿繁在院里值守,大约是…大约是…”阿瑞挠了挠头,努力回想。

“大约是戌时。”阿瑞身旁站着的阿繁接了话,他是个精干的年轻人,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身上小动作又出奇地多,像是那勾栏瓦舍的说书人,先是猫着腰作搜寻状说,“戌时左右,我们突然听见野猫嘶叫,担心吵到老爷,就去偏院抓猫。我们正一竿子要打到它,突然阿瑞说他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很快又传来爆裂的声音。我俩心想坏了可能出事了,立即跑去老爷的房间。”

阿繁马上又伸出手脚做出一个推踹的动作,说道:“打开房门,屋内火势极是猛烈,老爷身上、榻上、桌椅、柜子都烧了起来。火势很高,直冲屋顶,连房梁都着了。小的吓坏了,赶紧叫其他人来灭火。”

“你进去的时候,老爷怎么样了?”

“当时老爷躺在地上,像是从床上掉下来的,一动不动。”阿繁顺势就要躺在地上给人表演这个动作,旁边陈管家咳嗽了一声,他才有所收敛,又道:“我们手忙脚乱地搬来水桶,把老爷拉出来,但已经太晚了。火烧得很快,浇水根本浇不灭,下人们一桶接一桶水浇进来,可火还是越烧越大,没多久整个西厢房都烧了起来,然后又蔓延到正厅和东厢房。左右邻里都赶过来帮忙,差不多到日出的时候,才把火扑灭了。”

“阿繁,你昨晚听到的爆裂之声,可以再形容一下吗?”角落里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如蔓已经结束初检,走了出来。

“嗯就是…噼噼啪啪,噼里啪啦,有点像…有点像爆竹!”阿繁眼睛一亮,“对!就是爆竹!”

“爆竹?”叶如蔓凝眉思忖,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赵熠接着问道:“陈管家,我有一事不明。范大人是早晨进房歇息的,期间一直睡着,白天也不会点灯,那这房里的火源从何而来?”

陈管家道:“您有所不知。我家老爷榻前的小桌上一直放着一盏长明灯,这是为了…”他眉头一皱,犹豫了半天,说:“唉,这事说出来也无妨。其实老爷曾经有一位发妻,两人情深义重,只可惜红颜早逝,老爷悲痛不已,自此便在自己床头燃起长明灯纪念她,无论白天黑夜,这么多年来未曾熄灭。”

阿繁点点头,说道:“小的们推开门时,长明灯掉在地上,不知是不是老爷下床时不小心碰倒的……”

“唉,我家老爷仁义忠勇,平易近人,可惜命途多舛,妻子早逝,女儿孤苦,如今自己又葬身火海。小人真的无颜去见范家的列祖列宗……”陈管家心中一阵绞痛,落下泪来。

他一哭,几个家院和侍女也抹起泪来。赵熠转过脸看向叶如蔓,道:“验尸结果如何?”

“回王爷,死者全身肉色焦黑,口鼻内有烟灰,暂时没有发现身上有诸如刀刃等外伤的痕迹。”

“能否确定死因就是火烧?”

“暂时不能,还需解剖才能确定,江州衙门里有工具。”

李主簿站在赵熠身边,答道:“王爷,江州城内一切已收拾妥当。不如让下官将今日发现的几具尸体带回衙门,以便仵作检验。”

“好,即刻启程,返回江州城。”赵熠看着这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人,也无心再盘问,不如等验尸结果出来再议吧。